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寂靜。

我與蕭昱對坐茶案前,他的食指有意無意在桌案上點著,發出“篤篤”的聲音來,仿若滴漏,讓人心頭泛起點點的漣漪。

我有點害怕。

他這人,真是太喜歡嚇唬人了,是壞人。

腹誹著,我還是如實說了。

“都是裝的。”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聲音也是細小的,說道:“怕說出去了,知道的人多了,泄露了消息,故而……”

不等我說完,蕭昱似乎抓住了關鍵,問道:“不信任朕?”

“不是不是!”

我忙抬頭看著他,慌慌張張解釋道:“就是覺得,不過是臣妾的一個猜測試探而已。要是臣妾想多了,又叫了皇上幫忙,豈不是麻煩你了嗎……”

蕭昱日理萬機的,竹籃打水一場空的話,我的心裏也會有些愧疚的。

“……”

這下子蕭昱不說話了,他認真地看著我,說道:“朕不怕麻煩。”

沉默片刻,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對於他,我總歸是帶著複雜的情緒的。

過了一會兒,我決定出聲打破這一份的沉寂。

“皇上。”

我也變得無比正色了起來,看著他,語氣幽深,說道:“這麽些年,其實發生了很多的事情,明裏暗裏都和她有關係。”

“有的有證據,有的沒有。這次……您打算如何處理?”

如若魏公公審問出來的事情是真的,那麽張貴妃也忒壞了,謀害龍胎,製造謠言、殘害嬪妃。

一樁樁一件件,都足以讓張貴妃付出代價了。

“朕知道。”

蕭昱曉得我意有所指。

事已至此,再不處置,已然不妥。

他淡淡道:“那個管庫房的嬤嬤,還在暴室裏。精奇嬤嬤們會繼續審問,看看她知不知道更多關於貴妃的事情。”

“審問完畢,朕會處置。”

他說完,悵然歎了口氣,眼神逐漸幽深,說道:“朕記得,她剛入宮的時候,是那樣的濃烈燦爛。”

“如盛夏裏盛開的芍藥花一般,璀璨紅豔,她出身武將世家,是有些世家女的氣性,隻是沒想到……”

聞言,我抿了抿唇。

這可是後宮呀。

蕭昱這一朝的也就罷了,後宮爭鬥並不厲害,可即使如此,張貴妃的身上,還是經曆了這樣多的變化。

“人總是會變的,能保持本心者,寥寥無幾。或許,這便是‘蘭因絮果’吧。”

我難得說出這麽文縐縐的一句話來。

蘭因絮果,初時美好,結局潦草,這還是我從最近看的一則話本子裏讀來的一句話呢。

話本子裏,兩人相識於微時,互相扶持,相濡以沫,而後男子飛黃騰達,卻嫌棄起了糟糠之妻不能給他幫助,娶了貴妾。

女子苦心孤詣管好這個家,卻被貴妾一次次陷害,她最終忍受不了丈夫的不信任,選擇了上吊自盡,臨死之前,她便說了這四個字。

真是悲哀。

我讀完,想起了先皇後。

她背負著家族的希冀,皇後的責任,在她負重前行時,她會不會也覺得這一段姻緣與她而言,太過沉重,實在是一座圍城呢?

她死的時候,到底是絕望悲哀居多,還是解脫居多?

我不知曉,隻是搖頭。

蕭昱再次沉默了,他看著眼前的茶良久,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靠在了身後的墊子上,露出疲態來。

看著他如此神色,我有些心疼。

說到底,身為皇帝,他有諸多的身不由己,加之他對張貴妃,也不是毫無感情,現在再次麵對物是人非的場景,心中難免鬱鬱。

我起身,坐在他的身側,手指輕輕覆蓋上他的太陽穴,幫他揉著。

他忽然睜開眼睛,有些詫異,又有些歡喜地看我一眼。

我見狀莞爾,柔聲道:“皇上既是累了,臣妾伺候您休息片刻就是。別想那麽多了,放空些。”

“嗯。”蕭昱答應,閉上了眼睛。

我也時常這樣放空自己。

什麽都不想,慢慢的就睡著了,或是吃一顆蜜棗,再閉眼休息,睡一覺起來,許多不愉快就忘記了。

這天,蕭昱小憩兩刻鍾以後,魏公公就回來了。

他說,暴室那邊,有消息了,那個看管東西的嬤嬤,供出了關於張貴妃的不少事情,不僅僅是這回薑采女死了以後宮裏鬧出來的風波。

蕭昱聽完,臉色一沉,下意識起身以後,回頭看我一眼。

“你要去嗎?”

他問著,我頷首。

“嗯。”

我明白他的意思,這事兒和我有關,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一刻鍾後,暴室那頭,我見到了幫張貴妃管宮中雜物記檔的閆嬤嬤。

她剛剛被人從綁著的架子上麵放下來,衣服被鞭子打的破損了,頭發也披散著,整個人看著血淋淋的。

看樣子是用了刑了。

“皇上。”

暴室的管事嬤嬤在這個時候走了上來,恭恭敬敬遞了一張紙給蕭昱,似乎是供詞,還蓋了手印。

蕭昱接過,隻幾眼以後,他的臉色聚變,隱隱有怒意。

“你招的,都是真的?”

他隱忍著情緒,看向閆嬤嬤,問道:“你並非是近身伺候貴妃的。你說的這些,朕為何要相信你?”

閆嬤嬤半閉著眼睛,喘著氣,緩緩地說道:“皇上可能不知道,奴婢是貴妃娘娘的遠房親戚。”

“故而貴妃娘娘入宮以後不久,就將奴婢召喚過去伺候,幫她管理東西了。”

“再者,掌管宮中財務,登記入庫的事務,也不是什麽小事。娘娘要打賞人,張家從宮外給娘娘送東西,那都是要經過奴婢的手的。”

“皇上,現在您還覺得,奴婢不是貴妃娘娘信賴的人嗎?”

蕭昱沉吟片刻,看向閆嬤嬤,繼續問道:“既如此,她這樣信賴你,你為何還要說出她做的這些事情。”

閆嬤嬤垂著頭,氣若遊絲,眼中帶著幾分期盼,看向蕭昱,說道:“因為魏公公答應奴婢。”

“隻要奴婢和盤托出,就會饒奴婢一命。皇上,您不會反悔吧?”

蕭昱沒回答,下意識看一眼魏公公。

魏公公下意識回頭,露出羞愧的神色,但也還是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

他也無奈呀!

不拋出一點籌碼,怎麽讓人開口呢?

這個閆嬤嬤,一開始嘴巴那是很嚴的,蕭昱怕把她打死了,這才給了些好處。

“……”

蕭昱也不好再說什麽,順手將供詞交給我以後,就對魏公公吩咐道:“先回乾元宮。把這個嬤嬤,還有那個小太監都帶上。”

“再去一趟長樂宮,將貴妃叫過來,朕要他們當麵對質。”

話雖如此,我看蕭昱此刻篤定的語氣,他幾乎已經相信了這件事了。

坐轎輦前往乾元宮的路上,我看了這一份供詞。

所謂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看完以後,我才發現,原來先前宮裏許許多多的事情,都和張貴妃脫不了幹係。

太後的那位娘家人,楊玉蓉,便是她害死的。

她並不喜歡楊玉蓉,覺得楊玉蓉淺薄,是不配伺候蕭昱的,加之那時候楊玉蓉借著太後的勢力,差點都想把蕭昱架在火上烤了。

她無意之間聽見了楊玉蓉和身邊小宮女議論,說是要借著上吊,給蕭昱一些壓力,迫使蕭昱納她為嬪妃。

張貴妃索性順水推舟,給那個小宮女下了東西,讓她沒機會去救楊玉蓉,導致了楊玉蓉的香消玉殞。

閆嬤嬤的供詞裏,這件事就是她幫張貴妃辦的,補充了一些細節,讓整件事都變得合理了起來。

除此以外,奉先殿失火,也和張貴妃有關。

那個叫做嬿宜的姑娘,是張貴妃舉薦的,可舉薦以後,張貴妃並未因為嬿宜而得到什麽好處。

反而蕭昱經常去嬿宜那裏,將她給忘記了,她心有不滿,敲打了嬿宜以後,卻還是沒什麽效果。

恰逢那段時間薑采女出了事情,鬱鬱寥落,張貴妃就給薑采女出主意,讓她繼續陪在皇後的身邊。

皇後不是喜歡裝賢惠麽?

那就和皇後一起裝!

找機會離間皇後和蕭昱之間的感情!

失火的事兒,也是張貴妃給出的主意,不然的話,嬿宜那樣一個出身微末的人,如何能弄得到那麽多藥粉?

還懂得找準時機,趁著沒人的時候下東西!

最後,便是這次的事情了。

供詞寫得清楚,是她心血**,想要看看能不能害溫嬪和我。

閆嬤嬤說,張貴妃一直都是這麽一個善妒的人,隻要抓到機會,一定會下手害人!

除去那些會和她爭寵的人!

看完以後,我將紙張緊緊地攥在了自己的手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有些事情,之前斷了線索,現在終於水落石出!

張敏敏!

我在心裏念完她的名字以後,轎輦已經停了下來,似乎是到乾元宮了。

我在雲珠的攙扶之下,從轎輦裏出來,往乾元殿走的時候,意外的發現,淑妃一臉火急火燎的樣子,正等在那裏。

“淑妃姐姐?”

我很是詫異。

淑妃一向端莊雍容,甚少露出這種神色,難道她那裏也出什麽事情了?

閆嬤嬤的供詞裏,未曾提及。

蕭昱自然也發現了這一點,用詢問的目光看向淑妃。

淑妃深呼吸一口氣,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說道:“皇上,臣妾的妹妹,找到了,她……”

淑妃要說,正頓了頓的時候,蕭昱沉聲道:“你來得正好。關於貴妃做的一些事情,現在正需要你來做一個見證。”

“先進去吧,別的事情,待會兒再說。”

淑妃聽完先是一怔,喃喃兩句後,看蕭昱已經走了,忙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說道:“皇上,且慢!”

蕭昱不解回頭,臉上平淡,看不出任何的喜怒。

淑妃咬了咬唇,歎息道:“關於臣妾妹妹的事情,正和貴妃有關!”

蕭昱其實是不關心淑妃那個不聽話的妹妹的。

給了她許多的機會,她都不知道把握,送去甘露寺了,竟然還和一個男子私奔,將侯府的名譽毀於一旦。

現在倒好,侯府日子並不好,淑妃的那位弟弟,娶了一個小門小戶的女兒。

她前幾日小產了,就因為淑妃的娘親阮夫人找了大夫過來看,說是她這一胎是一個女兒,阮夫人一聽,十分不喜,想著有孕不過一個多月,便不要就是。

阮夫人一副藥下去,兒媳婦沒了孩子。

那縣令的女兒平日裏看著軟弱可欺,被阮夫人搓圓捏扁跟揉饅頭似的,是一點脾氣都沒有的。

也是如此,阮夫人才能如此肆無忌憚。

誰知道這次的事情發生了以後,縣令女兒有了脾性,給阮家那唯一的男丁,下了一副絕子的藥!

嫁進阮家,本來就不是她願意的。

她有自己的情郎,是一個秀才,出身不高,學問也一般般,可他人好,她是很喜歡的。

她家裏對這門婚事不太同意,可看在女兒的份上,本來已經打算鬆口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侯府上門提親。

這可謂是一個天大的餡餅掉進了他們家,縣令老爺想著今後的前程,立即就答應了下來,反正他也不止這一個孩子!

嫡長女嫁的不好也就罷了,以後給別的孩子找更好的親事也就是了!

如此,縣令女兒對侯府本來就抱著怨念,近來所有的問題都爆發了以後,縣令女兒就做了這件事。

事後,她帶著細軟逃走了,找到她曾經的情郎,準備私奔。

卻遇上了意外。

縣令女兒長得十分漂亮,不然也不會被侯府選中,他們私奔逃走被人牙子拐了,竟然發現……

侯府那一位跟人私奔,失蹤多時的女兒,阮清柔竟然在一座私娼裏!

縣令女兒就是被賣去勾欄的時候才發現的,阮清柔被軟禁了起來,供人玩樂,而這一處私娼,竟是張貴妃的弟弟,私底下偷偷令人開設的。

平時私娼就招待他的一些好友,還有朝中官員什麽的。

故而。

其實朝中不少人都知道阮清柔在哪裏,可他們沒有說,不僅僅是因為私娼是張家的,不敢亂說。

還有便是,阮家式微多年,全家靠著淑妃一個女兒作威作福,被不少人看不慣,現在有這麽一個把柄在他們手裏,他們也很痛快!

淑妃一開始說的時候,蕭昱稍稍有些不耐煩,顯然是覺得,這種事沒必要說這麽複雜。

可到了後來,他臉色徹底陰沉了下來。

私娼!

這東西,其實偶爾會有,但規模都很小,不過是供人獵奇的。

眼下,張貴妃弟弟的私娼,顯然不在此列!

足夠他震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