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白歧曾經有很多名字,白七永,機無憂。
隻是每個名字都是一段枷鎖,也都在他身上落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
當他還是白七永時,人人都道他是風流才子,他們羨慕他文采無雙,卻也憎惡他常宿煙花柳巷。
人們一邊追捧著他的詩詞,一邊臆想著他與風塵女子的各種韻事,在這之餘還不忘時時感歎上天無眼,竟將如此強大的精神力賦予他一人之身。
他跟著師父很多年,見過無數具屍體。
他知道,人死之後,靈識灰飛煙滅,留下的不過是一副皮囊。
高官顯貴如何,市井小人又如何,通通是一個模樣,就連挖出來的心,也都是一模一樣的。
家族中的人怕他,敬他,愛他。
他們怕他的精神力,卻又想要這精神力為他們謀得一席之地。他們愛他護他,卻不過是因為他是白氏子弟。
他本以為他會回朝之後做個士大夫,像父親那樣庇佑家族,也算是全了這麽多年,白家在自己身上投入的一切盼望。
可他沒想到,年少時自以為的做自己,竟然會將他逼到如此境地。
南王對白家猜忌如斯,借著他的文章既羞辱了他,又狠狠敲打了白家。
他想,既如此,白七永不如就此逝去吧,白家丟了個才子,卻能堵住世人悠悠之口,也足夠合算了。
師父仙逝,臨終前將無機閣交到他手上,為了防止閣中生變,特意還編造了個老閣主的故事,好讓他名正言順的接手無機閣。
可這閣裏啊,滿滿當當都是人間疾苦。
無機閣幹的是收集情報的生意,小到夫妻之間,大到朝堂之事。人人的心裏都有一把算盤,算前算後,算了同僚算兄弟,算完兄弟又盤算著子女。
雖說無機閣對待世間之事,猶如山間流水,任爾自流。
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山間流水遇石尚會繞行,更何況是人。
這世間有太多疾苦,年少時隻覺得淪落風塵之人最苦,接管了無機閣之後他才知道,紅塵之中,眾生皆苦。
機無憂,機無憂。
口口聲聲談無憂,字字句句皆枷鎖。
機無憂本不是冷心冷情之人,否則也不會從白七永變為機無憂。
於是這一次,機無憂變成了衣白歧。
一個在小巷角落裏開著一件不起眼的醫館,心裏有些小算盤,但卻醫術高明的大夫。
他就這樣藏在人群之中,假裝與眾人並無差別。可人間煙火氣,撫了凡人的心,卻暖不了他半分。
直至一個雨夜,他被王宮的侍衛扛在肩上,強行帶走。
那是隻覺得好玩的他並不知道,獨屬於他的人間煙火氣,正在雨夜的盡頭等著他。
蘇葉。
見第一麵時,衣白歧就認出了她。景國最受寵的三公主,在別的兄弟姐妹以晴雨隨意起名時,隻有她的名字與當今景王相連。
柏樹上的小葉子。
景王拳拳的老父親之心昭然若揭。
可這位三公主卻打著機無憂的大旗嚇唬自己,活像隻披著虎皮衣的小貓,張牙舞爪的裝凶,隻為了藏住身後的汪汪隊。
很有趣,而且更有趣的是,這似乎不是原來的三公主。
閣裏的情報顯示,三公主體弱多病,少言寡語,精神力更是低的可憐,若不是這些年裏有景王的照拂,她獨自一人在深宮之中,怕早已被磋磨的是骨頭都不剩了。
可眼前之人卻活蹦亂跳,一個個從未見過的陣法在她手中誕生,一條條生命被拉回人間。
他想看看,這位奇怪的三公主究竟還會折騰出什麽幺蛾子,於是,他接住了蘇葉遞來的橄欖枝,成為了這群人的大夫。
他看著她明明說著不敢,卻悄悄的將人扒拉回府,以公主之軀俯身為侍衛和普通百姓起陣。
他懷著惡意想,總有一天她會和自己一樣,為世俗所不容。
隻是後來啊,芸府漸漸成了規模,在一個月亮很好的夜晚,蘇葉卻紅著眼睛對他說不後悔。
可他卻後悔了!
他後悔遵守什麽無機閣的鬼規矩,任由蘇葉將精神裏空耗完之後又喝下一杯杯桃花釀。
在後來的無數個日子裏,他總是在半夢半醒間想起那個月夜,是不是當時他攔下了蘇葉,蘇葉的身體就不會有任何意外,最後也不會隻能以身殉道,屍骨無存。
那天在醉仙居,蘇葉說她隻想要一人。他卻不以為意。
沒關係,隻要景王答應,隻要他能夠一直在她身邊,水滴水穿,一日她不願,那一年,十年,五十年呢?
世間的情愛本就薄如蟬翼,為何傅君盛行他就不行,他已獨身走了太久,隻一點盼望,便足矣慰餘生了。
但這點盼望也沒了,他親眼看著自己的救贖消失,世間的鎖鏈重新將他綁緊,機無憂再次回到了無機閣,沒日沒夜的陷入漫長的昏睡。
隻是某一日,隻會在夢中相見的故人坐在他床邊,赤著的雙腳一晃一晃,笑眯眯的問他:“睡美人,睡夠了嗎?”
那一刻,他心底的荒蕪被繁花取代,萬物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