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logue

How I acquired a tapeworm to call my own

寫《寄生蟲星球》的時候,我正在進行一係列相親活動。一個朋友下定決心要給我做媒,原因是她聽說了一個猶太人的傳說:成功做三次媒就能讓你得到免試進天堂的門票。盡管我這位朋友是個華裔穆斯林,卻絲毫沒有影響她的熱情。不幸的是,到她終於放棄我的時候,她也沒有離雲端的家園更近一步。一次次相親因為各種原因而失敗。不過,其中有一次失敗一直到10年後的今天依然讓我記憶猶新。那是個溫暖的夜晚,在格林尼治村,我和一個女人坐在餐館的天台上。在紙燈籠的包圍下,我們聊起了各自以何為生。她說她在廣告業工作。我說我在寫書,正在用一整本書講述寄生蟲有多麽迷人。她設法改變了話題。如果把那個夜晚比作自行車胎,那麽我的話就是插在車胎上的一根刺。我幾乎能聽見車胎慢慢泄氣時的嘶嘶聲。

正是在講述這本書的那個命運多舛的夜晚,我才意識到自己進入了一個多麽怪誕和孤獨的世界。我時常畫出各種寄生蟲的生命周期,在餐巾紙上用箭頭標出寄生蟲如何從螺類到螞蟻到鳥類的轉移過程。我知道哪一種血吸蟲會入侵你腸道背後的血管,而哪一種又會潛伏在你的**背後。我認為路易斯·巴斯德在科學史上的地位應該讓給研究絛蟲的先鋒弗雷德裏希·屈興邁斯特,不過我猜在我這個時區內,隻有我知道屈興邁斯特是誰。

幸運的是,《寄生蟲星球》於2000年出版的時候,我已經快樂地與妻子格蕾絲訂婚了,我癡迷的東西並沒有嚇跑她。另外,人們得到讀這本書的機會之後,我找到了許多同道中人。有一位電台節目製作人邀請我上她的節目,說我害得她做了一個星期的噩夢。她說這話的意思是恭維我。在紐約公共圖書館的一場宴會上,一位高中圖書館員和我攀談起來。她說《寄生蟲星球》在她的圖書館裏被偷走了六次,創下校史紀錄。這位圖書館員對我說,要是我願意的話,能和她的學生們聊聊就再好不過了。幾周後,我來到她任職的學校,帶著一套我能找到的最惡心的幻燈片。

我出差去和別人談寄生蟲的時候,有時也會遇到其他想給我講故事的人。2006年,我拜訪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時,一位研究瘧疾的專家講了他在讚比亞目睹的一個奇異場景。那天他走在路上,看見前方有一隻蜂和一隻蟑螂。他湊近了仔細看,發現蜂似乎抓著蟑螂的觸角,就像牽著狗似的領著蟑螂向前走。

我懷疑他這是超出專業領域的胡言亂語,但他向我保證,以色列有一位科學家研究過這種蜂,正在研究它們是如何把蟑螂變成後代的宿主的。於是我聯係了這位科學家,本·古裏安大學的弗裏德裏克·利伯薩特。瘧疾專家說的這種蜂真的存在,而且比我想象的更加怪異。

這種蜂的拉丁語名稱和英語名稱都很動聽:扁頭泥蜂(Ampulex compressa)[1],英語名寶石蜂(jewel wasp)。雌性扁頭泥蜂準備產卵的時候,就會去找一隻蟑螂。它落在未來宿主的背上,精確無比地蜇它兩次。第一次先蜇蟑螂的中腹部,使得蟑螂前腿癱軟,這種暫時癱瘓給了扁頭泥蜂充足的時間,它可以趁機對著蟑螂的頭部蜇第二次。

扁頭泥蜂的蜇針穿過蟑螂的外骨骼,直接插進蟑螂的大腦。蜇針繼續蜿蜒前進(有點像外科醫生用腹腔鏡蜿蜒搜尋闌尾),直到找到一個特定的神經元節點,這個節點能夠產生使蟑螂行走的信號。此後扁頭泥蜂注入第二種毒素,使這些神經元失去作用,這樣蟑螂就無法自己行動了。

從外部來看,這一效果堪稱離奇。扁頭泥蜂沒有讓蟑螂癱瘓,假如蟑螂受到驚嚇,它會跳起來,但它不會逃跑。接下來,扁頭泥蜂會抓住蟑螂的一根觸角,像牽狗似的領著它,走向它的墓地:扁頭泥蜂的巢穴。蟑螂順從地爬進去,靜靜地趴在那兒,讓扁頭泥蜂在它的下腹部產卵。扁頭泥蜂產卵後就會離開,封住巢穴,將依然活著的蟑螂埋葬。

蜂卵孵化,幼蟲在蟑螂身上咬出一個洞,然後鑽進去。幼蟲在蟑螂體內長大,吞噬宿主的內髒,整個過程會持續8天左右。8天後它會做好織繭的準備,而繭依然在蟑螂體內。再過四周,幼蟲長成成蟲。它從繭裏鑽出來,然後爬出蟑螂的身體。

讓利伯薩特等科學家最著迷的就是扁頭泥蜂的蜇刺。扁頭泥蜂並不想殺死蟑螂,甚至不想像蜘蛛和蛇那樣讓獵物癱瘓,它實在是太小了,無法把癱瘓的巨大蟑螂拖回巢穴。因此它精準地改造了蟑螂的神經網絡,奪走了蟑螂的主觀能動性。扁頭泥蜂的毒液不僅把蟑螂變成了喪屍,還影響了蟑螂的新陳代謝,使得蟑螂對氧的攝入量降低了三分之一。以色列研究人員發現,通過注射特定的致癱毒素或摘除扁頭泥蜂用蜇刺毀掉的神經元,同樣能夠降低蟑螂的耗氧量。然而他們隻能粗略地模仿扁頭泥蜂毒液的效果,這些經過處理的蟑螂很快就會脫水,在6天內死去。

扁頭泥蜂的毒液能夠讓蟑螂暫時停止活動,同時保持蟑螂的健康,即便有幼蟲正在從內部吞吃它的身體。科學家尚不清楚扁頭泥蜂是如何做到這些驚人的事情的,部分原因是科學家對神經係統和新陳代謝的理解還不夠透徹。數百萬年的自然選擇使扁頭泥蜂反向工程了它的宿主。我們應該以扁頭泥蜂為榜樣,獲取寄生蟲的智慧。

剛開始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寫了整整一本關於寄生蟲的書,卻錯過了寶石蜂這樣的奇跡。然而隨著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我了解了更多的寄生蟲,每一種都會喚醒那種熟悉的感覺:驚嚇之餘又讓人肅然起敬。世界上的寄生蟲實在太多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全部了解。因為科學家在不斷發現新的物種,寄生蟲名錄每年都在增長。2009年,我發現有一種寄生蟲以我的名字命名。

這事是年輕的寄生蟲學家卡麗·費勒告訴我的。念大學的時候,費勒對人生感到迷惘。她受到寄生蟲的吸引,但無法想象這種熱忱能當飯吃。然後她讀到了《寄生蟲星球》,改變了主意。她去康涅狄格大學念研究生,師從寄生蟲學家雅妮娜·凱拉。凱拉專門研究鯊魚及其近親體內的絛蟲。費勒與凱拉一同前往塞內加爾和智利之類的地方,解剖魚類,摘出它們體內的絛蟲。費勒的畢業論文做的是Acanthobothrium屬絛蟲,這個屬包括165個已知的物種。凱拉及同事於1999年乘坐豐饒大洋號拖網漁船前往澳大利亞以北的阿拉弗拉海,發現了一些未知的這類絛蟲,費勒寫作論文時對它們進行了研究。漁民捕上了一條前所未知的巨大刺鰩,但凱拉對它體內的絛蟲更感興趣,它們對科學界來說同樣是未知物種。

擁有名字的動物、植物、真菌和微生物共有180萬種左右,尚未命名的還有數千萬種。每年科學界都會為數十萬個新物種命名,因此他們還需要幾個世紀才能完成這項工作。雖然我們會在孩子一出生就給他們起名,但給物種起名往往是在它被發現很久以後。科學家每次發現一個似乎不屬於任何已知物種的有機體,就會去檢索科學文獻,看看它是不是真的是個新物種。假如是,科學家就會極為詳盡地觀察它,記錄所有可能用來鑒定一個有機體是否屬於該物種的信息。這可不是基因測序機器人,能在你出去吃午飯的時候替你完成的任務。這是古老的博物學工作。

目前已經命名的絛蟲共有大約6000種,但科學家時常會發現新的物種。研究凱拉給她的刺鰩絛蟲時,費勒發現樣本分別屬於五個新物種。開始觀察細節的時候,她決定給其中之一起名叫Acanthobothrium zimmeri[點評1][2]。

我很榮幸地告訴各位,A. zimmeri是一種了不起的寄生蟲。它擁有絛蟲應該擁有的怪異解剖學結構,這種動物舍棄了大腦、眼睛和嘴巴,把皮膚變成外翻的腸道。它腦袋上有一圈樣式獨特的吸盤、小鉤和肌肉墊,想必是用來把身體固定在宿主腸壁上的。與其他種類的絛蟲一樣,它小小身軀的其餘部位主要由節片構成,每個節片都有自己的睾丸和卵巢。(請允許本人在此不加評論地引用費勒在《寄生蟲學報》上發表的論文,她將A. zimmeri各個節片上的產道描述為“厚壁而曲折”。)

剛剛得知我將擁有一個以我的名字命名的物種時,虛幻的榮耀感完全征服了我。不過最後我還是回到了現實中來。對我的打擊發生在得克薩斯州的阿靈頓,我去那裏參加美國寄生蟲學會的一場會議。我、費勒和另一位絛蟲專家在走廊裏談到了新命名的A. zimmeri。

“哦,應該挺有道理,”他打量著我說,“Acanthobothrium很像你,也是又高又瘦。”事實上,為物種命名並不是我想象中的什麽神聖儀式。有那麽多物種需要命名,所以它其實是一件遵循慣例的小事。費勒給凱拉在刺鰩體內發現的另外四種絛蟲的命名如下。

1. 凱拉和費勒乘坐的那條船(A. oceanharvestae);

2. 費勒的祖父,她稱之為“pop”(A. popi);

3. 國家科學基金會的詹姆斯·羅德曼(A. rodmani)[點評2];

4. 費勒的顯微鏡助理吉姆·羅馬諾(A. romanowi)[點評3]。

盡管如此,我依然非常感激費勒的好意,另一方麵,得知A. zimmeri能夠幫助科學家稍微多了解一丁點生命的多樣性和多樣性的演化,我也不禁隱約感到了一絲為人父母的喜悅。費勒及其同事對比A. zimmeri和另外四種Acanthobothrium的DNA,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們在同一條刺鰩體內發現的五種Acanthobothrium彼此之間的親緣關係並不近。事實上,它們的近親生活在其他種類的刺鰩體內。它們的先祖以某種方式從一種宿主跳躍到了另一種宿主體內,於是它們不得不在刺鰩腸道內部這個擁擠的生態係統中為自己爭取一席之地。

就目前而言,這個跳躍的過程幾乎完全是個未解之謎。科學家對A. zimmeri及其近親的生命周期尚一無所知,例如這些絛蟲從刺鰩體內釋出的蟲卵去向何方,它們在進入另一條刺鰩身體前會不會侵入其他的宿主。就像它們的刺鰩宿主一樣,A. zimmeri的中間宿主有可能還沒有得到命名。

我希望有朝一日科學家能搞清楚以我命名的這種寄生蟲的生命周期,但我擔心他們未必來得及做到這件事。與鯊魚和其他許多種類的鰩魚一樣,刺鰩也因為過度捕撈而陷入了絕境。每次一個物種滅絕,就有可能帶著另外一些物種一起滅絕。寄生蟲更換宿主物種是極其罕見的事件,因此A. zimmeri很可能隻生活在一種刺鰩體內。等它的宿主滅絕,它很可能也會隨之消亡。

於是,現在我更加覺得我的存在與寄生蟲的存在息息相關了。我衷心地希望在我去世很久之後,遊弋於阿拉弗拉海之中的某種刺鰩依然攜帶著以我名字命名的寄生蟲。

[點評1] 作者名卡爾·齊默(Carl Zimmer)。

[點評2] 詹姆斯·羅德曼(James Rodman)。

[點評3] 吉姆·羅馬諾(Jim Roma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