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肅王府從角門新抬進府中一個姨娘,已不是什麽藏著掖著的事情。

這肅王孤寡三十餘年,今年竟前後添了兩位如花似玉的美嬌娘,他在茶館說書人的口中一時風頭無量。

什麽樣新奇的話本子都乘勢而生,其中以那位不知身份樣貌,隻知其存在的姨娘最為津津樂道。

這葉素心便是沒有肅王妃名號的前十幾年時在天都也是響當當的人物,一張伶牙俐齒讓無數才子佳人望而卻步。

而如今雖高嫁入肅王府,卻要吃夫君納妾的悶虧。不僅是平頭百姓,連朝堂中的百家官員亦都對肅王這後院失火翹首以盼。

妾室進門,不必拜會男主人,但需向這府中的女主人敬茶,從此在她的手下討生活。

這位姨娘入門,肅王隻在早朝出門前讓人通知了一聲,也沒多做交代。故而葉素心照舊賞花看雁,那位姨娘換好衣服來敬茶時,她正拿著一本詩集。

詩集是天都才女的總集錄,收羅了天都才女們在曆年詩會上寫的最好的一百七十九首詩,其中大半本都有她和暮朝顏的署名。

按照規矩,姨娘入門,第一時間就該先來給夫人敬茶。可葉素心的詩集都翻過了十幾頁,這位姨娘才換好了她的繁花素錦,端著一副公主架子緩緩而來。

靈雯這也是第一次扮演公主,隻知道去模仿長公主往日裏的儀態,卻也隻學了個七八分。

不過她再怎麽是“公主”,按照楚國的規矩,出嫁後身份洗牌。

所謂的“公主”不過是如今的身份後綴著的一些為夫家帶來的便利罷了。

是以,靈雯見到葉素心,再端著公主架子,也要好好按照規矩敬茶。

她是被南巫壓在這裏的人質,她得乖巧的不給肅王惹事兒。

但葉素心不同。

葉素心沒有屈居人下,她所有的恣意張揚不依托於“丞相之女”的名頭,隻延伸於她本身。

素指翻過詩集,小鳥嘰嘰喳喳地落在鏤空的窗欞上,往屋裏推進來一些吵鬧。

靈雯的雙臂發酸,茶杯的水麵發生顫動。身後的王府隨從們也都隻是低眉順眼地站在原地,如同木雕。

葉素心捏起那茶杯,抿了一口放於桌上。

“東邊的挽月閣給你住,那離王爺近。”

葉素心不知這位姨娘的來曆,隻以為對方是仗著王爺喜愛才如此囂張。

靈雯則不解:“你不怕王爺此後便日日夜宿挽月閣,不再來你這兒嗎?”

葉素心手一鬆,詩集落在桌上。

“王爺娶我回來,原本就隻是為了這副皮囊。這花瓶擺一個也是觀,擺兩個也是看,我又何必獨占這偌大個王府花台呢?”

靈雯直視回去:“我和你可不一樣。”

葉素心輕笑一聲。

“我們確實不一樣。”

許昀和暮念歌在茶攤被人追上時,已是第二日。

二人美美地吃了一頓早餐,悠哉悠哉地坐在原地看著殺手們將他們包圍。

“趕了一夜的路,你們不餓嗎?”

許昀一招手,讓店家給這些大哥們各上一碗小餛飩。

大哥們不為所動,小餛飩的香氣不一會便從灶台裏飄出,有人肚子不爭氣的一通亂叫。

“你們這麽多人,我又不會武功,你們還怕他帶我跑了不成?”暮念歌揶揄道。

此行帶頭的老章瞧著老道,沉默寡言的時候有幾分衛公子的風範。

許昀和暮念歌是對坐,他拿著長刀坐到二人身側,抬手叫其他人自尋位置。

“昨夜撒辣椒麵兒的,就是你這個小丫頭片子吧?”

“是我。靈燕窩的規矩不厚道,連辣椒都是把好的給客人,劣質的才輪到我們。”

暮念歌目光落在老章身上,老章在靈燕窩待了好幾年,對此深有體會。

“我的身份,您想必也知道。那劣質的調味料我吃不慣,便去廚房偷了些上好的帶在身上,昨夜可都用了。”

老章不惱反笑:“既然身上帶著的小伎倆都用光了,你們二人還敢在此等候?”

“這不是肚子餓了嗎?不填飽肚子如何繼續與你們周旋呀?”

老章見一直都是暮念歌說話,眼眸轉向閉口不言的許昀。

“許少俠,這也是你的意思?”

許昀喝了口水清口:“都聽她的。”

暮念歌在靈燕窩那幾日除了在明麵的姑娘們裏周旋,也沒少打聽靈燕窩那掩蓋在花牌下的勾當。

靈燕窩人多嘴雜,單卿卿的來曆對靈燕窩的眾人來說就已經是一個謎團了。

暮念歌關注到靈燕窩一個青樓,卻養了諸多武功好的打手。不僅養了,還訓練有素的如同軍營裏的官兵。她想打聽這些打手的故事,便去廚房買了酒,得了空時去尋樓中的老人喝酒。

靈燕窩的酒可貴,那些老人也不問她哪來的銀子怎麽弄來的酒,隻管享受、知無不言。

這種江湖風氣倒讓暮念歌覺得很舒服,還打聽到了一些有用沒用的信息。

比如眼前的老章,年少功成,那一身武功不論是去哪個門派都能混出個名堂來。

可惜他有一個癖好,就喜歡玩那幾個小小的骰子,極易上頭。年少不知事兒,玩過最大的賭局便是把自己留在了靈燕窩賣命。

暮念歌笑道:“我也不占你便宜,等你吃完了飯,有力氣了,我們再來比比運氣如何?”

“哦?比運氣?你想怎麽個比法?”

上頭給他的命令是將人往南方趕,讓他們在半月內回不到天都即可。

故而老章這才有興致坐下來,聽暮念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言語。

暮念歌在路上已找機會將身上的衣服換成鹿呦呦事先給她備好的緊袖常服,那幾個方方正正的小東西塞在袖子裏掉是不會掉,但這一路上可硌得她難受得緊。

她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探進袖子,費了可大的勁兒才掏出兩個骰子來。

左袖中的異物感已去除,可骰子卻少了一個。

暮念歌麵色一凝,把左邊袖子抹了幾個來回也沒摸到任何相似的東西。

老章笑她:“莫不是路上跑丟了?不怕,我這兒有。”

他往桌上一甩手,三個骰子掉在桌上。

“多謝,借我一個就成。”

暮念歌將其中一個骰子劃過來,骰體上有劃痕,瞧著有些年頭,和暮念歌那兩個嶄新的骰子放在一處特別顯眼。

老章樂嗬著把另外兩個骰子捏回手中摩挲。

他倒想看看這個小丫頭片子能玩成什麽樣。

暮念歌向店家借了兩個空碗,將三枚骰子罩在裏麵給老章推過去。

老章挑眉:“我搖?”

暮念歌點點頭:“這也算是小輩給長輩表演個才藝。您隨便搖,若我猜中了,便算我贏,如何?”

暮念歌不會武功的事情,老章是知道的。

靈燕窩這幾天凡是和熱鬧沾邊的事情,大多能和她扯上關係。

他們揣度著上麵的意思,揣度了幾日也沒整明白。

若說是想堵住她的嘴吧,直接叫衛公子讓人永遠閉嘴就行了。若是不想殺生,割了舌頭倒也算是一種法子。

可這位小姑娘這幾日在靈燕窩過的日子那叫一個生龍活虎,今日去瑟瑟房中,那日進卿卿房中,每次都完好無損、蹦蹦跳跳地出來。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來逛青樓的客人呢。

這會兒又給他們下命令要追她,但不能殺,要把人像趕鴨子似的趕到南方去。

他坐莊為這個小姑娘開的能活幾日的賭盤賺了個盆滿缽滿,這會兒看她倒覺得有幾分和善。

“那這幹猜多沒意思,不如添點彩頭?”

“您想要什麽彩頭?”

老章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道:“我這個人,就好賭,其他都乃身外之物。”

暮念歌撓了撓頭,看起來很是為難。

“那我若是猜對了,您便放我先走一個時辰。若是猜錯了,我輸給您三個純金打造的骰子如何?”

老章聽此,兩眼放光:“當真?”

“當真!”暮念歌指了指對麵的許昀,“有許少俠在這兒呢,我若是不給你,你還可以去清岑山莊要。”

暮念歌在老章這兒確實沒有什麽口碑可言,可清岑山莊不一樣。

這若是算在清岑山莊頭上,往後算賬時,可不一定就隻有三個骰子。

許昀點點頭:“不用我允諾。她若是輸了,你到清岑山莊報上她的姓名,我娘親自然會見你。到時別說三個骰子,便是她說輸給你一座金山,我娘親也會答應你。”

有許昀這句話,老章便笑開了:“不用金山,就要那三個金骰子。”

店家將小餛飩煮好上來,老章將餛飩推到一旁,拉著暮念歌現在就玩。

“也別說我欺負你,我給你三次機會,三局兩勝如何?”

暮念歌一口答應下來。

第一局老章估計隻是想試探一下暮念歌的深淺,拿起合上的碗隨便晃了晃便放下來。

暮念歌挑眉:“這便好了?”

老章點頭:“猜吧。”

“那我三五六,大。”

暮念歌脫口而出,老章不禁懷疑她隻是隨口一說。

但當蓋著的空碗移開,老章看到三顆骰子按照暮念歌所說的點數聚在碗底時,這才察覺眼前這個小姑娘在聽點數上確實有些造詣。

旁邊有與老章相熟的人抻著脖子瞧,見此大笑:“老章你這運氣不行啊?怎麽隨手搖的點數都讓人家小丫頭猜中了?”

“去去去!吃你的餛飩去!”他轉頭趕了人,又轉回身來,“再來。”

老章畢竟是十幾年的老賭鬼,又會一身卓越的武功。那兩隻空碗一合,在他手中直接晃出殘影。三個骰子撞擊碗壁的聲音交雜在一起,連附近樹上晨起吃蟲的鳥都被驚飛。

暮念歌閉著眼睛眉頭緊促,左手撐著頭,拇指按壓在太陽穴上緩解頭痛。

兩隻合起的空碗被拍在桌上,骰子聲漸歇。

“小姑娘,你耳朵確實不錯,但這次你可真不一定能猜到裏麵的點數。”

剛剛那三個骰子的聲音亂在一處,暮念歌聚精會神也隻能聽出其中的兩點,是一個三一個四。

那麽這次的大小,全看她能不能猜中第三個骰子了。

暮念歌決定賭一把。

“二三四,小。”

老章掀開蓋著的碗,已經吃完餛飩的人聚過來一起看,眾人發出哄笑聲。

“小丫頭還是不行,不過老章畢竟是老賭徒了,你能聽出兩個已經很不錯了。”

碗底確實是有一個三一個四,也確實是小,隻可惜暮念歌猜的那顆骰子隻有一個點。

“我們約好了三局兩勝,究竟是誰贏還未可知呢。”

暮念歌嘴硬,心裏卻知道最後這一次她心裏也沒底。

但是她總不能真的輸給老章三個金骰子,還讓人去找上門同姨母要吧?

那多丟人啊!

“好!你且聽好了!”

暮念歌雙手合十,閉上雙眼,周圍一圈人也屏住呼吸。

許昀麵上鎮定,握著清昀劍的手掌裏卻捏了一把汗。

老章上次晃骰盅的手法也沒有多高超,隻是向其中注入了內力,這才震得裏麵的骰子轉速加快,聲音繁雜。

這種內力外放勢必會對人有影響。

對於會武功的他們來說,這點內力不足掛齒,不過是被老章拿小手指輕輕擦了一下,也不會造成什麽損傷。

但對於暮念歌這種經脈晦澀,從來沒有練過武的普通人來說,會有一些諸如頭暈、頭痛的副作用。

更別提她還要在這種內力的騷擾下,聽出碗中的點數了。

老章放下碗。

大家的目光都落向遲遲沒睜眼的暮念歌。

許昀心裏一緊,向前傾身。剛要呼喚她的姓名,就見暮念歌突然睜開眼,扶著桌子向一旁幹嘔起來。

許昀連忙起身將清昀劍換到右手,空出左手覆上暮念歌的後背。

溫熱的內力順著暮念歌的後頸,緩慢攀上她暈眩的頭部,輕輕舒緩著。

老章見此也一愣,隨機反應過來:“暮姑娘不會真是一點武功都沒練過?連點強身健體的花把式都沒學嗎?”

他口中的花把式可不是暮念歌看熱鬧時跟著蕭歲歲比劃的那麽幾下子,而是一些華而不實、隻是瞧著唬人的武功路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