赤麵觀主向外望去,門外是方才還在百雀樓領舞的瑟瑟。
“瑟瑟姑娘怎麽來了?”
瑟瑟鬆了口氣,堆起笑容邁進屋子,反手將門關上。
“這不遠遠看見你手下的大弟子出去叫人,我就猜是華觀主大駕光臨。”
紫色舞裙的飄帶拂過地上的酒杯,一股清香驅散了暮念歌鼻尖的酒氣。瑟瑟握住斷木的手臂將她拽到身後,自己則攬著赤麵觀主的脖頸坐下。
“您怎麽來了也不和我說一聲?她們一群小丫頭能有瑟瑟陪的好嗎?”瑟瑟的目光落到把酒壇藏到身後的暮念歌身上,“還愣著幹什麽?快給華觀主倒酒。”
暮念歌應了一聲,放下手中的空酒壇去找哪個壇子裏還有酒。
斷木手疾眼快地提起桌邊立著的酒壇把桌上的碗滿上,瑟瑟端起酒碗親自喂人。
赤麵觀主喝完了酒,美美地摟住懷裏的嬌娘:“她們哪比得過你啊!我這不是怕你陪我太累了,想讓你休息休息嘛。”
“瑟瑟看見你就不覺得累了。”瑟瑟巧笑嫣然地伸出食指點在赤麵觀主的額頭上,順著他麵部的中線緩慢劃到唇下。赤麵觀主閉上眼,美滋滋地感受著柔夷在臉上拂過。
她心裏罵道:你不來才是給我最好的休息。
赤麵觀主將那個柔軟的小手捏在手裏,放在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瑟瑟的笑容似乎有一瞬的龜裂,又很快恢複正常。
“還是你好。我給你講個秘密,我最近做了一個大——買賣!”
“什麽買賣?”瑟瑟嘴上問著,目光卻看向暮念歌,示意她帶人出去。
暮念歌和斷木起身,三個小姑娘也連忙跟著從屋子裏離開。
“我去上個茅房。”暮念歌向斷木交代一聲,一個人沿著回廊走到了屋子的後麵。
重屋的後麵不如前麵熱鬧,這邊沒有舞蹈歌樂,隻有成片的房屋和河流。
剛剛瑟瑟喊出“華觀主”時,暮念歌的腦中靈光一現,想起了赤麵觀主的身份和另一件事情。
她曾在武林大會與這位華觀主有過一麵之緣,當時她和許昀急著去跟蹤卿卿,卻在離開人群時被一眾人賀喜,其中就有這位華羽觀的觀主。
他方才說斷木麵熟,實則一開始指的人就是暮念歌。
另一件事,是她和許昀在廣陵陰差陽錯被當成貨物一同送到長公主手裏的那件事。
她想起當時聽到那些鏢師閑聊,其中有一位說的一句話裏有“觀主”。
屋內的主位在最裏頭,正巧是在暮念歌現在所站位置的身後不遠處。
她雙手搭在欄杆上,裝作看風景的模樣,心思則全飄到了屋內的“秘密”上。
“廣陵縣令賣了一批貨,交貨地點在南巫和楚國的邊境。”
瑟瑟驚訝道:“這麽緊張的時候,他居然和南巫人做生意?”
“誰說不是呢!要不是他出的錢多,我可不願意冒著這麽大的風險幫他幹活!”
瑟瑟眼眸轉了轉,試探著問:“他不會是南巫安插在楚國的奸細吧?”
華觀主搖了搖頭:“我連他的八輩祖宗都查過了,幹幹淨淨的,絕對不是南巫人。”
“那他要是賣的貨是對楚國不利的呢?”
“我管他呢!反正又不是我們去邊境和南巫打仗!賺到錢就好了啊!”
屋內的聲音突然停下,暮念歌悄悄向後撤了一步靠近。
裏麵的聲音又響起來,較之剛才要小了些許:“噓——這件事我誰也沒說,你要保密。”
暮念歌翻了個白眼,她以為還有什麽更詳細的呢。
蕭伯父和蕭歲歲在荊州與南巫軍隊交戰,南巫與楚國邊境的百姓受南巫人的騷擾苦不堪言。這個人居然還為了錢幫廣陵的縣令運火藥給南巫人!
好在買家是長公主,好在長公主買炸藥不是用在攻打楚國上,不然就算是蕭伯父鎮守荊州也會損失慘重。
暮念歌垂頭靠在欄杆上,心裏還在疑惑長公主是如何和縣令搭上的線,以及要不要向華觀主坦明身份,求他給許昀帶個話。
身後屋子裏的華觀主已經醉意再次上頭,抱著瑟瑟撒嬌要親親。
《涅槃》的前奏響起。
暮念歌蹙起眉頭,嫌棄地翻了個大白眼轉身離開,決定還是不與他相認為好。
旭日東升。
暮念歌早早醒過來,睜著惺忪的睡眼強迫自己清醒。
靈燕窩的早上是最清淨的時候,大部分人都還在睡夢中,隻有少數人有事要做的人才會起這麽早。
比如去負責檢驗成果的姑娘們,比如做早膳的廚師,比如收拾客房的雜役。
暮念歌走出住處,遠遠的便看到華觀主從昨晚的房間離去。
確定人離開靈燕窩後,她拎起裙子快速跑過樓梯和回廊。
華觀主離開後沒有帶上門。
房間門和窗戶大敞著,裏麵甚至比昨晚還要混亂。桌子除了主位的那張之外都東倒西歪,酒菜杯盞灑了一地。
瑟瑟支著頭坐在主位,自己給自己把酒碗倒滿。
清爽的晨風從東邊的窗口溜進來,卷席著屋內殘留的酒味衝到西窗外。
瑟瑟瞥向愣在門口的暮念歌,招呼道:“來啦。”
“嗯。”
暮念歌走進來,提著裙子小心避開滿地狼藉,踩著幹淨的落腳點走到瑟瑟身邊。
她感覺瑟瑟的狀態看起來好像並不太好。
主位附近還算幹淨,暮念歌收拾出來一塊小地方蹲下,小心翼翼地開口:“昨晚謝謝你。”
如果不是瑟瑟即時趕到,其實暮念歌對於之後會發生什麽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如果暮念歌那一下砸完,不僅沒把華觀主砸暈,還把人砸清醒了怎麽辦?
如果屋內其他人並沒有睡著,隻是暈乎乎的躺著而已呢?
隻是當時的情況實在太急了,暮念歌隻想出這麽一個辦法給斷木解圍。
“無礙,你們畢竟也算是我的手下。”瑟瑟說著又仰頭喝了一碗。
靈燕窩的舞娘都歸瑟瑟管,從某種意義上講確實是這樣。
屋內靜默下來。
“你……是不是有點不舒服?”暮念歌試探道。
瑟瑟掀起眼皮,看到暮念歌擔憂地蹲在她身旁。
這是她第三次見到這個小姑娘。
第一次,這個小姑娘坐在她對麵裝作老成的同她談“生意”;第二次,她舉起偌大個酒壇不計後果的想要解救她在這兒認識的小姐妹;第三次,她縮成小小的一團,卻在可憐靈燕窩的半個老板。
瑟瑟問:“你到底知不知道,再過幾日你就自身難保了?”
暮念歌抿了抿唇,幹脆地回答:“我知道。”
瑟瑟笑出聲,伸手捏住她的鼻子晃了晃。
“那你怎麽還有心情在這裏可憐我啊?”
暮念歌順著她的力道晃晃腦袋,一雙杏眼撲朔地閃著。
“我沒有在可憐你,我就是感覺你好像有點難過,不是很開心。我難過的時候,一定要找人說話,都說出來就會好受一些。”
暮念歌沉著身子坐下,提起酒壇給她添滿。
瑟瑟凝視著酒碗,又好像在透過碗中的酒看她自己。
“可能就像卿卿說的。這天下以誰為主於我來說——區別不大。我還是要跳舞,還是要哄客人,還是要聽那些酒鬼講他們引以為豪的事跡,然後再被清醒後的他們威脅。”
瑟瑟端起酒碗,這次卻沒喝,而是舉到身後將酒撒在地上畫出一條橫線。
“他們總是很自以為是,認為我聽了那些事跡後會崇拜他們。可他們從肉體到靈魂都散發著惡臭,兩者不知道是誰腐爛得更久。”
她鬆手,酒碗落在地上發出悶響,滾出一段距離撞到牆壁才倒下。
暮念歌蹙起眉頭。
很明顯,瑟瑟所說的他們不止華觀主一人。
那些酒鬼中可能有隻是來這裏找萬眾矚目的感覺;也有可能像華觀主這樣做了一些不能為外人道也的事情,但憋在心中不爽,來到這裏借著酒勁說出來。
反正這裏的人連身體都不屬於自己,絕對不敢隨便說出去。
即便是瑟瑟和卿卿這樣地位的人也不敢嗎?
暮念歌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她想了想,抬起屁股挪動著小碎步緊緊挨上瑟瑟。
瑟瑟被她擠得身子都晃了晃,疑惑地看向蜷縮在他身邊的小東西。
暮念歌笑道:“反正你也不在意聖上是誰,不如幫我一把?”
瑟瑟輕哼一聲。
“若是幫你被發現,那位上去後,我可隻有死路一條。”
她是不在意楚國的主子是誰,但她在意自己的性命。
“可他若是失敗了,整個靈燕窩也隻有死路一條。”暮念歌循循善誘,“我也不需要你幫太多,就幫忙給清岑山莊、鵬展或者是虞燕錄這三者隨便一個地方的人傳個信,告訴他們我在這裏就行。靈燕窩的客人眾多,誰知道是哪位俠士仗義出手?他若勝了,我絕不拉你下水。他若敗了,我定向聖上稟明你的功勞。”
雜役收拾屋子的聲音從隔壁傳出,瑟瑟凝視著她,看得暮念歌心裏打鼓。
腳步聲從隔壁靠近門口。
“我考慮考慮。”
雜役走出隔壁屋子時,暮念歌已經打著哈欠在回房間的路上。
她現在住在百雀樓三樓的一個房間中,和甘棠、斷木同住一屋。
百雀樓與靈燕窩前麵的待客區沒有明麵上連接的橋梁,水下卻有隱蔽的機關。
暮念歌回到房間時斷木還在睡,她也脫了外衣躺下一覺睡到午膳。
午膳是由雜役按照人頭送到各個房間,暮念歌三人坐在窗邊開飯,窗外是靈燕窩的後門。
有船靠過來,船頭船尾都站著兩個彪形大漢。船上坐著七八個手背在身後的姑娘,瞧著都和暮念歌差不多大。
暮念歌看向窗外時,正巧看到這群姑娘背對著靈燕窩站好。她們背在身後的手被破舊的衣裳蓋住繩索,不知道的還真不會往拐賣上想。
她隻看了幾眼便收回目光。
正如瑟瑟所說,她現在自身難保,更別提把這些被拐賣來的小姑娘救出去了。
“甘棠,那個嬤嬤是負責什麽的呀?”
斷木目不轉睛地看著樓下的姑娘們被兩個嬤嬤分別帶走,其中一個是年嬤嬤她認識,另一位卻從來沒見過。
甘棠順著她的目光看一眼。
“那位是蘇嬤嬤。送來的人過了及笄年歲,不會跳舞也不會唱歌的都歸她管,主要是教些閨房裏的事兒。”
斷木停下了筷子,她轉頭盯著甘棠:“那要是不願意呢?”
“用長鞭抽、用竹板夾、用銀針紮,她有的是辦法。”
甘棠用筷子指向斷木:“你可別想著去救誰,惹怒了這位蘇嬤嬤,把你從舞娘挪到花牌裏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
靈燕窩每一位賣身的姑娘都有一個竹牌,刻著她們的花名掛在那些回廊上。
沒有客人的姑娘就倚在竹牌旁,客人看上了就摘下竹牌。
這些姑娘在靈燕窩,就被稱為“花牌”。
斷木收回目光埋頭吃飯,整個午膳再沒提那位嬤嬤的事兒。
午膳後,舞娘們有一段空閑的時間,或去練舞,或去休息。
隻要保證每月末的舞蹈檢查順利通過,就不會有人逼著她們做她們不想做的事情。
甘棠手上還有別的事做,屋子裏隻剩下了暮念歌和斷木兩個人。
斷木坐在窗邊魂不守舍,暮念歌畫完靈燕窩地形圖的最後一筆,輕輕吹幹後收起。
暮念歌自知她沒有斷木果決,可她看到那些陌生的姑娘都沒有心軟,斷木卻向甘棠打聽起來,一定是在裏麵看到了以前的朋友。
“是看到熟人了嗎?”
而且應該是很重要的人。
“是村裏的一位很照顧我的姐姐。她家比我好一點點,嗜毒成癮的是大她幾歲的兄長,不是父親。”
那這位就有可能是被她兄長瞞著父母賣給了人牙子。
暮念歌這兩日與斷木相處,知道她是個講情誼的女子,便思索著問她:“你之前的私房錢還有嗎?”
“還剩一點,你的意思是讓我故技重施?”
暮念歌點點頭。
斷木從袖中掏出兩個小塊的銀子給暮念歌看,為難道:“可我隻有這麽點了。”
暮念歌挑眉道:“你先拿這個去開個頭,今晚我們就去搞錢。”
斷木露出疑惑的神情,她們都被困在這靈燕窩內,上哪兒去賺錢呢?
暮念歌笑著賣了個關子:“到晚上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