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丁鉤兒生於一九四一年。一九六五年結婚,婚後生活平淡,夫妻關係不好不壞,有一個兒子,比較可愛。他有一個情婦。她有時非常可愛有時非常可怕。有時像太陽,有時像月亮。有時像嫵媚的貓,有時像瘋狂的狗。有時像美酒,有時像毒藥。他想和妻子離婚又不想離婚。他想和情婦好下去又不想好下去。他每次犯病都幻想癌症又懼怕癌症。他對生活既熱愛又厭煩。他搖擺不定。他經常把手槍口按在太陽穴上又拿下來,胸口,心髒部位,也經常承擔著這種遊戲。他樂之不倦的唯一一件事是偵察破案。他是檢察院技壓群芳的偵察員。幾位高級幹部熟悉他。他身高一米七十五厘米,體瘦,皮膚黑,眼睛有點慪。嗜煙。好飲,酒量不大。牙齒不整齊。會一點擒拿術。槍法不穩定:情緒好時彈無虛發,情緒壞時百發不中。他有點迷信,相信運氣。好運氣經常光顧他。

不久前的一個正午,檢察長扔給他一支中華牌香煙,自己也抽出一支。丁鉤兒打著火機先點燃了檢察長的煙又把自己的煙點燃。煙霧進口,好像酥糖溶化,又香又甜。他看到檢察長吸煙的動作有點笨拙,心裏想這老頭兒其實不會吸煙,但他抽屜裏好煙不斷。檢察長拉開抽屜,把一封信拿出來,先瞄了兩眼,才遞給丁鉤兒。

丁鉤兒匆匆閱讀著那個人稀奇古怪的字跡構成的檢舉信,顯然是用左手寫的。署名:民聲,顯然是假名。信的內容先使他驚懼後使他懷疑。他又從頭把信瀏覽了一遍。尤其反複看了信的空白處那位熟悉他的首長龍飛鳳舞的批示。

他望著檢察長的眼睛。檢察長望著窗台上的茉莉花。白花點點,散發著淡雅的香氣。他自言自語地說:

“這可能嗎?他們有這麽大的膽量?敢把嬰兒紅燒了吃?”

檢察長曖昧地笑笑,說:

“汪書記點名要你去調查。”

他心裏很興奮,嘴裏卻說:

“這事該不著我們檢察院去幹!公安部門睡覺去啦?”

檢察長說:

“誰讓我這裏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丁鉤兒呢?”

丁鉤兒有些發窘,問:

“我什麽時候可以動身呢?”

檢察長說:

“你隨時可以動身。離婚了沒有?不離婚同樣需要勇氣。當然我們希望這是一封望風捕影的誣告信。絕對要保密。你可以采用任何方式,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

“我可以走了嗎?”丁鉤兒站起來。

檢察長也站起來,拿出一條沒啟封的中華香煙,往桌子上一推。

丁鉤兒夾著煙走出檢察長的辦公室。他跑進電梯。他走出大樓。他想去小學校看看兒子。著名的勝利大街橫在麵前,成群結隊的轎車雙向奔跑,不給他一點空隙。他等待著。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正在他左前方橫穿馬路,陽光照著他們的臉,好像朵朵葵花。他不由自主地沿著馬路的邊緣向那群孩子們靠攏,自行車貼著他的身體滑行,宛若一條條鰻魚。騎車人的臉在強光照耀下變成一些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孩子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白白胖胖的臉,笑眯眯的眼睛。他們仿佛被拴在一根粗大的紅繩子上,好像一串魚,好像一根枝條上綴著的肥碩果實。汽車的煙霧噴到他們身上。光焰白亮如炭,孩子們宛若一大串烤熟的小鳥,撒了一層紅紅綠綠的調料,香氣撲鼻。兒童是祖國的未來,是花朵,是最寶貴的,誰敢碾死他們?汽車們無可奈何地停下來,吭吭哧哧喘息著,讓孩子們過馬路。孩子隊伍的兩頭是兩位穿白大褂兒的婦女,她們臉盤如滿月,嘴唇似朱砂,牙齒鋒利潔白,好像一對孿生姐妹。她們各攥著繩子的一頭,毫不客氣地大聲吆喝著:

“抓緊繩子!不準鬆手!”

丁鉤兒立在一株黃了葉子的路邊樹下時,孩子的隊伍已經安全過路。汽車流一浪一浪湧過去。孩子的隊伍在他麵前彎曲起來,嘁嘁喳喳叫喚著,好像一團麻雀。他們的手腕上掛著紅布條,紅布條拴在紅繩子上。雖然隊伍變得亂糟糟,但他們都在繩子上。兩位阿姨隻要把繩子神緊,馬上就是一條整齊的隊伍。他想起了阿姨剛才發出的“抓緊繩子!不準鬆手!”的命令,心中惱怒無比。廢話!他想,拴住了怎麽鬆?

他扶著樹,冷冷地問繩子前頭那位阿姨:

“為什麽要拴住他們?”

阿姨冷酷地看了他一眼,問:

“你是幹什麽的?”“你甭管我是幹什麽的,”他說,“請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麽把孩子們用紅繩拴起來?”

阿姨鄙夷地說:

“神經病!”

孩子們看著他,齊聲說:

“神——經——病——!”

他們把每個字都拖得很長,不知是必然的現象還是訓練的結果。童音清脆稚嫩,十分好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在馬路上擴散,好像一群活潑的小鳥齊飛。孩子的隊伍從他的麵前走過去,他愚蠢地笑起來,對著繩子後頭那位阿姨笑。她卻別著臉不看他。他一直看著孩子隊伍消逝在一條胡同裏,胡同兩邊是兩堵刷了紅漆的高牆。

他很困難地走到馬路對麵去,烤羊肉串的新疆人怪腔怪調地招呼他吃。他不吃。他看到一位脖子很長的姑娘走過來買了十串。她嘴上的口紅像辣椒一樣。她把嗞嗞冒油的肉串放到盛辣椒的盒子裏滾動著。她吃肉隼時嘴形奇怪是因為要保護嘴唇上的顏色。八戒中文網他感到喉嚨火辣辣的,扭頭就走了。

後來他站在育紅小學校的門口抽著煙等待兒子。兒子背著書包跑出校門時沒有看到他。兒子的臉上有一些墨水汙漬。小學生的鮮明標誌。他喊兒子的名字。兒子不親熱地跟他走。他告訴兒子自己要去一趟酒國市辦公務,兒子說無所謂。丁鉤兒說什麽叫無所謂呢,兒子說無所謂就是無所謂嗎,有什麽所謂嗎?

無所謂,對,無所謂,他重複著兒子的話。

丁鉤兒走進煤礦黨委保衛部,受到了一個剃平頭的小夥子的接待。平頭小夥子拉開一個與牆壁同高的大櫃子,倒了一杯酒遞給他。這間辦公室裏也生著大爐子,火勢雖不如門房裏盛,但屋裏溫度仍然很高。丁鉤兒想吃冰,小夥子勸他喝酒:

“喝吧,喝口暖暖身子。”

丁鉤兒看著小夥子誠摯的臉,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便接了酒杯,慢慢地喝著。

門窗嚴絲合縫,密封很好。丁鉤兒周身發癢,汗在臉上爬。他聽到平頭友善地說:

“您不要著急,心靜自然涼。”

丁鉤兒耳朵裏有嗡嗡的響聲,他想到蜜蜂。蜂蜜。蜜餞嬰兒。此行任務重大,不敢馬虎。窗玻璃似乎在微微顫抖。幾架巨大的機械,在窗戶外的天地間緩慢地、無聲無息地移動著。他感到自己在一個水櫃裏,像一條魚。那些礦山機械是黃色的。黃色令人昏昏欲醉。他努力諦聽著礦山機械的聲音,但任何努力都是徒勞。

丁鉤兒聽到自己在說:

“我要見你們的礦長、黨委書記。”

平頭說:

“喝酒喝酒。”

平頭的熱情使丁鉤兒感動,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的杯子剛放下,平頭又給斟滿了。

“我不喝了,帶我去見礦長、黨委書記。”

“首長莫急,喝酒,喝一杯就走,等於讓我失職。好事成雙,來,再喝一杯。”

丁鉤兒看看那拳頭大的杯子,心裏有些發怵,但為了工作,隻好端杯喝盡。

他剛放下杯子平頭又給斟滿了。

平頭說:

“首長,不是我逼您喝,這是我們礦上的規矩:敬酒不成三,坐立都不安!”

丁鉤兒說:

“我酒量有限,一滴也不能喝了。”

平頭雙手把杯子舉起來,送到了鉤兒嘴邊,含著眼淚說:

“求求您,首長,喝了吧,不要讓我坐立不安。”

丁鉤兒一看平頭這樣真誠,心頓時軟了,接過杯子一仰脖灌了。

平頭感動地說:

“多謝多謝,您再來三杯?”

丁鉤兒手捂住杯子口,說:

“不行了不行了,快帶我去見你們領導吧!”

平頭抬腕看看表,說:

“現在去見他們,還稍微早了點。”

丁鉤兒亮出身份證,嚴肅地說:

“我有要緊公務,你不要攔擋。”

平頭猶豫了一會兒,說:

“走吧!”

他尾隨著平頭,走出了保衛部的辦公室,進入一條深邃的走廊。走廊兩側有很多房間,房門的一側都掛著標名的木牌。他問黨委書記和礦長不在這棟樓裏辦公嗎?平頭說跟我走吧,您喝了我三杯酒我不忍心讓您跑冤枉路,要是您不喝我三杯酒,我把您轉交給黨委辦公室的秘書就行了。

出大樓時他在晦暗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臉,不由地吃了一驚,因為這張臉上的灰色的疲倦表情使他感到陌生。走出大門時,彈簧嘎嘎吱吱地響著,門板反彈回來,拍擊著他的屁股,使他踉蹌前撲,幸虧平頭小夥子伸手拉住了他。美麗耀眼的陽光讓他頭暈眼花,腿軟,耳朵裏嗡嗡響。他問平頭:

“我是不是有點醉了?”

平頭說:

“首長,您沒醉,像您這般出色的人物怎麽會醉呢?我們這裏醉酒的都是些沒有知識、沒有教養的下裏巴人,陽春白雪從來不醉,您是陽春白雪,所以您沒有醉。”

小夥子這一番順理成章、邏輯嚴密的話把丁鉤兒說服了。他跟著他穿過一片堆放著大批圓木的空地。圓木粗細不一,粗者直徑兩米,細者直徑兩寸。有鬆木、樺木、柞木、橡木、榆木。還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來。植物學知識不豐富,認出這些也不錯。圓木皮裂骨朽,漾出一股強烈的酒精氣味。開始枯萎的黃草從圓木的縫隙裏鑽出來。一隻白色的蛾子懶洋洋地飛著。幾隻黑燕子在木跺間飄,醉態朦朧。他站在一株大橡木前,伸出雙手,夠不著上沿。他握緊拳頭,輕輕地敲打著橡木的暗紅色年輪,橡木流出的汁液粘在拳頭上。他歎息一聲,說:

“好魁梧的一棵大樹!”

平頭接過話茬,說:

“去年一個釀葡萄酒的個體戶拿著三千元來買它,我們沒賣。”

“他買這幹什麽?”

“做酒桶呀!”平頭說,“葡萄酒不進橡木桶永遠不上等。”

“你們應該賣給他才是,根本不值三千元嘛!”

“我們討厭個體經濟!”平頭說,“我們寧願讓它爛了也不支持個體經濟。”

丁鉤兒暗自欽佩羅山煤礦的公有製覺悟,兩條狗在圓木後追逐,步態滑稽,如癡如醉。那條大公狗似乎是門房的看門狗,仔細看又不太像。他尾隨著平頭小夥子繞過一垛垛圓木,好像進入了原始森林裏的伐木場並漸漸地深入了原始森林。橡樹的巨大濃蔭下,生出許多鮮豔的蘑菇,一層層**的橡葉與橡實,放出迷人的酒氣。有一棵色彩斑斕的大樹上,結著幾百個嬰兒形狀的果實。都顏色粉紅,鼻眼分明,肌膚紋理細密。竟然全是男童身。可愛的小**恰似一粒粒紅彤彤的花生米。丁鉤兒搖晃腦袋,安定精神,神秘而驚人的大案鬼影幢幢,沉重地在他腦海裏展開。他批評自己在不必要耽誤時間的地方耽誤了很多時間,但轉念一想,從接受任務到現在僅僅二十多個小時,而我已在案件的迷宮裏尋找路徑,已經是絕對的高效率。於是他耐心跟著保衛部的平頭青年走。看看他到底要把我帶到什麽地方去。

又繞過一垛清一色的白樺圓木,便看到前方有一片向日葵森林。葵花朵朵向太陽,一片金黃浮在毛茸茸的深綠裏。他嗅著樺木特有的、甜絲絲的醉人氣息,心裏**漾著丘陵上的秋色。雪白的樺樹皮還沒有完全喪失生命,皮膚光潔滋潤。破綻處露出更新更嫩的肌膚,好像說明著圓木依然在生長。有一隻紫紅色的蟋蟀伏在白樺皮上,肥碩健壯,誘人捕捉。平頭青年按捺不住興奮心情,說:

“葵花林中那一排紅瓦房裏,有我們的黨委書記和礦長。”

那排紅瓦房大概有十幾間的樣子,掩映在肥水充足所以莖粗葉大的葵花林裏。在充足的光線照耀下,黃色顯得格外輝煌。丁鉤兒注目美麗景色,有些類似陶醉的意識周身流淌,平緩、凝滯、厚重。他陶醉中掙紮出來時,帶路的平頭青年已經元影無蹤。他跳到樺木堆上去尋找,感覺到江水澎湃,樺木堆宛若一艘大船隨波逐流。遠處,高大的矸石山上依然冒煙,隻不過那煙比淩晨時幹燥了許多。露天的煤堆上,蠕動著若幹黑色人。煤堆下車輛擁擠。人聲、牲畜聲微弱得很。他懷疑自己的耳朵發生了故障,現實世界與他之間出現了一道透明的屏障。那幾架杏黃色的礦山機械在井口周圍伸展著長臂,動作緩慢,但異常準確。他頭暈,身體彎曲,趴在一根圓木上。圓木在洶湧的波濤上旋轉著。那位平頭青年確實無影無蹤了。他滑下樺木堆,向葵花林走去。

他不由地想到自己適才的行為。一個受到高級領導人器重的偵察員竟像隻怯水的小狗一樣趴在燁木堆看風景,而這行為竟成了這件如果屬實必將震動世界的特大案件的偵察過程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如果拍成影片,必將被人嗤笑。他猜想自己有些醉了。無論怎樣想那平頭青年都有些鬼鬼祟祟,不正常很不正常。偵察員的想象力在一瞬間展翅飛翔,風鼓舞著他的羽毛和翅膀。平頭青年很可能是那夥吃嬰兒者的同犯。他在圓木間穿行時就想好了逃跑的機會。他指給我的道路布滿陷阱。他低估了我丁鉤兒的智慧。

丁鉤兒夾住公文包。包裏沉甸甸硬邦邦的是一支“六九”式連發手槍。手裏有槍,氣粗膽壯。他有些留戀地看了一眼樺木們、橡木們、各類圓木同誌們。那些粗大圓木的剖麵花紋頗似一張張連環靶。他幻想著槍打圓木核心,雙腿卻把他帶到了葵花林的邊緣。

沸騰的煤礦裏出現了這樣一個幽靜地方,可見事在人為。他迎著葵花走上前,葵花盤兒像一張張笑臉逼過來,但它們翠綠色或者淡黃的笑臉顯得虛偽而陰險。他聽到冷冷的低笑。那些碩大的葉片隨風起舞,嚓嚓作響。他摸摸公文包裏的鐵家夥,昂首挺胸向紅房子走去。他的眼睛盯著紅房子,身體感受著包圍著他的向日葵送給他的威脅。向日葵威脅涼森森的,生著白色的毛刺。

丁鉤兒推門入室,過程複雜,感受萬端,終於見到黨委書記和礦長。這二位幹部都是五十歲左右,臉龐圓乎乎,好像小麵包;臉色紅撲撲,好像紅皮蛋;略有將軍肚。他們身穿灰色中山裝,衣縫筆挺。他們臉上掛著慈祥、寬厚的微笑,具有長者風度。他們倆很可能是孿生兄弟。他們每人抓住了鉤兒一隻手,親熱地握著。他們很會握手,不鬆不緊,不軟不硬。丁鉤兒感到兩股熱流傳遍身體,手裏像握著兩隻剛剛烤熟的紅瓤兒小紅薯。丁鉤兒的皮包落在地上。一聲槍響從皮包裏穿出。

乒——!

皮包冒青煙,牆上一片瓷磚破碎。丁鉤兒吃驚得肌肉**。他看到子彈射中了牆上一幅玻璃馬賽克拚鑲成的壁畫,畫的內容是哪吒鬧大海。美術家把哪吒搞成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偵察員的手槍走火打爛了哪吒的小**。

“果然是個神槍手!”

“槍打出頭鳥!”

丁鉤兒臊得夠嗆,慌忙撿起公文包,拿出槍,扣上保險。他對兩位幹部說:

“我絕對扣上了保險!”

“良馬也有失蹄時。”

“走火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礦長和黨委書記的寬容、勸解使丁鉤兒更加不好意思,衝進門時的勃然豪氣煙消雲散,他甚至卑躬地點頭,點頭畢,剛要拿證件、介紹信之類,黨委書記和礦長擺手製止了他。

“歡迎丁鉤兒同誌!”

“我們歡迎您來礦上指導工作!”

丁鉤兒不好意思詢問他們從哪裏得到了自己來煤礦的消息,搓著鼻子他說:

“礦長同誌,黨委書記同誌,我是奉XX同誌的命令,前來貴礦調查紅燒嬰兒事件的,此案事關重大,絕密。”

礦長和黨委書記相視十秒鍾左右,突然拍著巴掌哈哈大笑起來。

丁鉤兒板著臉說:

“請你們嚴肅點!現任酒國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金剛鑽是此案的重要嫌疑人,他是從貴礦出去的。”

也許是礦長也許是黨委書記說:

“是的,金部長原是我礦子弟小學教師,那可是一個有能力、有原則、百裏挑一的好同誌。”

“請你們向我介紹他的情況!”

“我們邊吃邊喝邊談。”

丁鉤兒不及爭辯,就被推進了宴席。

尊敬的莫言老師:

您好!

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酒國市釀造學院勾兌專業的博士研究生,姓李,名一鬥——這是我的筆名,原諒我就不告訴您我的真名了——您是當今文壇的著名作家(不是吹捧)自然能知道我起這個筆名的用意。我身在酒國,心在文學,整個人在文學之海裏紮猛子打撲騰。為此,我的導師,也是我老婆的爹爹我嶽母的丈夫我的嶽父。嶽父者泰山也。俗稱老丈人也的袁雙魚教授經常批評我不務正業,甚至挑唆他的女兒跟我鬧離婚。我不怕,我為了文學真格是刀山敢上,火海也敢闖,“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我反駁他說:什麽叫不務正業呢?托爾斯泰是軍人,高爾基是麵包區是洗碗小工,郭沫若是醫學院學生,王蒙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北京支部副書記,他們不都改行搞了文學了嗎?我的老丈人還想與我爭論,我學阮籍的樣子,給了他一個白眼,隻是我技術欠火,不能把青眼珠全部掩蓋住,魯迅也不能,是不是,這些您都知道,我對您扯這些幹什麽?這簡直是孔夫子門前念《三字經》,關雲長麵前耍大刀,金剛鑽麵前談喝酒——言歸正傳——

尊敬的莫言老師,我拜讀了您的所有大作,對您佩服得五體投地,一魂出世,二魂涅槃。《鳳凰涅槃》郭沫若,《我的大學》高爾基。我尤其佩服您那種千杯不醉的“酒神”精神,我看過您一篇文章,說“酒就是文學”,“不懂酒的人不能談文學”,您這些話猶如醍醐灌頂,使我頓開茅塞。正是:打開兩扇頂門骨,一桶茅台澆下來。這世界上,比我更懂酒的人不超過一百個,當然,您是例外。從酒的曆史到酒的釀造、酒的分類、酒的化學結構、酒的物理狀態我了如指掌,因此,我迷上了文學,我自認為能搞文學。您的論斷等於給我喝了一杯定心酒,就像李玉和被鳩山逮捕前喝了李奶奶那杯酒一樣。所以,莫言老師,您現在該明白我為什麽要給您寫這封信了吧?請受弟子一拜!

最近,我看了根據老師原著改編、並由您參加了編劇的電影《紅高粱》,看完後我激動得徹夜難眠,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老師,我真為您高興,我為您感到自豪。莫言老師,您真是咱酒國的驕傲!我準備呼籲各界向市委領導進言,把您從高密東北鄉挖過來,到咱酒國落戶安家,老師,請等我的消息。

尊敬的莫言老師,初次給您寫信,小的不敢囉嗦。隨信寄上小說一篇,請老師批評指正。這是我看完電影《紅高粱》之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睡;一邊喝酒,一邊運筆如風寫出來的。老師讀罷,如覺得尚可,懇切希望能幫助椎薦發表。弟子這廂有禮了!

敬祝吾師

文思泉湧!

您的學生:李一鬥

另:老師如需好酒,請示,學生將立即去辦。

酒博士:

來信及大作《酒精》均收到,勿念。

我是個沒正兒八經上過學的人,所以我對在大學裏念書的人都十分佩服和尊敬,何況對你這位博士研究生。

現在的時代搞文學似乎不是聰明之舉,我們行裏的人都自歎別無他能,才不得不搞文學。有一位叫李七的人寫了一篇《千萬別把我當狗》的小說,那裏邊寫了幾個地痞流氓,在坑蒙拐騙偷什麽勾當都幹不了的情況下,才說:咱***當作家去吧!言外之意我不想多說,你不妨找這部小說看看。

你是研究酒的博士,這的確讓我羨慕得要命,如果我是酒博士,我想我不會改行寫什麽狗屁小說。在酒氣熏天的中國,難道還有什麽別的比研究酒更有出息、更有前途、更實惠的專業嗎?過去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種粟,書中自有顏如玉”,過去的黃曆不靈了,應該把“書”改成“酒”。你看人家金剛鑽金副部長,不就是仗著大海一樣的酒量,成了酒國市人人敬仰的大明星嗎?你說,什麽樣的作家能比得上你們的金副部長呢?所以,老弟,我勸你聽你老丈人的話,踏踏實實地做你的酒學問,免得誤入歧途,耽誤了青春年華。

你在信上說,是看了我的文章才決定改行搞文學的,這可是大罪過,什麽“酒就是文學”、“不懂酒不能談文學”啦,都是我醉後胡言亂語,萬萬不可相信,否則可真是要了我的小命啦。

大作認真地拜讀了,我這人沒有理論根基,鑒賞力很低,不敢指手畫腳。我已將大作寄給《國民文學》編輯部,那裏雲集著中國當代最優秀的文學編輯,如果您是千裏馬,相信會有伯樂來發現。

我這裏不缺酒喝,謝謝你一番美意。

即祝

安康!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