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數月未見, 如今見麵難免抱頭痛哭。

夏箏雖作為囚犯被關押在金墉城,卻因著上頭對她的照顧,衣食不缺, 日子倒也算過得去。隻不過待在牢獄中日日掛念著孤身在外的江晚寧, 身子有些許清減。

江晚寧拭淚問道:“姨娘在這裏可好?”

夏箏回握住她的手:“都好。”

她頓了頓,原本想問問江晚寧在外邊過得如何, 然而一想到江愁予做的荒唐事情,有些難以啟齒地閉緊了嘴。她實在沒想到自己生的兒子忍氣吞聲二十餘年,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闔門江府送入牢獄。更沒想到他會在昨夜踏雪前來,戳破她一直苦苦隱瞞的事情真相。

饒是她做了一個晚上的思想準備, 在見到江晚寧後依舊止不住地心慌。

江晚寧正低訴著對姨娘的擔憂與想念, 同時把寧王對端王及其同黨如何發落的事情一並告訴了她。正當她抬起雙目時,冷不丁見到夏姨娘滿目的憂愁,以及眼下的濃重烏青。

她急道:“怎麽了, 是不是姨娘遇到什麽難處了?”

“沒有。”夏箏拍拍她的手,“腓腓再抱抱姨娘罷。”

“姨娘這話說的, 好像以後腓腓再也不來看姨娘似的。”江晚寧已有了離開的打算, 不出意外的話她今後不會再跨入京畿一步, 說這話也隻是為了不讓姨娘擔心罷了。她團著身子鑽入夏箏懷裏, 依戀地嗅著對方身上的氣味。

“姨娘的身上, 有娘親的氣味。”

她說這話時, 尚未注意到夏箏輕柔拍打在她脊背上的手有一瞬間的顫抖。

夏箏聲線略不穩:“姨娘是什麽味道的?”

“上妝後的姨娘, 身上有好聞的脂粉味和花蜜味道。卸去妝容的姨娘, 身上是春日裏青草的滋味、太陽光的滋味。”江晚寧臉頰埋在她的懷裏,享受地蹭蹭, “腓腓被姨娘抱著, 就覺得好舒服。”

夏箏落淚難拚, 如珠子般顆顆墜在前襟。

“可姨娘終不是你的娘親……”

“但在腓腓心裏,姨娘就是腓腓娘親一般的存在。”

在江晚寧看不見的地方,夏箏掀唇自嘲般地一笑。

她是想做腓腓一輩子的娘親,可是那個人不讓啊。那個人讓她把當年所說之話、所做之事一一地告諸於腓腓。那個人是想徹頭徹尾地割斷腓腓與江府的一切,恨不得在腓腓身上烙上屬於他的標記。

果真是江鶴的奸生之子,他所作所為簡直像和江鶴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當年江鶴為了抬她入府,不惜殺害她的夫君,甚至在外麵放出她在亡夫孝期裏與野男人廝混在一起的消息。而那個人為了得到腓腓,要她說出當年的真相……

夏箏猶記得昨夜那人抵窗而立的模樣。窗牖大開著,瑩色衣袖在寒風之中獵獵作響,如一片片銀亮的卷刃。他眉眼間蘊藉的不知是寒潮還是雪色,如他吐出的話一般冰涼:“假使江鶴是殘害她身生父母的劊子手的話,那麽母親你——是在站在一邊的遞刀人。若母親不願意和腓腓說出當年的事,那便由我來說,到那時候,母親可別怪孩兒在此事上添油加醋啊。”

現在想想,夏箏都渾身作冷。

她怎麽可能讓他開口,讓他在腓腓麵前詆毀自己。

“腓腓。”夏箏頓了頓,“你想不想知道你生父生母的事情?”

江晚寧身形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夏箏。

其實今夜她過來,心裏曾猶豫過要不要向夏姨娘詢問當年父母的事情,畢竟她心裏計劃著離開京畿後去尋找自己的身生父母。然而念及到每回提到她的父母,姨娘的反應會異常激烈,江晚寧便打消了念頭。她沒想到姨娘今日會主動提。

夏箏苦笑道:“我從前不願意和腓腓談論你的父母,腓腓有沒有怪過我?”

江晚寧實誠道:“有一段時間有過,後來二妹妹到家裏之後,腓腓便沒有怪過姨娘了。”

二妹妹被認回楚國公府後,幾乎吸引走了府中所有公子的注意力,江晚寧有段時間既吃醋又失落。她也是在這時候慢慢地理解夏姨娘的不易,畢竟親手養大的孩子,到頭來追問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夏姨娘該有多寒心呀。

“乖孩子。”夏箏撫著她頭頂的發旋,輕聲開口:“你父母與我都是姑蘇人士……你父親與我自小相識,他是個極儒雅溫和的男子。你的母親雖是商賈女兒,卻溫婉聰慧,不遜於世家的小姐。隻是當下規定,士族不得與商賈人家通婚,你父親便拋了榮華富貴,與你母親私奔了……六年後,便有了你。”

江晚寧眼中熱意湧動。

昔日五芳齋,算命老先生呈來的畫作中的貌美女人的驚鴻身影,在江晚寧的記憶裏一閃而過。

她淚盈於目,淒聲問道:“既然他們這般要好,他們——他們怎麽會不要我?”

“你父母入京捱過一陣苦日子後,你父親終於在第三年考上榜眼,又用三年時間謀至三品大夫。恰逢你母親有了你,你母親這時候才被你父親家族承認。你父親家族發跡時,正是我家中沒落的時候。”夏箏別過了臉,幾乎是咬牙地道,“我當時被江鶴強抬去做妾室……我家中人央你父親將我救出,但……”

夏箏似乎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江晚寧呆滯地眨動眼睛。

“但是怎麽了?”

“江鶴他為人殘忍,將你父親給……”

江晚寧徹底怔住,呆呆看著夏箏。

“那、那我娘親呢?”

事到如今,夏箏已經沒有勇氣去直視江晚寧的視線,她聲如蚊蚋地道,“你父親出事的消息傳到蘇州後,隻有你娘親不信……她當時懷胎已八月,堅持著要去尋你父親……後來、後來路上遭遇劫匪,你娘親被手下護去一座山廟後受驚,早產生下了你。當時她身邊的人死的死傷的傷,身邊隻留下一個忠心的侍女,這時山匪還在山中搜尋,你娘親為了不成累贅,吞金……”

“你胡說!”江晚寧從她懷裏掙紮開,雙目通紅地道。

“我娘親是在產下我五年後香消玉殞的!”算命先生與她說過的話,江晚寧一刻也不曾忘記,“是我流落在外,我娘親是為了找我才在這世上苦苦撐了五年!”

“腓腓、腓腓,我不知道……”夏箏捂著臉哀哀地哭道,“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你娘親吞咽的金塊卡在了食道,更不知道你娘親後來被山上獵戶搭救……我隻知道你與那名侍女流落京畿,便把你收入府中……”

“為了收我入府,所以你瞞著楚國公,聯合陳嬤嬤殺害了林姨娘,把二妹妹送出府外……”江晚寧目光僵直地看著她,“其實楚國公知道你做的一切,也默許你做的一切……”

夏箏看著江晚寧的視線,忽而覺得害怕。

她隱隱覺得有什麽東西自手中流失了,忙去拽江晚寧:“腓腓,可、可我也是被逼得迫不得已啊……你將將還不是說了,在你心裏姨娘不是和你娘親的感覺一樣嗎……”

江晚寧抽開手,用陌生的目光看著她:“可是姨娘,我的娘親明明尋了我五年……且我的父親出自士族,家族丟了孩子必然會大張旗鼓地尋找……難道姨娘會不知道嗎?”

“我、我……”夏姨娘猛得打了個冷顫,頹然地耷拉著頭,“我也是在一年之後知道的……可你那時候生得冰雪可愛,已經學會開口喊人了……你那時候喊我娘……”

“姨娘……你可曾想過,當你抱著我讓我喊你娘親的時候,遠在蘇州的另一個女人耗幹了血淚,苦熬病體在空等她的孩子回家?”江晚寧顫聲質問,“你可明白府上另有一個孩子正期許地等你看過去一眼?”

“姨娘!我何辜,他亦何辜!”

她的話,突然讓夏箏抓住了一絲希望。

夏箏毫不猶豫地將這盆髒水潑到了江愁予的身上,她嗓音尖利的,又像是喃喃自語地反複強調道:“可今日的話我原本是不想和腓腓說的!是他逼我說的,是他!是他想要挑撥我們的關係啊腓腓!你千萬不要被他蒙蔽了!”

“我豈會不知道這件事是他的授意?”

江晚寧已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江愁予今日為何會這般好說話。

“可在這件事上,我反而應當感激他……”大顆大顆的淚珠自她的眼眶滑出,她卻在自嘲一般地微笑,“我之至親、我之至愛,終因為權勢舍棄我,皆因為私欲欺騙我……今日若不是他讓姨娘說清當年真相,姨娘究竟打算蒙蔽我到幾時?還是說,姨娘眼睜睜看著我喊殺夫仇人一輩子的爹爹?”

“腓腓、腓腓……你聽姨娘說……”

“你生病的時候,可是姨娘衣不解帶地照顧你呀。你難不成忘記了……你八歲的時候得了天花,府上所有人都離你離得遠遠的,隻有姨娘照顧你……你的天花傳染給了姨娘,姨娘身上的疤痕都未消呢……”

江晚寧的神情有片刻的迷惘與恍惚,但是很快她又鎮靜下來。

“你不必說了,我是不會聽你的話……”

邊說著,她腳步虛浮地朝外麵走去。

守在外邊的獄吏頗識眼色地開了門。

江晚寧像是踩在棉花團上一般,四肢無力地拖曳在身側,也不知道是如何走到門檻旁邊的。正當她虛虛地邁去一隻腳時,忽覺眼前襲來一片沉重的昏黑,如巨石一般將她壓倒。

事實上,她並未摔倒。

她軟綿綿的身子被人緊緊地擁住了。

江愁予抱住昏迷的她,沉目往房裏看去。

夏箏眼角慘淚未幹,驚疑不定地看著麵前已逐漸生得穩重的郎君。她不知道他是從什麽時候出現的,也不知道他到底聽到了多少,她隻是緊緊握住幹澀的喉嚨,像是被人扼住喉嚨一般,發出空空的聲音:“你——你——”

江愁予俯眼道:“你做的那件事,我不會與她說。”

知道當年內情的人,其實很容易聽出夏箏對自身的開脫和狡辯。

其實江晚寧生父的真正死因,並非是江鶴一人所致。而是當年夏箏被江鶴懷疑與人有染後,不想旁人平白遭罪,又覺得江鶴奈何不了一個三品官員,索性承認自己和江晚寧的生父有來往,口口聲聲說自己寧做他的妾室也不願做江鶴妾室。

江鶴受此大辱,連事情都沒有查驗清楚,便殘忍殺害了江晚寧的生父。

夏箏唇角哆嗦,呆呆坐在原地。

江愁予看了眼懷中昏厥的人兒,目光漸變得柔和:“不揭發你,並非是因為你。”

江愁予最後看了夏箏一眼,腳步邁開。

“今後,你便好自為之罷。”

-

江晚寧醒來時,恰是落暮時分。

二人的床帳正對一頁百合紗窗,質地輕薄的床帳偶爾被嫋嫋香風吹拂,在她的角度可以看見燦爛霓霞,以及天邊時卷時舒的流雲。江晚寧的眼睛空落落地盯著那處發呆,不知不覺裏流下的眼淚洇濕枕帕。

她的哭聲小小,仿佛剛出生的幼貓崽崽。

涼夏手裏正握著一根綃金絲撥弄銅盆裏麵的暖炭,偶爾爆破的剝嗶聲掩蓋著床帳裏麵的哭聲,致使她什麽聲音也沒聽到。反倒是坐在外室圓桌上的郎君合上古籍,快步朝裏麵走過去。

涼夏怔怔地坐在那裏,甚至來不及想明白他是怎麽聽到夫人哭聲的,便見他回首不耐煩地睇目過來,道:“出去,傳人備膳。”

涼夏反應慢半拍地點了點頭,沒走幾步又忍不住踅身看過去一眼。見郎君不知在什麽時候脫靴躺入了床榻裏,幽幽浮動的床帳緩緩地描摹著二人的身形。依稀看去,是郎君用闊綽的肩膀抵住夫人的臉頰,另一隻手掌撫在夫人背上一下下地給她順氣。

他有意在哄夫人,聲音特地放清放緩了。

聽起來溫溫潤潤含含糊糊,像是夏日正午裏迎麵撲來的熱風。

涼夏依稀見聽到了幾句話。

“別哭、別哭。”

“你想想、你仔細想想,我是夏箏被江鶴強迫的奸|生|子……”

“腓腓卻不一樣了……腓腓是我的珍寶,是你爹爹娘親最愛的珍寶,是所有人都翹首企足生下來的孩子……”

這大抵是涼夏這小半生裏聽到過的最血腥最令人窒息的哄人話術了。這世上哄人的甜言蜜語何其多,那原先的江府三郎君更是一套接著一套把人哄得找不著北。哪有人把自己的陳年傷口再一次撕得血淋淋,主動送上去比誰慘的。

做這事的還是這樣敏感多疑的郎君。

而且被傷害的,還是郎君那顆一下子就容易支離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