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穀雨,是國公府二郎君的生辰。

江少軒作為楚國公的嫡子,於此事上自然要大辦。府邸裏擺了百桌筵席不說,便是連朱紅大門前的石獅子上都綁了喜慶綢緞。聖上倚重楚國公,親賜了百壺酒,還許他服用僭侈。

富麗堂皇的廳堂中觥籌交錯,其中不乏心思活絡的人上前賣個臉子,盼著能和江少軒攀扯上幾分關係。等來日端王登極之後,或許能從其中分得一杯羹。

太中大夫王瑜酒過三巡,腳底一時輕飄飄起來。他咳嗽一聲示意眾人安靜,舉起酒樽遙遙衝著主位上的江二郎敬去:“……恭祝二郎君的話旁人說過萬萬遍了,王某便不說了罷!不過王某聽說杜家二郎不日後就回來啦?”

江少軒頷首:“估摸著明後日便回了。”

“當年王某隨百姓送杜小將軍出城時,驚鴻一瞥,到現在也忘不了。今兒個在筵席上細細打量一番二郎君,可不是覺得他是隨了二郎君嘛!”王瑜嘻嘻道,“他和二郎君真是有緣,如今又做了的妹婿,盼他能佐著二郎君,出將入相!”

眾人嘩笑,揶揄目光紛紛投向席上一角。

江晚寧沒想到這種事都能牽扯上自己,隻得佯裝羞赧地低下頭。

她坐的這一桌皆是女眷,聽到這話後嘰嘰喳喳地攬住江晚寧問這問那。

“他們都說杜郎多俊,他長什麽樣子?”

江晚寧老老實實地:“我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她隻從夏姨娘的嘴裏聽到過關於杜從南的隻言片語,說她小時候看他好看,玩兒過家家時也隻要他做夫君。十多年了,江晚寧將這些事早忘光了。更別說記得他長什麽樣。

“那、那你喜歡他嗎?”

江晚寧一怔。

她從小到大都沒把這兩個字用在男子身上過,她更察覺不出話本子裏男女目光相視時的心悸,反倒是有種觸碰不到的陌生。

那個問話的女孩子被身邊的人打了一下。

“你說什麽呢!”

“杜郎出於世代簪纓之族,在這一輩裏又是出了名的俊秀,怎會有人不喜歡他。你說的什麽傻話呢!”

那問話的女孩子回過神,和身邊的人笑著抱作一團。

主位上,江少軒也頗是高興的。

他聽多了奉承之詞,千篇一律得快把耳朵磨出繭子了。那杜二郎家底殷實不說,在軍事籌策上漸漸嶄露頭角,得了這麽個妹婿,的確為他臉上添光。這般想著,他痛快地吃下王瑜遞的酒。

酒酣之餘,身邊小廝急匆匆跑到他身邊。

江少軒笑容一僵:“她——她來幹什麽?”

“長公主說她給您備了一份賀禮。”

江少軒擲杯,眉目之間透出幾分不解。

昭懷長公主雖然和整個楚國公府互相看不對眼,多年來兩方還是客客氣氣地維持著君臣關係。即便如此,她也不必特地過來一趟罷。

不過來了也不好再推辭。

江少軒接過濕帕擦了擦臉,往前廳走去。

“是本宮的不是了,還讓二郎君這個大壽星親自來接本宮。”昭懷扶著侍女的手臂,一路嫋嫋婷婷地隨著江少軒走到筵席上,“原本本宮也沒想到這一茬的。倒是本宮身邊的小丫頭和本宮提了一嘴,本宮才過來瞧瞧。”

江少軒就勢看向她身邊的侍女。

那人頭上戴著一頂帷帽,瞧不見模樣。然而他卻從帷帽裏察覺出了一股哀婉的視線,濃烈到無法忽視地看著他。

江少軒心中古怪,倒是沒放在心上。

這麽多人麵前,長公主總不能是來砸場子的罷。

待三人走到筵席上,王瑜這馬屁精又跳出來了。他天花亂墜地扯著嗓子:“聖上向來對長公主恩愛有加,鄙人聽說公主府牆麵所砌之物是白玉璧,殿內照明之物是夜明珠。鄙人瞧著公主身邊的侍女可不一般呐,莫不是給二郎君準備的壽禮?”

昭懷美目睥睨:“確實不錯。”

“那此人必然是世間稀罕之物了?”

昭懷掃了眼江晚寧,道:“的確如此。”

“不知臣等是否有幸一觀?”

昭懷看向江少軒:“郎君可介意?”

江少軒朗聲大笑:“臣怎會介意。”

昭懷抬起豐潤玉腕,一點點地揭開遮蓋住身邊女子的帷幔。呈現在眾人麵前的,是個容貌上乘但遠遠稱不上絕色的女子。

王瑜砸吧砸吧嘴,想硬誇幾句。

然而那侍女忽而淚光盈盈地衝著江少軒行了個萬福禮,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

“二哥哥。”

溫馨和樂的氛圍霎時間被撕裂得粉碎,喧闐笑聲如秋日枯葉一般簌簌落下。眾人眼觀鼻鼻觀心地盯著案幾上的殘羹,卻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偷偷地打量著那名女子。

江二郎強撐出笑容:“長公主這是何意?”

話音剛落,昭懷身邊的女子一抖。

“新月別怕。今兒個本宮和你家哥哥們都會為你撐腰的,你隻管把你知道的說出來便是。”昭懷握住她的肩膀,像是為她打氣,“大家都瞧著你呢,你仔細說慢慢說。”

那名叫做新月的女子娓娓道:“半個月前昭懷長公主找到了我,說我也許是國公爺遺落在外的女兒。當年我出生時有個叫陳嬤嬤的人和我娘親有私仇,便把我掉了出去,換了個人頂替了我的生活……許是那產婆心虛之下產生了紕漏,將我送出府時忘了摘下腕上鏈子,公主就借著那物驗明了我的身份。”

她哭聲淒切,惹得宴上許多人掉淚。

昭懷為她擦淚:“本宮知道你的委屈。好孩子,你告訴本宮,你可怨恨那個頂替了你生活的人?”

“她也被蒙在鼓裏,我豈能怨她。”

“是個拎得清的。”昭懷憐惜一歎,抬目對上江二郎怔忡的視線,“不知本宮今日為二郎君送上的壽禮,二郎君可喜歡?”

江少軒勉強一笑:“怎會不喜歡。”

他揮了揮手,命仆從領新月去席上坐。又讓人去請楚國公,等散宴後再議此事。

筵席下邊止不住地有聲音冒出來。

“我之前倒是聽過有關此事的風言風語,然而不過幾日便消失不見了,便以為是謠言。如今想來真是細思極恐呐。”

“那她和杜二郎的婚約可怎麽辦?”

“自然是真的那個頂上咯。”

“國公爺尤其寵愛她,我看不一定。倒是一個過去做妻,一個過去做妾才說得過去。”

昭懷聽到了那群人的言論,搖扇一笑。

她也不想這樣的。

這段日子她一直在找機會接觸江愁予,卻始終找不到機會。她原本是想借著江晚寧再和他接觸,哪裏省得江晚寧和他不親。她打聽到他就職於書令史,常常受人打壓,她過去幫他出頭也不見他多看自己一眼。

他是這樣一個讓她又氣又愛的郎君。

她等了又等,終於等來了一個機會。

前不久樞密院的親信過來告訴她,江愁予在閑暇時逢人就打聽消息。她便順藤摸瓜地查清了事情,得知他在找遺留在外的妹妹時,她便主動擔下了此事,費了不少人力財力物力找到了江新月。

如此他便能瞧見她的體貼了罷。

昭懷同情般地看了一眼江晚寧,施施然地離開了。

——

筵席一角,江晚寧自然沒落下那些聲音。

她臉色淡淡的,像沒聽到那些人的話般。

下人端了櫻桃酪,她甚至笑晏晏地和人道謝。

王瑜是個會暖場的,嘻嘻哈哈地將先前僵冷的氣氛破開了。然而這件事怎會這般輕鬆地跨過去,都在大家的喉嚨上梗著呢,在場的人不過是賣給二郎君一個薄麵罷了。

眾人吃盡了酒,為江二郎奉壽禮。

待輪到了江晚寧,江晚寧拿著自己抄錄的佛經奉了上去。

大抵是受了生母影響,江二郎確也偏信這類玩意兒,放在以往必然是讚不絕口的,今兒個不過讓小廝接過,擲在了旁人贈的金銀玉器堆中。

江晚寧眼睫一眨,抿出個笑便下去了。

江羨之坐在她的鄰案,焉能看不出江晚寧今夜的強顏歡笑。他心中一歎,剛要伸手去摸摸妹妹的腦袋,眼睛卻和一邊座位上的江新月對上了。

江羨之驀地有些心虛,手頓了頓。

“三哥哥。”江晚寧輕聲喚他,露出笑靨。

“晚寧有些乏了,能不能先下去歇歇?”

江羨之順便撤回手:“去罷,去罷。”

江晚寧起身時,無意中瞧見江新月看著自己。她怔怔,而後對她露出友好的一笑。

江新月飛快地別過了臉。

江晚寧依舊扯著腮幫子,在周圍人異樣的目光中貓著腰回去了。

等回了院子,涼夏似乎想要和她抱怨。

“二郎君這樣也就算了,三郎君他——”

“二哥哥沒有錯,三哥哥更沒有錯。”江晚寧打斷了她。

二哥哥疼愛自己的親妹妹,本來就沒有過錯呀。三哥哥就更好理解了,他是個心底柔軟又善良的郎君,想必他是怕他偏疼了其中一個妹妹,又惹得另一個妹妹傷心。所以他才顯得猶豫罷了。

“你別說啦,我真的沒事。”江晚寧從櫃子裏翻找出一個小物件捏在手裏,臉頰笑得有點僵,“今兒個也是四哥哥的生辰,安白明裏暗裏提醒我好幾遍的。我去找四哥哥啦。”

迎著晚風,江晚寧飛快地跑出院子。

快一點,隻想快一點見到他。

見到四哥哥後就不用再假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