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九章 月夜訪案

聽說水漂屍生前竟然是位裏長,秦林不禁有些吃驚。

裏長雖然不算什麽官吏,也是大明基層政權的重要基礎,明以一百一十戶為一裏,設裏長,管理戶口丁役、田畝稅賦,調解民間糾紛,上接州縣官衙下達黎民百姓,位雖卑而事繁責重。

突然有一名裏長被人害死,沉屍長江之中,而州衙錢糧師爺和捕頭對此事的態度極為曖昧不清,這裏麵恐怕藏著不少隱情呢

秦林想到此間,便悄悄把江懋拉到一邊,低聲道:“江兄幫個忙,你這麽和趙捕頭說……”

江懋眼睛一翻,沒好氣的說:“我為什麽要幫你?”

秦林一怔,知道這家夥還在為臧否人物和辨識浮屍性別的事情耿耿於懷,暗笑他有些孩子氣,倒也有趣。想了想,便捧道:“下官在錦衣衛辦的案子也算多了,並沒有今天這樣疑難的,這件案子非三公子幫忙不可,三公子急公好義,故下官知道隻要開口,三公子必定施以援手。”

江懋被捧的飄飄然,頓時看秦林順眼了許多,喜笑顏開的點頭:“既然如此,我還能不幫忙嗎?”

秦林肚子都笑痛了,心說這江三公子真是有什麽都寫在臉上,糊弄起來再容易不過了。

江懋便依秦林所說,大搖大擺的走到趙捕頭身邊,頤指氣使的道:“你們興國州這些遭瘟的官吏、倒黴的衙役,眼睛都長到哪兒去了?沒見這屍首都脹得不成樣子了嗎?還敢拿件尋常大小的衣服過來,豈不是消遣本公子?”

趙捕頭本已得了方師爺的指點,又和江府的仆役攀談,雖不能完全肯定,也把對方身份猜到了八九分,所以江懋一發火,他分外的謙卑,低低的嗬著腰兒,垂手答道:“回公子爺的話,俺們沒想到這屍首脹得這麽大,隻好找裁縫做一件大壽衣,買口加大的棺材來裝殮——耽誤了公子的行程,見諒,見諒”

本來趙捕頭如此低聲下氣,以江懋的脾氣就該萬事皆休了,但這次他不依不饒,板著臉道:“說得輕巧豈止耽誤行程,本公子好好的船,替你們興國州把屍首裝回來,沾上的晦氣怎麽算?這船是三千兩銀子買來的,等回去之後本公子隻好把它燒了祛晦氣……”

江敬為人敦厚,聽弟弟口氣像是敲竹杠,他就有些不高興,準備上前阻攔。

江紫卻瞧出幾分端倪,朝大哥搖搖頭,使個眼色。

江敬也是非常聰明的人,被妹妹一點就明白了原委,看著船舷邊上賊笑兮兮的秦林,低聲對江紫道:“這個秦某人倒是狡猾,讓你三哥出來頂缸,哼哼”

江家三兄妹各有所想,趙捕頭聽了卻是先一驚,繼而一喜。

驚是因為江懋獅子大開口,三千兩紋銀可不是個小數目,這敲竹杠的心也太狠了些;喜的是既然對方要錢,便不是為著方師爺擔心的那一樁,這件事就好說了,橫豎不是自己掏腰包,怕他什麽?

“是、是,本州大老爺感念公子的盛情,一定有所補報,”趙捕頭一邊打著哈哈,一邊道:“那我先把屍首弄下去,也免得晦氣沾染公子的寶船……”

“不行”江懋把他攔住,擺出副紈絝公子耍橫的架勢:“這屍首是個物證,你們興國州的浮屍把我船弄髒了,就走到巡撫衙門打官司也是我有理;你把它弄走,要是興國州的瘟官兒不認賬了,我空口無憑的上哪兒說理去?”

趙捕頭無奈,又代知州邀請諸位公子到衙門宴飲。

江懋不耐煩的翻翻白眼:“你們興國州這遭瘟的鬼地方,又能有什麽好吃的?”

趙捕頭陪笑道:“本州有座玉食軒,遠近百裏隻有它那裏會做江瑤柱,鮮美無比……”

這江瑤柱雖然有個江字,卻是海裏頭產的珍品,湖廣一帶極其少見,能把江瑤柱做好的飯館,也算相當不錯了。

可江懋在自己家裏錦衣玉食,他父親每頓飯一百道菜還嫌沒有可以入口的,他也早習慣了,什麽江瑤柱根本不稀罕。所以隻是冷笑道:“你說本公子是乞丐,沒吃過江瑤柱嗎?扯淡”

趙捕頭話不投機,無可奈何,隻好匆匆下船而去,這會兒天色已晚,他暗自思忖:等晚上和師爺商議之後,籌措銀子,明天清晨再來了結這樁麻煩事吧

江懋本有些公子習氣,無奈家裏麵被母親管束著,不怎麽出門;這一次和兄、妹一塊去江南,剛出行就遇到了水漂屍奇案,心下極其興奮,剛才按秦林所說的騙過了趙捕頭,更叫他興趣大增,等趙捕頭走遠之後,就眉飛色舞的對秦林道:“怎麽樣?本公子演得可好?”

秦林連連點頭:“好,極好饒是那姓趙的是公門裏麵打滾幾十年的老滑頭,照樣被公子騙得團團轉,這才是智謀機變呢”

江懋聞言大樂,家裏讀的四書五經,父親回來就考治國安邦,而破案這種事情還是頭一次接觸,就得了錦衣衛老手的讚譽——而且對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這讚譽又比那些奉承拍馬的官員更加出於至誠,江懋焉能不樂?

江紫卻在旁邊,巧笑嫣然的對江敬道:“以小妹看,三哥固然把姓趙的騙得團團轉,可他自己何嚐不被秦某人騙得團團轉?”

江敬聞言啞然失笑,低聲道:“咱們且不揭破,等他樂一樂,看秦某人如何破案,倒也有趣。”

秦林又附到江懋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江懋就嚷起來:“今日天高雲淡,晚上必定皓月當空,咱們不要在碼頭上挨著這些破破爛爛的民船貨船,且把船駛到江心去,看那江上月明,豈不爽快”

船夫們立刻把兩艘大船劃向江心,官船甲板上擺起極其豐盛的酒席,江家帶來的婢女、茭白船上的歌伎輪番出來唱歌、彈琵琶、跳舞,遠看之見碧波之間霓裳羽衣往來不休,燈火燦爛無比,而船上人觥籌交錯,興致勃勃。

碼頭上兩名捕快笑了笑,低聲嘀咕:“這等公子哥兒就會找樂,趙捕頭擔心過頭了,教我們蹲在碼頭上喝風。”

殊不知就在烏雲掩過月色,江上混沌一片的時候,事先在興國州雇好的一艘小江船悄悄駛到大官船背著碼頭的側舷,十餘人陸續從官船下到艙中,神不知鬼不覺的朝下遊駛去。

不一會兒烏雲散去,明月照耀大江,兩艘大船仍好好的停在江心,甲板上鶯鶯燕燕穿梭往來,有穿著華貴衣服的幾人仍在席上觥籌交錯,不住聲的行酒令、唱小曲……

秦林、陸遠誌、韓飛廉、牛大力,江家三兄妹和他們的三名護衛,都坐在了小江船裏麵。

秦林和他的弟兄們不覺得有什麽,江家三兄妹都有點激動,江懋還得意揚揚的道:“當年李愬雪夜襲蔡州,每讀史書,雖不能為而心向往之,咱們今天乘月色夜行江上,奔襲富池鎮,破案擒凶,就和雪夜襲蔡州一樣了,將來出文集都是要大書特書的。”

江敬和江紫對視一眼,麵露微笑。

此時月光皎潔,照得江上清爽一片,小船順流直下快如離弦之箭。

富池鎮就在富水與長江的交匯處,白天眾人乘大船由長江入富水去興國州的時候,就是經過了的,但那時候隻是遠遠在江心看了看,並沒有仔細觀察。

現在才發覺這座市鎮規模不小,鱗次節比的房屋,全都是荊湖一帶常見的青瓦粉牆,星星點點的燈火充滿了溫馨的氣息,而市鎮中心有個地方燈火比別處更為明亮,影影綽綽不少人影,不知是鄉間在辦賽會還是舉社火。

等船老大撐船靠岸,眾人魚貫而下,一路問著行人,直奔巡檢司衙門。

到了巡檢司,才發現剛才江上看見的燈火通明處便是這裏,許多鄉農打著火把擠在巡檢司衙門前麵的空地上,因為辛勤勞作而溝壑縱橫的臉上,都帶著憤怒的神色。

一位老農民義憤填膺的吼道:“太過分了,把我們離河村的墳地、荒山都給量成了田地來收稅,天底下有這麽個道理嗎?”

人群頓時七嘴八舌的回應:“是啊,從來沒有抗過皇糧國稅,咱們都是大明朝的好百姓,現而今官府這麽搞,要把咱們活生生逼死啊”

幾個後生漲紅了臉:“憑什麽苟大戶家的田地就量得少,明明一畝隻算八分,咱們的田地卻一畝量成了一畝二?”

巡檢司的長官就叫做巡檢,隻是個從九品的小官,但他肥肥胖胖官相十足,打著官腔道:“你們這些刁民我巡檢司衙門隻管緝捕盜賊,訪拿反叛,田畝是知州大老爺衙門裏來人量的,你們隻管和我囉唕,有個屁用”

領頭的老鄉農道:“州衙來量田的書辦,不是住在你衙門裏麵嗎?你和他們,就是一夥的,欺負俺們鄉下人……”

巡檢把眼睛一瞪,勃然變色:“是又如何,難道你敢衝擊衙門,公然造反嗎?”說著就伸手,啪的一巴掌打在老農的臉上:“刁民,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不知道什麽叫國法無情來人呐,把這些刁民抓起來”

巡檢司的士兵就拿著刀槍劍戟圍上來,要抓捕這領頭的老農,眾鄉民見狀齊聲喧嘩起來,民變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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