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先代君王廢除了宵禁製度, 大晉的夜市發展得尤為興盛。京城夜市起於三鼓,林立店肆多在三更打烊後又在五更開張,今兒個又是蒲昌節, 京畿的夜晚被火樹銀花的托襯得耀如白晝。

昭懷托了托婦人發髻, 掀起豐潤紅唇。

“屆時本宮會邀他一道入禦街,到時候你應當知道怎麽做罷。”

昭懷徐徐打扇, 拂起的晚風吹動她額上的鮮妍花鈿,惹得路過的男人們目不轉睛地盯著看。昭懷得意地掩唇一笑,她今兒個穿戴的朱翠綾羅可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何愁那江府四郎不上鉤。

江新月懂事地點點頭。

“禦街上挨挨擠擠, 到時候我和公主會被人流衝散。”江新月的視線從她勒得死緊的腰帶上掠過, “我在人堆裏找了公主和四哥哥許久,找不到人便先回去了。”

昭懷一拍她的腦袋,誇她懂事。

不多時, 江愁予如約趕赴至馬行街。

滿城金碧相射於郎君的眉眼,素來憔悴蒼白的臉上亦沾染上幾分市井的煙火氣。他對昭懷的出現反應淡淡, 如在官場上見到她一般衝她規規矩矩地作揖。

“如此佳節, 四郎無需與本宮客氣。”

她親自抬手將他攙起, 染了丹寇的指尖若有若無地觸了觸郎君的指尖。昭懷定定地看著他道:“今兒個四郎與本宮之間唯有男女, 不分君臣。”

江愁予低聲應好。

背過去的手嫌惡地擦拭指尖氣味。

“四哥哥, 我聽說禦街那兒有燈市, 咱們一道去看看罷。”江新月跟在兩人的後頭, 打算找到機會便開溜, “那兒店肆商鋪多,多是古玩茶坊呢!之前我聽人說三哥哥想帶四哥哥去古玩鋪子沒去成, 如今正好有個現成的機會了。”

“一道去看看罷, 恰好本宮對這些東西也有些興趣。”昭懷掩扇一笑, “沒想到四郎也喜歡這些東西,你我之間倒是有兩分緣分。本宮名下應當有幾家商鋪的,四郎若是喜歡盡管挑去好了。”

江愁予看了她一眼:“公主誤會了。”

“某某並不喜歡。”

昭懷笑容一僵:“啊?”

“去古玩鋪遊逛是三兄長的提議,某某隻是遵從。”

昭懷轉過頭飛快地瞥了一眼江新月。讓她打探消息也打探不清楚,平白讓自己下臉。然而昭懷一想到他的處境,便也知道他為何這般說了。

“四郎不受疼愛,待在楚國公府與寄人籬下有何區別。本宮雖不曾經曆過這些,然而每每想到四郎處境便心窩子發酸。”昭懷擦了擦眼角的淚意,“本宮手裏麵是有些人脈在的,倘若四郎願意和本宮……本宮斷不會讓人欺辱了你。”

江愁予垂目,掩下眼中譏諷。

“江某擔不起公主厚愛。”

昭懷也知道自己過分心急了,一笑將此事帶過。

三人自馬行街右轉入禦街。

禦街繞著皇城修建,多是貴族子弟縱馬遊玩之地。除去較為突出的駸駸寶騎和鼓入耳膜轆轆香輪,目之所及遍是攢動的人頭。

昭懷不露痕跡地往後一瞥。

那江新月倒是個識相的,竟不知在什麽時候偷偷地溜走了。昭懷心中閃過一絲竊喜,腳下像是不小心被什麽絆住一般,驚呼一聲便向另一邊倒去。

一隻手以及地攬住昭懷光|裸的肩頭。

昭懷心尖一抖,覺得肩上的大掌滾燙。

她聲音如春水嫵媚:“四郎……”

剩下的話,堪堪地卡在了嗓子眼。

那個清雋文雅的郎君竟不知在何時失去了蹤影,站在她麵前的竟是一名胡子茬啦的肥壯大漢。昭懷猛地往後撤開幾步,青灰色的麵龐上閃過難堪。

“什麽登徒子,竟也敢碰本宮?!”

那彪形大漢收了臉上的嬉皮笑臉,沒想到她自個兒往男人懷裏投懷送抱了,還反咬他是登徒子。禦街上的紈絝豈是好惹的,他頓時扯開嗓子嗷嗷地嚎叫起來。

“大家都過來!大家過來瞧瞧這娘們!”他一把拽住昭懷的手臂不讓走,“明明是這娘們往我懷裏靠,反而罵我是登徒子,壞了我的名聲後還想這麽走了!自己一副勾欄女人的打扮,還想汙了我的清白!”

人群嘰嘰喳喳的地嚷開,甚至有幾個跑出來為這彪壯大漢作證。

昭懷試圖掙脫開她的手,那大漢便趁著她扭動軀體的時候對著她一通上下其手。昭懷的扇子被人群踩在腳下,身上單薄的羅群淩亂曳地,她活了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這般狼狽。

直到遠遠落在後邊兒的侍衛趕來,才草草地結束了這場鬧劇。幾名侍衛要護送昭懷回公主府,昭懷不肯。

“今兒個我哪也不去。”

她尖利道:“找到他!給本宮找到他!”

禦街的南端,卻是一片祥和。

江晚寧將將和杜從南從牡丹棚那兒看完雜耍回來。她手裏捏著一隻紙鳶樣式的糖人,興致勃勃地和身邊少年郎說著棚子裏看到的雜手伎、拍著驚堂木的說書先生。

杜從南看著她在光下潤瑩瑩的唇瓣,覺得她真是可愛。他的心口撲騰撲騰地跳動著,想起兄弟們教給他的,和女孩子出去約會應當做些什麽。

他被一陣強烈的羞澀攫住了,腦門上蒸蒸地冒著熱氣。杜從南咬住舌尖迫使自己清醒幾分,然而慢吞吞地伸過手,試圖將她空閑的右手攏在掌心。

江晚寧一陣風似的跑出去了。

杜從南抓了個空,因為那一陣風已從他的指縫中漏出去了。他無奈地跟上去,看見她在停在一個小攤販前擺弄著什麽。他好奇地在一邊問道:“你是喜歡這柄扇子罷,可惜了它是男兒郎用的。”

江晚寧簡直愛不釋手。

“不是我用的。”

杜從南一怔,耳根子漲得通紅。

這扇子的款式專門定製給男人用的,恰好她的身邊就站了他一個男人。難不成、難不成她是……

“白扇喻美德,我一瞧見這物件兒就想起一個人了。”江晚寧細細撫摸著白玉的質地,沒能察覺杜從南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扇柄上又係了避災除病的五彩線。五彩線又叫延命線,寓意也很好。”

“你買給四公子?”

杜從南知道她有個多病的兄長,兩人隔了十幾天沒見多半也是這個病弱兄長導致的。杜從南麵上不顯,心裏還是有些不舒服的,畢竟二人隻占個名頭上的兄妹。

江晚寧付了錢:“四哥哥一定會喜歡的。”

杜從南看著她把東西塞進袖裏。

“你接下來想打哪兒去?”

江晚寧歪頭想了想:“馬行街罷!那兒的冰雪冷元子好吃,你應當也會喜歡的!”

杜從南是無所謂的。他在邊關過的是吞風飲雪的生活,乍一回到京城便渾身不自在。禦街那兒紙醉金迷的繁華讓他無法喜歡,他倒是覺得馬行街的土市子更合他心意。

夜市背州橋馬車闐擁,不可駐足。

江晚寧的身畔擦過一個莽夫,翻飛的衣袖不小心帶著江晚寧往前撲去。杜從南抻臂將那人推開,當即握住江晚寧的右手免了她摔倒。

他慌張道:“你沒事罷!”

江晚寧搖頭,低頭瞥過二人交疊的掌心。

杜從南也察覺到了,一時間沒舍得鬆開。

他呐呐地:“你想不想吃什麽?”

江晚寧驀地被一個男子捏住了手,也是有些羞赧的。羞赧之餘,心中微微訝異他怎麽淌了這麽多的手汗。

她道:“香糖果子好吃。”

杜從南牽著她的手去買。

攤子前麵擠泱泱地聚了不少人,江晚寧不小心被人撞了下肩,袖子裏的白玉扇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她急忙矮下身子去撿,驀地覺得背脊處竄過一陣寒氣,密密麻麻地釘入她的軀體。

那種暗中被人窺探的感覺又來了。

她從來是個心大的人,若不是藏在暗中的視線過分地陰冷暴戾,她豈能察覺到。

杜從南買來了糖果,又將她的手牽過去。

“你怎麽發起呆了?”

“你有沒有覺得有人在看著我們?”

杜從南將周圍環視一圈,並未察覺出什麽異常。他將糖果塞入江晚寧的唇裏,看著她呆呆的樣子禁不住笑了:“我可是聖上親封的小將軍呢,我會保護好你的。”

江晚寧點點頭,咬開糖果。

糖果迸裂,裏麵慢慢的溢出濃鬱的漿液。

她“咦”了一聲:“二郎,這是什麽味的?”

杜從南撓撓頭道:“鋪子上的種類有許多,我便挑了旁人買的多的買了,也不知道是什麽味道的。你若不喜歡,我再去換種別的。”

江晚寧忙說喜歡。

“隻不過我不曾吃過這種口味的,覺得有些新奇罷了。”像是為了證明自己喜歡似的,江晚寧忙往嘴裏丟了幾顆糖塊,“你要不要嚐嚐?”

杜從南回拒道:“我不喜歡。”

他補充一句:“小孩子吃的玩意兒。”

“才不是呢!”江晚寧氣鼓鼓地反駁,“不吃糖的人都是怪人,糖多好吃呀!我家四哥哥就可喜歡吃了,他很喜歡吃梅子糖的!他吃藥的時候吃睡覺的時候吃,有時候還會拌飯吃……”

杜從南才覺得她不對勁兒起來。

他生拉硬拽地將她拖到了亮堂處,見她睜著水光瀲灩的眸子瞪著自己,未經塗抹的香腮上釀著兩團酡紅。

江晚寧還因為他不喜吃糖生氣,別開臉蛋哼一聲。

杜從南猛地抓出一捧糖果塞到嘴裏。

嘎嘣嘎嘣,一股子酒氣彌漫在唇間。

杜從南的臉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那販主還真會做生意,抓住了蒲昌節的商機,往硬糖果裏注入了菖蒲酒。杜從南噓聲歎氣地抹了把臉,看著摟著糖果袋子吃個不停的江晚寧,心想完了。這該怎麽回去和江三郎交代。

“你站起來。”杜從南道,“咱們去弄點蜂蜜水解酒。”

江晚寧雙腿打顫:“我起不來!”

杜從南臉色愈發難看了。

他見這地方亮堂著,且時不時會有巡邏的官兵走過,應當算得上安全。他自個兒還是有些不放心的,給攤位商販塞了一錠銀子,讓他仔細盯著江晚寧,這才放心去找解酒藥了。

“乖乖在這裏坐著,不許亂跑啊。”

江晚寧並膝坐在小凳子上,說好。

商販的攤子上有些許清冷,他便捋著須子在邊上盯著江晚寧。然而不知怎的,他的攤子不一會兒便來了好些人,願意以高價買下他無人問津的書畫。那商販樂得找不到北,隻顧著和那群人談論價錢,哪裏發現一邊小凳子上的人已消失不見。

一邊的樹影下。

黑暗,到處都是無邊無盡的黑暗。

江晚寧的眼睫被人狠狠地壓住了,張開唇瓣如岸上的魚般無助地翕動。她怯怯地抬起雙手,嚐試著將她臉上的手掌挪開。

這不知怎的激了對方的怒火。

那人單手縛住她的雙腕,驀地抵在樹上。細膩雪肌禁不住粗糙古樹皮的磋磨,滴落一串血珠。他更甚過分地揉搓著她的掌心,似乎要把上頭旁的男子的氣息去除幹淨。

她動了動唇,試著發出孱弱的呼救。

她再一次地被殘酷地製止了。

單薄的脊背依附在樹上輕輕戰栗並未引來年輕郎君的憐愛,而是適得其反地挑弄了藏在他骨子裏卑劣的施|虐|欲。江晚寧看不見他一團朦朧的模樣,隻覺他似一片腥臭的沼澤地。並非他身上的氣味,而是他這種惡劣的行徑。

他為她帶去的並非是當頭一擊的疼痛。

而是如同沼澤地一般,慢慢地侵吞著她的感官,碾磨著她在暗色中幾近崩潰的情緒,最後才抽絲剝繭地吞噬她的領地。

他啜去她臉上的淚珠,連同她唇邊靡麗的水漬。

江晚寧被他放下,因為長時間不得呼吸而暈厥。待她緩過了眼前的這一陣子黑勁兒,樹下隻剩她一個人的影子,孤零零地在小水灘上搖曳。

另一邊的杜從南卻是找人找瘋了。

他怒氣衝衝地拽住字畫商販的衣領子,一把將他提到跟前。他雙目通紅、幾欲流淚地咆哮道:“若你嫌我給的錢少,事後盡管向我提便是!你何苦受了我的錢財卻不做事,你為何不看好她讓她走丟!”

不乏有好事的人圍上去看戲。

夜市中常常有官兵巡邏,倘若打了人打死了人,那杜從南反而還吃不了兜著走。那商販被他淩空提著身子,不知悔改地聳了聳肩。

“這位小郎君,咱們做人好說歹說也要講些道理罷。你給了我銀錢讓我看著她別亂走,可沒和我說她走了讓我追上去。更何況現如今還不是沒找著人麽,你怎麽就一口斷定她出了事兒?”商販嘻嘻道,“我瞧你應當來自富貴人家罷,難道這年頭富貴人家便可以藐視昭昭王法了罷?小郎君,你看我攤子前聚了這麽多人,我還要做生意呢!”

話畢,攤前傳來聲音。

“店家,你這副畫多少錢?”

年輕郎君折腰,垂首看著攤上的仕女圖。

琅琅之聲雖如玉落地,又帶了一絲饜足後的沙啞。眾人的視線不自覺地從二人身上移了這位郎君麵前,隨著他抬起臉,眾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這年頭出入秦樓楚館的郎君不在少數,然而頂著唇上香脂招搖過市的郎君實在是屈指可數。麵前郎君仿佛才從那兒抽身出來,唇上還是亮盈盈的,仿佛初初汲取了芙蓉花露般。

店家神色恍惚地說了個數。

江愁予將銀錢遞了過去。

“這位小郎君,可否先鬆開店家,讓他替我將畫包紮了?”他側臉和杜從南說話,恰如其分地在露出唇邊鮮潤潤的朱色口脂。

杜從南下意識地攏眉。

“二郎,屬下找了江姑娘了!”侍衛闖入人群道。

杜從南陡然一驚,哪裏顧得上店家。

他從侍衛那兒得知了江晚寧的地方,急匆匆地趕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