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罪書裏的內容不知被誰給傳開了。

陳嬤嬤竟說府裏唯一的小姐實非國公爺親生!乞罪書裏的字跡潦草瘋癲,陳嬤嬤時不時說當年林姨娘肚裏的孩子生下來就死了,又說林姨娘的孩子是她掐死的,她犯事後心虛,才從府外抱養了江晚寧。

她語氣混亂,有一件事卻說得清楚。

她和林姨娘有私仇,幹的事兒和夏姨娘沒丁點幹係。

和陳嬤嬤同住的幾個老婆子私下裏就在嘰嘰歪歪地猜測,怪不得陳嬤嬤前幾日一個人總嘀嘀咕咕的。保不準林姨娘當年生下來的嬰孩就是陳嬤嬤掐死的。昨兒個恰好又是林姨娘的忌日,說不準是她索魂來了……府裏的那位假千金也是該死的,平白受了多年的榮華富貴。

浮生苑裏的夏姨娘就在這日病倒了。

院裏的朱漆大門裏下人進進出出,一張張慘白的臉上無一不帶著謹小慎微的茫然和縮頭縮腦的畏懼。淡淡的梧桐花香抖落,將院子裏的血腥氣味衝散。

男人捏著乞罪書,目光掃過院中下人。

下人們擠擠挨挨地跪在青磚地上,似乎察覺到主人威嚴而冷肅的視線,更恨不得消失在原地。他們並不想在這時候惹國公爺不快,一邊血肉模糊的屍體就是前車之鑒。

那幾個碎嘴的老婆子全然被打死了。粘稠的鮮血被花圃裏的杜鵑花汲取,綻放出荼靡而豔麗的幽紅色澤。

楚國公收回目光,看向手裏的信箋。

上頭歪歪扭扭的字跡確實是陳嬤嬤的,連上頭的指印也讓府中侍衛核對過了,錯不了。他知道陳嬤嬤是個忠仆,無緣無故不會說出當年的真相。

是有人牽引著陳嬤嬤這麽幹的。

那人讓陳嬤嬤把當年事情和夏箏撇幹淨,倒不是為了維護夏箏的名聲。夏箏在府中的口碑很好,若是在乞罪書裏直白地挑明是夏箏害死了林姨娘的孩子,這份東西不會有人信,反而會猜疑有人嫉妒江晚寧從而陷害她的出身。

楚國公抬眼,出神地望著四方的天。

寧王在朝廷之上日漸嶄露頭角,前段日子甚至上奏稱他和端王聯手構陷他。聖上勃然大怒,讓他在五日之內給出結果。他這段日子忙得腳不沾地,回來後發現國公府變了個樣。

眼睛。

楚國公能察覺到國公府上上下下有無數雙眼睛正死死的盯著他,甚至向著他無法掌控的地步發展。他動用隱衛調查過暗中的人,然而派出去的人沒有一個活著回來。

他的臉上閃過一瞬的扭曲。

正細細思忖著該如何應對時,領頭侍衛快步走到了他的身側,道:“再過個一會兒姑娘便到了。”

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被草席包裹著拖了出去,有下人跪在地上仔細地剔去石縫裏的碎肉和血塊。江晚寧過來時,血腥氣味已除盡,這座院子仿佛不曾飽肆淩虐過。

她走過去,小聲喊:“爹爹。”

府裏盛傳的謠言仿佛對她頗有些影響,她眼下堆著烏青,看起來有小幾日沒睡好了。國公爺並不在意她,道:“你姨娘病了,你這幾日裏陪在她身邊。”

江晚寧喏喏地應了,看了爹爹一眼。

爹爹年輕時是無數春閨少女的夢中人,從他嶙峋麵骨中依稀能窺見從前的模樣。然而他從前有段時間和夏姨娘鬧得很僵,僵到日夜酗酒、接連不斷地納妾。

老婆子們都說她是爹爹和夏姨娘的福星,是她的存在才得以修補了兩個人之間的裂痕。江晚寧不明白,既然如此的話,她為什麽覺得爹爹這麽冷淡呢。她會不會真不是……

楚國公見她遲遲不動,有些不耐了。

“快去罷。”

江晚寧對他福身,往夏姨娘的屋裏走去。

夏姨娘仰麵躺在**,空洞的眼睛盯著微微晃動的紗幔。見到她來了,灰蒙蒙的眼中頓時閃過一絲光亮,她披頭散發地**爬起來。

“腓腓!”

她緊緊握住江晚寧的手,尖利指甲深深嵌入細嫩的皮肉裏。江晚寧吃痛地皺了皺眉,沒推開夏姨娘,任由她把自己帶到了**。

“外邊傳的話你一個字也不要信!”夏姨娘竭力地瞪大雙目,狀如恐嚇般地絮絮道,“陳嬤嬤是我身邊的忠仆,一定是有人脅迫她寫的乞罪書!你是國公府唯一的小姐,是我一手養大的好孩子!”

“姨娘最疼你了!”她忽而狂怒地揪住了自己的頭發,尖利著聲音道,“小時候你一哭我便跟著哭,你生病我在一邊不眠不休地照顧,你長大了我辛苦為你操勞婚事……你不能因為外邊的閑言碎語和我生分!你不能!”

她的雙手交疊在高高起伏的胸脯,嗓子眼被一股洶湧混濁的悶氣堵住。她凶狠地眥著雙目,直到江晚寧和幾個仆從拍打著她的前胸後背,她才得以緩過勁兒,如爛泥一般癱下去。

江晚寧被她嚇哭了。

她也顧不得手腕上被夏姨娘摳出來的血窟窿,眼淚汪汪地抱住她,道:“生母的十月胎恩又怎比得上姨娘十四載的養育?姨娘莫要傷心了,腓腓一輩子都是姨娘的孩子……”

她安撫著夏姨娘,看她沉沉睡去。

聽府裏的領頭侍衛說,爹爹已將府邸裏亂說話的老婆子全打發走了,若再有人提起此事一律會被重責。又看到夏姨娘這般瘋態,闔府上下但凡機靈點兒的都能猜到兩分隱情。

她、她大概真的不是……

自從陳嬤嬤的事情出來後,她沒有一天睡好過。她夜裏常常被夢魘驚醒,多數時候夢到自己被趕出府外,哥哥弟弟們都不理她……

江晚寧下意識地捏了捏腰上玉佩。

那是四哥哥常年不離身的物件兒,摘下來送給了她。她夜裏驚魘了的時候就拿出來摸一摸,心裏頭總能安定不少。

——

過了一旬,夏姨娘的病症慢慢地轉好了。

她被各種補物滋潤得豐腴,依舊是那個雍容華美的婦人。反觀江晚寧因為日夜睡不好清減了大半兒,夏姨娘便央著國公爺包了梨園的雅間供二人消遣。

梨園不同於民間的戲班子,它是當今聖上專為貴族子弟設立的樂舞機構。據說那裏頭的優伶不僅個個絕色,絲竹管弦之樂更是人間難得。國公爺為博美人一笑,也沒打聽到今兒個寧王已清了場,便將人送了過去。

寧王聽到侍衛來報,麵露不喜。

“楚國公向來冷靜自持,怎一經夏箏的事兒便這麽沒頭腦?”寧王擱下手裏茶盞,狹長目中含了點兒戲謔,“本王素來和他不對付,過來的人怎麽處置你心裏有數。退下罷。”

侍衛頷首正要告退,忽而被人止住。

年輕郎君問道:“來了幾個人?”

侍衛心頭閃過一絲詫異,沒想到文雅弱質的郎君會插手這件小事兒。侍衛按捺心中好奇道:“楚國公的千金,一名妾室,另帶了十幾個仆從。”

江愁予的喉間溢出一聲狀如遺憾的輕歎。

“寧王心善,便讓她們進來罷。”

寧王和郎君是故交也是摯友,他還在一眾下屬麵前稱郎君的命令就是他的命令。侍衛見寧王唇邊噙著笑意,並無反駁的意思,便領命下去了。

“你最近怎麽回事?”寧王彎著胳膊肘捅了捅他,“管本王借了陳典在街頭裝瘋賣傻不說,讓本王的心腹扮作書生圓了這場戲碼。這可不像是你的風格啊。”

“她又不是你親妹妹,你莫不是——”

江愁予涼涼一瞥:“寧王慎言。”

話落,隔壁雅間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偶爾傳來江南女子嬌柔青澀的聲線。那侍衛頗識人眼色,將這對母女安排去了一間未置空翁的房間。未置空翁,隔間的任何交談都能穿過薄薄的木片透進來。

一道聲音軟糯甜美,仿佛還帶了幾許笑意地道:“晚寧聽多了旁人說寧王不好,不曾想寧王竟是這麽寬容的大善人。若非是他,我們今兒個就白來一趟了。”

她是一聽聲音便讓人覺得很乖的女孩子。被她吹捧的人不覺得那是奉承之言,反而心裏頭生起一股溢於言表的欣喜之感。寧王頗為高興地挺直腰背,又在江愁予涼颼颼的視線裏塌下雙肩。

可惜啊可惜,家裏有個管得嚴的兄長。

雅間裏又傳來聲音,是夏箏開的口。

“可惜今兒個是寧王包的場子,聽的曲子也隻能按照他的喜好來……等改日姨娘再帶你來一趟罷,專門點你喜歡的曲子。”

那頭就沒聲了。

寧王盼著江府小妹妹多誇自己幾句,大手一揮,正要命小廝將戲折子送到隔壁時,轉頭發現江愁予手握狼毫,在戲折子上劃出一道濃重的墨痕。

寧王以極佳的視力瞧見了他點的曲子。

正是《狸貓換太子》。

開闊的戲台上伶人擰著蘭花手,唱腔哀婉而淒涼。戲台上上演著接生婆尤氏剝了一副血淋淋狸貓毛的一幕,寧王正瞪眼看得緊張呢,冷不丁聽到隔間一聲帶了“姨娘”的哭聲。

夏姨娘被戲台上的一幕嚇得昏厥了。

寧王聽到侍衛來稟,莫名道:“戲台上灑的不過是豬血,不過是用來裝裝樣子的,這有什麽可怕的。她既然昏倒了,你派幾個人過去將她送回去罷。”

隔間混亂的腳步聲漸漸地歇下去。

江愁予遽然站了起來,推開雅間的門走了出去。國公府的幾個下人神色倉皇地在底樓甬道裏來來回回地走,他們尋到了個步輦正打算將人給抬出去。

他看到她在一邊無措地站著。像是在哭。

自從出事後她便一直待在浮生苑裏照顧夏姨娘,算算時間二人有一旬未見了。她瘦削了許多,一搦纖細腰肢隨著啜泣輕輕地顫動,讓路過的幾個奴才多看了幾眼。

江愁予心中閃過一絲微妙地浮躁,踅身回了雅間。

“唉唉。”寧王看著他從小廝那兒取了兜帽戴上,連忙上前攔住他,“咱們好不容易出來聚聚,這麽快回了你讓本王的臉往哪兒擱?你陪本王吃酒去,本王把府裏金蟒的骨架贈給你!”

江愁予清雋的臉匿在黑暗裏,看不清是什麽表情。他的聲音無端地有些發沉,像從水裏拖拽出一般浸著濕意:“不了。改日再會。”

他知道她今夜會找過來。

她心裏麵難過,大抵又要纏著他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