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卷 1063章 秦林講故事
不僅李太後和永寧母女倆,還有慈寧宮的所有太監宮女,同時看到了令他們很久之後想起來,仍然會啼笑皆非的一幕:高高堆疊起來的禮物盒子,遮住了來人的整個上半身,以至於他要稍稍側過身子才能看清腳下的路,顯得狼狽而滑稽——偏偏這位親自搬東西的爺不是別人,正是東廠督主,新晉的武昌伯秦林!
“這、這是怎麽說?”李太後死灰般的臉上,終於露出久違的笑容,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站起來扶著永寧的肩膀,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永寧,你、你看這個秦林……哈哈,快、快去幫幫他吧!”
或許李太後說的幫幫他,是叫太監宮女們搭把手,可永寧聽到這句就應了一聲,自己小步跑到秦林身邊,替他拿下最上麵的幾隻盒子,露出了他的臉。
此時此刻的秦督主,一張臉通紅,滿頭汗水嘩啦啦直淌,偏還咧開嘴衝著永寧笑了笑。
兩人眼神兒一碰,長公主芳心怦怦直跳,如受驚的小鹿一般,躲躲閃閃的垂下了目光。
“咦~~秦姐夫抱這麽多禮物來,莫不是來提親的?我該怎麽辦呢?母後麵前豈不羞死?他可什麽都做得出來呀……唉,永寧啊永寧,你胡思亂想什麽呢!”永寧清秀的瓜子臉浮出,兩腮浮現出動人的紅暈。
她多麽希望秦林是來提親的呀,隻稍稍想一想,就激動得快要暈過去了。
可惜。就算秦林膽子生毛,也做不出這種事情,他把禮物抱到慈寧宮裏頭,然後給李太後行禮請安。
李太後非常高興,笑嗬嗬的道:“秦姑爺恁地實誠,就算有禮物給哀家,著人帶來就是了嘛。看看累成什麽樣子了?滿頭滿臉都是汗!”
永寧忙不迭的從胸前取出一方手帕遞給秦林,秦林嗬嗬一笑,接過來擦了擦汗。看看手帕上沾滿自己的汗水,也不好再還給永寧這麽個小姑娘了,幹脆胡亂塞在懷裏。
李太後詫異的看了看永寧。這個女兒生性害羞,見了陌生的小太監都緊張得說不出話,怎麽這會兒倒敢親手遞手帕給秦林?難道他們經常見麵?哦,因徐辛夷的緣故,想必是見過麵的。
太後娘娘還不知道,適景園秦林痛打鄭國泰的時候,永寧也在場呢!又柔弱又害羞的乖乖女,貌似被徐辛夷和秦林帶壞了,嘿嘿嘿……
永寧遞手帕時沒想許多,自然而然的就拿了出去。等到母後看過來,才發覺不妥,頭也不敢抬一下,一雙妙目緊緊盯著自己腳尖兒。
李太後倒沒有想得太多,畢竟她出身小門小戶。家裏規矩沒那麽嚴,又為生計所迫,從小就在外麵到處亂跑的。
“秦姑爺,你這大包小包的,是給哀家送的什麽禮物啊?”李太後心情不錯,本來送禮不作興當麵問是什麽的。但秦林被她視作親厚子侄輩,自然不拘小節。
秦林解開縛盒子的綢帶:“餌塊、乳扇、鬆茸、火腿,都是雲南的土特產,不值什麽,也就是廠臣到雲南走了一趟,略帶些禮物回來分送親戚們,取個千裏送鵝毛、禮輕情意重的意思。”
原來不是提親……永寧心中有些失望。
李太後什麽禮物都收到過,但恐怕這樣一份禮物,真真是絕無僅有的。
慈寧宮的太監和宮女們忍俊不禁,暗道秦伯爺好村,娘娘雖然不像以前拿大權,好歹也是當朝太後,當今天子的生母,你送些鄉下土儀,把她當鄉下老太太麽?
殊不知李太後先是一愣,接著就哈哈大笑:“千裏送鵝毛,禮輕情意重,秦姑爺你倒是臉皮厚,這句本是哀家想說的,被你搶先了……好、好,哀家就收了你這份情義吧。”
人的心境,往往隨環境而變化,想當年權勢煊赫時,李太後在張居正馮保手上,收的是金佛、玉觀音,秦林拿一堆土特產過來,李太後隻會莫名其妙。
現在就不同了,李太後不再掌權,青燈古佛常相伴,張居正死、馮保發配,別的真正掌權的達官顯貴,又怕太後這邊走得太勤要遭萬曆疑忌——你們是不是想學馮保和張居正啊?除了自家親戚武清侯一家,偶爾還有個徐辛夷,李太後的客人就少得很了,慈寧宮幾乎門可羅雀。
浮華過去,塵埃落定,李太後的心境也返璞歸真,太監宮女們其實沒想錯,這位太後娘娘的心態,確實越來越接近普通農家老太太了。
她看著秦林的目光充滿慈祥,白皙的臉上不多的皺紋舒展開來:“秦姑爺能來看哀家,就很不錯了,禮物什麽的無所謂,金子銀子是能吃還是能穿?唉,當初那麽多趨炎附勢之徒,如今看來隻秦姑爺是好人,哀家在佛菩薩麵前替你多念幾卷經,叫佛爺保佑你吧!”
永寧的羞赧已消退不少,情知再露出馬腳就要被母後瞧破了,就故作正常,搖了搖她的手臂:“母後,你忘了,上次那法王說過,秦姐夫是護法韋陀降世呢,天生就有佛菩薩保佑,還稀罕你念經?”
你這小妮子!李太後伸手輕輕點了點女兒的鼻尖,哂笑之餘又有些遺憾,這個女兒最漂亮最靦腆,卻年方二八就守了望門寡,雖然收回了婚書,算不得已嫁,但名聲已經傳揚出去,要覓得個稱心如意的夫婿,又談何容易?
又看了看秦林,心下略微不滿:你咋就那麽早結親了呢?否則倒是一樁好親事。
秦林察言觀色何等厲害,看到李太後那埋怨的表情,心頭就明白了三分,可此刻也隻能裝傻充愣,抖了抖衣袖,笑道:“長公主差矣,就算微臣是護法韋陀。可娘娘是九蓮菩薩呀,念的經文自是與眾不同,看看,微臣做到伯爵,想來必是娘娘替微臣念過了經的。”
李太後樂得合不攏嘴,“再沒有秦姑爺這般能說會道的了,好、好。哀家就再多替你念幾卷經文,保你將來做到侯爵,不。國公才好哩!”
永寧垂著一雙妙目,偶爾才敢朝秦林一瞥,在陷入暗戀的乖乖女心目中。情郎是那麽的完美,看,母後大概一年到頭,都沒有今天笑得這麽多,這麽開心吧?
李太後和秦林說說笑笑,永寧時不時插一兩句,慈寧宮頓時變得熱熱鬧鬧,連宮女和太監的情緒都跟著高了起來,前前後後的端茶遞水小心服侍,暗想李太後是不問世事了。但秦督主年紀輕輕就做到伯爵,又掌東廠,在他老人家麵前露個臉,將來或許會有好處的。
正在興頭上,兩個宮女慌慌張張的進來。神情頗為緊張,跪下稟道:“啟奏太後娘娘,儲秀宮鄭氏偕皇次子來恭請聖安。”
“她來給哀家請安?”李太後滿臉疑惑,“黃鼠狼給雞拜年”幾乎衝口欲出。
鄭楨千方百計想要把王恭妃生的皇長子朱常洛弄死,王恭妃是個沒用的,全靠李太後和王皇後保著朱常洛。鄭楨才沒有如願以償。
由此一來,鄭楨自然記恨上李太後和王皇後了,王皇後相當於打入冷宮,如今也翻不起什麽大浪,唯獨李太後是萬曆的生身母親,鄭楨再怎麽受寵,也還拿她沒有辦法。
但是,除了年節之外,要鄭楨主動到李太後這裏請安就難了,她不是推身體有病,就是說朱常洵出了毛病要照顧,推三阻四的不肯來,而李太後也幹脆眼不見心不煩,時不時派人去接朱常洵過來玩一下,鄭楨不來就算了。
就這樣,鄭楨還逢冷天說朱常洵吹不得風,遇熱天又說曬不得太陽,扣著兒子不讓去奶奶,弄得李太後無可奈何——孫子畢竟在他親媽手上,奶奶始終隔著一層,要計較起來,倒顯得自己理虧了。
今兒是什麽風,一大早把鄭楨娘兒倆吹了過來?
非但李太後納罕,慈寧宮的太監宮女們也疑惑不定,不過都還趨奉鄭楨,個個臉上堆滿了笑,衝這對母子點頭哈腰,鄭娘娘可不像李太後吃齋念佛,惹到她,那是要倒大黴的!
李太後端坐蒲團不動,把婆婆的架子端的很足,她也約略也聽到了一點兒風聲,鄭楨想搞廢長立幼,被外廷文官罵得很厲害——哼,罵得好!
永寧則有點害怕,不由自主的往秦林身邊靠了靠,尋思那天秦姐夫在適景園痛打鄭國泰,自己也在場,鄭娘娘莫不是來母後這裏告狀的?
誰知鄭楨並不進宮室。就在慈寧宮外的台階下,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然後把兒子朱常洵也扯得跪下。
李太後眉頭一剔,永寧同樣摸不著頭腦,不曉得鄭楨這是唱的哪出戲,
“娘、娘,你這是做什麽?”朱常洵看到母親臉色陰沉,本能的感覺不妙,掙紮著想爬起來。
鄭楨狠狠按著兒子,抬頭衝著慈寧宮中大聲道:“太後娘娘明鑒,近來為國本爭得內外紛紛擾擾,實為陛下因皇子年幼不知其賢愚,故未曾立儲君,外間卻有疑臣妾者,有罪臣妾者,臣妾與皇次子實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然懇請陛下無果,隻得跪請太後降旨,催陛下早立太子!”
什麽?!李太後和永寧麵麵相覷,鄭楨想廢長立幼,把親生的皇次子朱常洵推上儲君之位,這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今天這是吹了什麽風,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李太後本能的往窗外看了看:“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秦姑爺見多識廣,你怎麽看?”
“此事必有蹊蹺,”秦林思忖著道。
李太後點點頭,永寧也滿懷疑惑,不但如此,就連宮女太監們也打心眼裏不相信,鄭楨從來爭強好勝不肯讓人,從小小宮女直到現在專寵六宮,又生了陛下最寵愛的皇次子朱常洵,她會主動將太子之位拱手讓人?那可是未來幾十年的無上權勢,將來的皇帝寶座和太後位置呀!
就算白癡,也不可能認為鄭楨是真心的。
“太後若不答應,臣妾就和皇次子跪在這裏不起來了!”鄭楨咬了咬薄薄的嘴唇,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順手把朱常洵掐了一把,這個調皮搗蛋的小家夥立馬哇哇大哭。
媳婦雖然不待見,孫子卻是嫡親的,李太後立馬被攪得心煩意亂,忙問秦林:“秦姑爺,哀家方寸已亂,此事究竟如何?”
唔~~秦林稍作沉吟,“太子乃國本,微臣不經深思熟慮不敢置喙。不過微臣有個故事,可以說給太後聽聽。”
永寧情不自禁的把秦林白了一眼,平時姐夫講故事,她是最喜歡聽的,可現在都什麽時候了?
李太後卻曉得秦林絕不會無的放矢,就讓他說來聽聽。
“微臣在瓊州認得了海瑞海筆架,海筆架給微臣講過他當年審斷的一個案子,”秦林裝出一邊回憶,一邊講述的樣子,“從前有個富翁,到四十多歲還沒兒子,隻有個獨養女兒,就招了贅婿在家,哪曉得五十歲上又生了小兒子,五年後富翁病重,就立下遺囑,你們猜怎麽著?”
秦林賣了個關子,太監宮女們沒反應過來,倒是永寧從桌上端了碗茶遞給他,不僅李太後聽得仔細,可能她自己也沒注意到,這碗茶是她喝過的。
秦林喝茶潤了潤喉嚨,又道:“富翁的遺囑,說贅婿功勞很大,把八成財產分給他,隻留二成遺產給親生兒子,找來親朋故舊作證,又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不近人情!”李太後撇撇嘴,這個時代通行的道德標準,是把大部分財產留給嫡派子孫,而不是什麽贅婿。
秦林笑了:“所以十多年後,海筆架按臨當地,當年的幼子就告上了衙門,你們猜海筆架怎麽判?”
李太後想了想:“雖然不近人情,但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如果沒有別的證據,隻能按原來定的分吧?”
永寧也點點頭,看來隻能如此了。
“非也非也,”秦林搖搖頭:“雖然沒有別的證據,但海筆架查到這個贅婿為人陰狠狡詐,於是把八成財產判給了富翁的親生兒子,說沒有留下任何證據,正是富翁聰明之處,但凡他做什麽布局,想把大部分財產留給兒子,恐怕這小兒子早被贅婿想辦法弄死了,哪兒還能長大來海筆架麵前告狀?”
“你是說……”李太後突然倒抽一口涼氣,臉色變得極為難看,瞅了瞅外麵跪著的鄭楨,心有餘悸的拍了拍心口:“虧得秦姑爺提醒,哀家差點上了她的當!”
李太後年紀漸大,如同那位富翁,皇長子朱常洛離長大成人還有十多年,恰似富翁的幼子,鄭楨陰險毒辣,不就是故事中的贅婿嗎?如果現在就立儲,恐怕她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什麽都做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