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2章 奸妃佞臣
鄭楨原本陰惻惻的臉,登時露出喜色,盡管她察覺之後極力掩飾,聲音仍顯得微微發顫:“秦、秦督主,請進。”
小順子知道更多內情,倒也罷了,垂手肅立一旁的龐保、劉成暗暗咂舌,把秦林在鄭娘娘心目中的地位又調高了一截兒。聽鑼聽響,聽話聽聲,大凡做到首領太監的,察言觀色的本事絕對差不了。
秦林麵帶微笑,緩步踏入儲秀宮,一記長揖到地:“廠臣見過娘娘,不知娘娘方才為何口呼廠臣之名?”
你就會裝!鄭楨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抿著薄薄的嘴唇,狠狠的把他剜了一眼,然後賭氣似的道:“秦督主耳朵倒是極好的,剛剛兒提到一下子,你就聽了個真。既然如此,想來別的什麽風聲也逃不過你的耳朵,隻不知為何外麵都暴風驟雨了,你才姍姍來遲,難不成看見本宮你就膩歪?”
順公公想笑又不敢笑,鄭娘娘話裏這股子酸勁兒,直如打翻了山西老陳醋壇子。
去去去,龐保、劉成轟走了宮女和小太監,隻剩下他倆滿臉堆笑的站在順公公左右。能留在這裏,那就是鄭貴妃的心腹,倍兒有麵子!
萬曆裝病當然不好待在儲秀宮,就在乾清宮“養病”,朱常洵已經被打發過去玩了,鄭楨心眼多得很,變相讓兒子去盯住他爹,免得別的嬪妃乘虛而入。
宮室之中,隻剩下秦林、鄭楨和三個太監。
秦林笑著將衣袖抖了抖,本來他就比矮胖子萬曆高一點兒,身材也勻稱得多,九龍玉帶不是搭在肚皮上,而是緊緊束在腰間,越發顯得瀟灑不群,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眼睛裏閃爍著銳利的光,整個人便像柄出鞘的利劍。令人窒息的銳氣撲麵而來。
滅國之雄,非同小可!
不必說三個陰人太監,就是高居九重丹陛之上的萬曆皇帝朱翊鈞,和這個男人一比,都顯得小肚雞腸。
鄭楨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緊了,抓住床沿兒的手,因為太用力讓指關節微微發白。
秦林幹脆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了鄭楨對麵。鄭楨被他那富有侵略性的氣勢一逼,本能的往後靠了靠,下一刻卻又挺直了身軀,不甘示弱的和他對視。
莫說龐保、劉成,就連順公公都唬得不輕,這個男人,實在是太大膽了!
鄭楨強忍心中的慌亂,沉聲道:“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秦督主到本宮這裏來。必是有了計較,這次切莫讓本宮失望。”
秦林點點頭:“不錯。“
“娘娘所思所想,無非以皇次子承繼儲君之位。”反正沒有外人,秦林幹脆把話挑明了,頓了頓又道:“然而江陵黨倒台,清流文臣氣焰大張,餘懋學、趙用賢、吳中行、王用汲皆沽名賣直之輩,如今盡數回到京師,又先後有顧憲成、丘橓、江東之、羊可立等步其後塵,娘娘欲行廢長立幼之事,必受千夫所指。”
鄭楨不由自主的輕輕點頭。她確實算得上奸妃,最擅長的本事就是拿捏萬曆,但現在的局勢很清楚,萬曆再怎麽折騰,也弄不贏那群紅了眼的文官。隻好使出裝病不上朝這種耍賴招數,鄭楨再吹枕頭風,隻怕是作用不大了。
怎麽對付萬曆,她有把握,怎麽對付外朝文官。那就隻能問秦林了。
鄭楨本性聰明,略想了想,順著秦林話頭:“那麽當年令嶽張江陵奪情之議,為什麽能成功呢,咱們可不可以學他?那時候本宮年紀幼小,但也記得京師裏頭群情洶洶,鬧得不可開交呢,最後仍然是張江陵力排眾議,如願以償的奪情起複。”
順公公和龐保、劉成也豎起了耳朵仔細聽,畢竟事關今後的榮華富貴,朱常洵若能立太子、承繼大統,他們可就是未來的馮保、張鯨啊!
首輔不守父喪奪情,大違儒家孝道,皇帝立太子廢長立幼,同樣違背祖製,這兩件事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相提並論,不知秦林有什麽話說?
“難、難、難!”
秦林連聲道出三個難字,然後很耐心的給鄭楨解釋,當年張江陵之所以能成功奪情,遭遇父喪也沒有離開權位,有三條根本原因:其一,李太後和萬曆近乎無限的支持,其二,來自盟友馮保的鼎力相助,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張居正不是孤軍作戰,他一手建立了強大得難以想象的江陵黨!
曾省吾衝鋒陷陣,申時行前後呼應,王國光坐鎮中軍,張學顏調度有方,李幼滋運籌機宜,戚繼光保駕護航,潘晟、王篆分領左右兩翼,徐學謨、潘季馴、王之垣等輩皆為方麵大將,這樣強大的全明星陣容,集中了萬曆朝前期最有能力的官員,再加上他們成百上千的門生故吏,幾乎從上到下完全把持了朝政,一切反對的聲音都會被無情壓製,變得微不足道。
所以,張居正想奪情就奪情,想搞新政就搞新政!
鄭楨低下頭仔細思忖:她能得到萬曆的全力支持,雖然少了個李太後,但現在萬曆親政,比起當年的小皇帝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內廷方麵,張鯨張誠雖然不算她的盟友,可也絕對不會壞她的事,再加上秦林執掌東廠,和馮保也差不太多;唯獨外朝,隻剩下個大草包哥哥鄭國泰,未免心有餘而力不足。
“秦林,你分明在哄賺本宮!”鄭楨突然將床沿拍了拍,看著秦林的眼神兒,溫度瞬間降低:“你想起複江陵黨,以之為羽翼,自己做權臣,卻來本宮麵前耍花槍!”
秦林嘴角一撇,滿臉壞壞的笑,湊過去壓低聲音:“娘娘莫要忘了當初,秦某別的槍都耍得,何必留到今天來耍什麽花槍?”
鄭楨登時大窘,精巧的鼻翼劇烈翕動,紅霞飛上了腮邊。
龐保、劉成沒聽真切,心下暗暗納罕,不約而同的把探詢的目光投向了順公公,後者趕緊裝出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眼睛盯著天花板,心頭默念:小順子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鄭楨強迫自己鎮定,狠狠的剜了秦林一眼,然後也側過了頭,挑釁的道:“秦督主後悔了?要不要試一試?”
不愧為奸妃,心腸夠狠,臉皮也夠厚。
秦林訕訕一笑。隨口打個哈哈扯了過去。
“哼,換做永寧,你必定不是這般了!”鄭楨輕鬆之餘,又隱隱有些失落,和淡淡的酸味兒。
她重新坐正了身子,淡淡的道:“秦督主休要瞞我,難道你就沒有外廷勢力了麽?本宮聽說過,你有個把兄叫做張公魚,和申閣老有些首尾。跟趙錦趙都堂的關係也不錯,另外新任的南京刑部尚書王世貞,那位文壇領袖。你也和他有些瓜葛。”
看來鄭楨對秦林下了不少功夫,知道他的事情挺多的,秦林下意識的摸了摸鼻子,臉上露出苦笑,心頭卻有點兒小得意,至少她不知道藏得更深的耿家兄弟。
“娘娘差矣!”秦林非常堅決的搖了搖頭,“張公魚現在外任,做著山西巡撫,對朝政鞭長莫及;申閣老本來就對陛下有求必應。不會反對娘娘之事,但此人滑不溜手,要他真正出力卻也為難;趙錦心學嫡傳,是位正人君子,雖和我相善。卻不可能讚成廢長立幼;王世貞也要顧忌一世文名,況且年紀高邁,敲敲邊鼓還差不多,衝鋒陷陣就不行了。”
鄭楨沉默,權衡著利弊得失。此事關係甚大,即使她心思機敏,也一時間難以取舍。
順公公、龐保、劉成更是大氣兒都不敢喘一下,心中同時浮現出一個念頭:今天這件事傳揚出去,不知道要有多少顆人頭落地!誰但凡嘴邊漏出半句風聲,就自個兒抹脖子上吊吧。
秦林笑盈盈的看著鄭楨,非常篤定的等待著答案。
他和鄭楨想廢長立幼,這是陰謀,但要求鄭楨提供相應的幫助,則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因為鄭楨隻有個草包哥哥鄭國泰,除了秦林就別無選擇。
說實話,明朝的外戚看似享盡榮華富貴,實則權勢有限,像鄭國泰這個國舅爺吧,莫說他大草包一個,就算是飽讀詩書才高八鬥禮賢下士,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照樣沒有幾個正兒八經的文官會鳥他。
在這方麵,秦林都比鄭國泰優勢大多了,大明朝廠衛係統出過紀綱、錢寧,另外還有王振、劉瑾、魏忠賢的閹黨,話說秦林執掌東廠,勉強也能算個特殊的閹黨吧~~
良久,鄭楨咬了咬牙關:“即使是本宮,也不可能輕輕鬆鬆就讓陛下回心轉意……督主所謀,咱們從長計議,倒是現在這一關怎麽過去,你須得幫我。”
畢竟萬曆春秋正盛,不管真腎虛假腎虛,一時半會兒絕對死不了,同時皇長子朱常洛和皇次子朱常洵年紀都非常幼小,儲君的爭奪大可在未來的十年中慢慢進行。
倒是顧憲成那道奏章太過誅心,居然要鄭楨催請萬曆早立太子,以全賢妃之名,以釋天下之疑。
如果鄭楨不同意,那就擺明了以親兒子奪嫡的野心,相當於赤膊上陣了,再說什麽賢妃隻叫做笑話;但要是真的這麽做,那真是比讓她死還難受,而且假裝勸一下萬曆,並不真的冊立皇長子朱常洵,別人又可以說她不是真心實意。
總之,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
秦林沒有急著回答,稍作沉吟。
鄭楨以為他在猶豫,忙道:“督主放心,你我二人彼此心照,你先助我渡過難關,我不僅助督主達成心願,就是方才所提之事,將來也必有效驗!”
她是真著急了。
“我是在想怎麽做才最合適……”秦林摸了摸下巴,忽然咧嘴一笑:“有了!”
秦林舉起拴在腰間的一塊玉佩,當年李太後所賜,允許他隨時可以到慈寧宮麵聖。
為今之計,別的辦法或多或少都有弊病,倒是可以打打老太後的主意。
這天一大早,秦林搖搖晃晃的來到紫禁城。
朱翊鈞裝病,取消了早朝,盡忠職守的官員還到午門這邊來轉一圈,是那些平時就恨不得逃班的,就正好借此溜號,午門廣場兩邊的朝房裏頭沒幾個人,廣場上稀稀落落的站了小貓小狗兩三隻。
這些官員看到秦督主的時候,全都啼笑皆非:隻見東廠督主、新鮮熱辣的武昌伯,胸前抱著一大堆大大小小的盒子,吭哧吭哧直喘氣,滿頭都在流汗。
劉守有正巧在朝房裏頭,他是絕不會放過這樣機會的,快步走出來,促狹的道:“秦伯爺這是到哪裏去?許多錦盒,想必是裝的禮物吧。”
“雲南帶的土儀,餌塊、乳扇、地參、鬆茸、火腿,”秦林憨厚的笑著。
切~~劉守有撇撇嘴,什麽玩意兒,你這是把太後當鄉下老太婆呢?再說了,現在李太後青燈古佛,再不是當年幾可垂簾聽政的觀音李娘娘,去見她也沒得多大意思。
眾官員嘻嘻哈哈一陣笑,還有人暗地裏鄙視,秦林這廝,經常出醜露乖,偏偏做到東廠督主,還封了世襲伯爵,真是莫名其妙!
慈寧宮,早已不複當年的繁盛氣象,太監宮女們百無聊賴的站著,東一堆西一堆的閑聊解悶,雖然宮室依舊,那心氣兒卻大變了樣。服侍的主子是遙製朝政的觀音李娘娘,還是青燈古佛常相伴的老太後,那能一個樣嗎?
宮中,布置得像一座尼姑庵,一尊金佛前麵,李太後跌坐蒲團,雙目半睜半閉,口中念念有詞。
她現在不過四十多歲,鬢角就已生出許多白發,顯得比實際年齡更加蒼老。
永寧公主朱堯媖隨侍在旁,見母親這個樣子,不禁有些心酸,暗暗抱怨皇兄萬曆太不近人情。
一個小太監輕手輕腳的進來,神色有些古怪:“稟、稟太後娘娘,武昌伯秦林求見。”
哦?李太後睜開眼睛,納罕道:“我這裏許久沒人來,他這個炙手可熱的伯爵,還記著哀家?”
永寧小臉上露出喜色,踮著腳尖往宮外看,就看到了一座移動的禮物山。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