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夏風 一零七章 缺少的東西

呈現巨人觀的屍身放在甲板上,船夫、仆役都心頭發毛,七嘴八舌的勸說主人快把它扔回去。

江懋剛才看了一眼,已惡心得隱隱作嘔,喉嚨口早就直冒酸水了,顧慮著麵子才強行忍住沒吐,聽得船夫們說,就準備命令他們把屍體推回江裏。

因是男子的裸屍,江紫別著臉不去看它,心頭卻動了惻隱:“三哥,這人死了還身無片縷、葬身魚腹,實在太可憐了,咱們既然撈了他起來,幹脆好人做到底買口棺材把他葬了吧。”

江懋猶豫了一下。

有個老水手便打著躬朝江紫勸道:“小姐,不是這麽說的,長江裏頭的水漂屍,失足淹死的、想不開投江自盡的、被賊謀害的……加起來一年到頭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天不收地不管全都送給龍王爺喂養蝦兵蟹將,所以旁人並不敢去裝殮它。”

江懋有些意動,江紫卻粉臉肅然:“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難道三哥忘記了嗎?”

江懋被妹妹說得啞口無言,臉色微紅。

江敬為人厚道,打著哈哈說:“三弟,既然你把它撈起來便是善緣了,就按小、呃,小弟說的辦,也算你積的陰德。”

江懋本是無可無不可的,便吩咐水手們把屍體搬去後艄放著,等到了九江府再買棺材下葬。

水手、仆人們雖然不情願也沒辦法,就準備把屍體搬走。

“且慢!”秦林阻止了他們,然後斬釘截鐵的道:“這具有古怪!”

江家三兄妹吃了一驚,兩位兄長尚在狐疑,江紫先問道:“秦兄久在錦衣衛,想必已發現屍體是死於非命?不過方才你曾說以屍體腐爛程度看,沉在江裏至少半個月,這麽算起來落水之處至少在上遊千裏之外,咱們在這裏似乎鞭長莫及,也隻能行文給上遊各州縣衙門,讓他們詳查此案吧。”

秦林本想回頭讚江紫思維細密,但想到對方是個“兔兒爺”,被朱由樊這偽娘搞怕了的家夥就頭也不回的蹲在屍體旁邊,答道:“確實如此,就算江流每個時辰流十裏,一天便是一百二十裏,如果可以自由浮動的話,這具屍體從江底浮起到徹底露出水麵,至少經過八天,那麽它落水的地點就在千裏之外了。”

江紫首次接觸到案件偵破,就得到秦林這樣一位錦衣衛老手的認可,心裏麵就有幾分歡喜;但秦林頭之前正眼不看她一下,這次仍是頭也不回的蹲在那裏,簡直把她當成夜叉惡鬼似的,江紫雖不在乎男子的欣賞,卻也暗自納悶。

不料秦林話鋒一轉:“這屍體真是從千裏之外落水的,腐爛脹氣之後就漂到此地嗎?嘿嘿……”

這時候陸遠誌和牛大力兩個稍微消了點兒食,捧著肚子走到大官船上,來看秦林在做什麽。

不經意間看到江紫伸出纖纖玉手攏了攏被江風吹亂的發絲,膚如羊脂、麗色勝於天妃,豐姿綽約直叫人目眩神搖,豈但胖子呆了一呆,就連不解風情的牛大力也鼓著眼睛,發覺這麽盯著姑娘家忒也無禮,才艱難的挪開了目光。

“胖子,過來檢查一下這具屍體!”秦林招呼著陸遠誌,見他發呆,湊到耳邊低聲道:“偽娘而已,看個屁呀,難道朱由樊你沒看夠嗎?”

陸遠誌搓著胖臉,一時沒想明白偽娘是什麽意思,隻知道秦林不樂意旁人看那位江紫姑娘——“媽呀,這麽快就勾搭上了?有奸情!”陸遠誌不禁替青黛忿忿然,又暗自佩服秦哥果然夠犀利。

走到屍體旁邊,見到這具膨大腫脹呈現巨人觀的死屍,饒是胖子神經大條也被唬了一下,微一愣怔才叫水手們取了粗布來裹著手,翻檢屍體。

片刻之後他報告:“死者男性,約莫三十五歲到四十歲,屍身長五尺一寸,水泡發脹厲害,五官容貌辨識不清,獨見頷下有須。周身並無明顯傷口,唯腰部有痕,想是水泡發脹之後被褲腰帶勒的,腳趾頭之間夾著一小截草繩,可能是水上漂的稻草偶然纏裹。”

秦林點點頭,胖子經過訓練已經具備基本的法醫能力了,隻不過他的推斷顯然有誤。

他用一根筷子把屍體腳趾頭之間的草繩扒拉出來,翻撿給眾人看:“你們覺得這像什麽東西?不少朋友的腳上都有哦。”

人人都低頭往自己腳上看。

江家三兄妹穿的朱履,江府仆役家丁穿的粉底皂靴,而船夫們都穿著草鞋。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是草鞋!鞋子被水泡散衝走,隻剩下夾在大腳趾頭和第二根趾頭之間的草繩!”

可這又說明什麽?似乎隻能證明屍身確實落水已久,連草鞋都泡散了。

江紫燦若晨星的眼睛,因不解而變得迷離。

“屍體很幹淨啊,幹淨得過分了……”秦林意味深長的說著。

眾人不明所以,都以為他是說屍身上沒有衣服,幾名老水手都稟道:“長官,像江裏麵的浮屍,十個有九個是沒有衣服的,因為屍身被水泡脹,衣服全被繃開,就順水衝走啦!”

剛才這些人還把他當作行船的老手,哪知他突然變成了“羊牯”,不禁大為失望。

秦林仍是高深莫測的笑著:“被泡了這麽久,真的就這麽光溜溜的?口鼻、糞門等處……”

眾船夫愣怔著,隻有一位年紀最大,胡子都白了的老船夫揪著胡須苦苦思索。

“哦,對了!”老船夫突然一拍大腿,驚叫道:“沒有生綠苔,對,凡水漂屍口鼻等處必生綠苔,這具屍體竟然沒有——天呐,不是幾十年的老行家怎麽曉得這個?”

江中的船夫嫌晦氣,一般不肯打撈屍體,所以除非幾十年的老資格老行家,決不會知道水漂屍七竅必生綠苔。

船夫們敬畏的看著秦林,隻覺得戲台上演的什麽包龍圖,恐怕也不如這位錦衣百戶厲害,要知道就連很多在江上走了十年、二十年船的老行家,都不知道這一點呢!

“實際上不是沒有綠苔,而是綠苔很少很淡,”秦林先做了解釋,繼而提出疑問:“屍體腐爛到如此程度,證明拋入江中很久了;但秋季隻消兩三天就會長出許多綠苔,它卻隻有極少的一層,這又是為什麽呢?”

眾人苦苦思索的時候,秦林又用筷子撥拉著從屍體腳趾頭間取出的那一小截草繩。

江紫思維最敏捷,她身為待嫁閨中的女子,不好意思去看屍體,便望著江麵出神,無意間看到江邊漂過的一片浮萍,她腦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衝著秦林道:“綠苔,是不是隻有在江麵上才生?”

秦林暗自佩服這偽娘極其聰明,但他依舊沒有回頭看一眼,隻是點頭道:“不錯。”

就像後世的女生喜歡看恐怖片,女人天生對這些驚悚的東西感興趣,秦林雖不怎麽搭理江紫,江紫卻極其興奮,自顧自分析著:

“那麽,這人落入江中之後,泡了很久,但始終沉在江底,直到前兩天甚至更近的時候才浮起來,所以口鼻等處才沒有綠苔;但秦兄剛才又說了,這具水漂屍腐爛成如此地步,至少七八天之前就該浮上水麵了——我知道了!它腰間的勒痕不是褲腰帶勒出來的,而是拴著什麽重物叫它沉在江底,直到屍身越來越脹大,拉扯的力道增大,加上江水侵蝕,繩子斷掉,它才浮到了水麵,被我們發現!”

“對呀,我怎麽沒想到?”陸遠誌苦惱的揉了揉胖臉,下意識的看了看江紫,隻見她星眸中光彩閃耀,紅潤的嘴唇微微張開形成了極其誘人的弧度,陽光斜照雪玉般的臉龐,顯出端莊美麗卻又無比誘人的輪廓……不能看,不能看,會被秦哥打的!陸遠誌自言自語的,趕緊挪開了目光,忽然之間他有點懷念可以隨便說笑打鬧的女兵甲了,雖然她的態度總是很凶……秦林完全同意江紫的分析,確實屍體入水的時間在半個月以上,才被泡得如此發脹,但因為腰間被拴上了重物沉在十幾二十米深的江底,又冰冷又照不到太陽,藻類無法進行光合作用,所以便沒生多少綠苔。

直到最近幾天,發脹的屍身浮力越來越大,栓重物的繩子又被江水侵蝕,終於屍體擺脫了重物,漂浮到江麵,把它生前的冤屈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江紫想了想,又接著分析:“既然栓了繩索,那麽肯定就是一起凶案,而非偶然落水或者自盡了。水漂屍掙脫繩索就在近兩天,它落水的地點就在上遊兩百四十裏之內,也就是武昌到此間的江段!”

就算江紫心若明鏡,說到這裏也說不下去了,二百四十裏江段兩岸不少州縣,往哪兒查去?

秦林笑著把那截草繩挑起來給眾人看:“這是什麽編的草鞋,我在蘄州可沒見過,諸位有沒有認得的?”

眾位水手都來看了,並無一個認識的,最後是位管事叫了起來:“啊呀,這是富水岸邊所生水菖蒲編的,隻在上遊五十裏外,我老家興國州有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