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消失了,呂歸塵席地而坐,就著外麵透進來的燈光,解下了自己的外衣。他體虛畏寒,中秋時節已經穿上了皮子的坎肩,裏麵襯著白色的羅絹。他把坎肩的襯裏翻過來,平鋪在地上,沉思了一會兒才落筆:

“比莫幹哥哥如鑒:

弟阿蘇勒將死,可惜不能拜謁父親的陵墓,和哥哥們團聚。臨行短書,望哥哥們珍重,代我在父親的墳前禱告。父親的靈魂保佑我們帕蘇爾家的子孫。請不必為我發兵下唐,政事和軍務我都不懂,隻希望我的一死可以對青陽有用。請照顧我阿媽,也請哥哥把你的仁慈賜予我的女奴蘇瑪。”

他隔了一段,題頭寫上:

“大合薩如鑒:

我不能回北都看您了,想念您和阿摩敕,也想念您的巴呆。我沒有做成什麽事,辜負了您的期望,但是我也沒有忘記您的教導。我會仰著我的頭,不會給青陽丟臉。”

他想到了蘇瑪,忽地有點難過,呆了很久,仿佛還能聽見風裏熟悉的“叮叮”聲,那個女孩就站在他的門外。他想起很多年前北都城的雨夜,她摸在自己頭上的溫暖的手。過了很久,他寫下了:

“給蘇瑪:

你教我吹的笛子我還記得,我想你再教我吹更多的曲子,可惜沒有機會了。我把你托付給了我的哥哥比莫幹,他是可以依賴的人。蘇瑪我很想自己保護你的,可惜我沒有這個本事。但是我努力了,我一直都記著我對你說的話,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不要當個懦夫,即使我死了,我也要像個青銅家族的男孩。”

他再寫下了“姬野”,從領口裏麵把銀鏈子拴著的指套摳了出來,在袖子上蹭了蹭,蹭亮了,然後用小佩刀割開內襯的一角,把指套塞了進去。

“收到我的信了麽?沒想到變化那麽快,我要死了,要是讓我選,我寧願死在殤陽關的戰場上。

對不起,惹得你不開心,其實那次你看見我和羽然,隻是因我阿爸死了,羽然可憐我。她一直都很好心,什麽東西她都可憐。羽然是喜歡你的,其實不用我說,你就該知道的,如果她不喜歡你,又能喜歡誰呢?”

他呆了很久,覺得最後一句實在沒什麽道理,於是拿筆塗去了,接著寫了下去:

“請代我問候將軍,我不留信給他,怕給他惹上麻煩。這件衣服裏麵有個鐵東西,你找找,留給你吧,會有人比我更適合戴著它。”

他繞了很大的圈子,可他知道自己還是會繞回那個名字。總是這樣的,他想要避開,他繃緊了臉,想把心也繃緊。可是繃出的隻是一個很脆的蛋殼,那隻沉睡的雛鳥總在他不經意的時候醒來,用尖尖的喙扣擊著蛋殼,要鑽出來。他的手開始微微地發抖,他落筆寫下“羽然”兩個字,筆卻停在了空中。他心裏有很多很多的話,可以在這件不大的坎肩上寫滿蠅頭小楷。可他不知道第一個字是什麽,隻是那麽多那麽多的東西混在一起,在他心裏緩緩地起伏。

他想要是這時候羽然就坐在他的身邊,他會用絕大的勇氣伸手去摸她的臉兒,對她說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真的很美,從天空降到我的麵前;對她說我藏著你送給我的那隻鬆煙墨盒呢,我在深夜裏寫字,寫一會兒停下來,手指在墨盒上輕輕地滑過;對她說你知道不知道我們北陸的爬地菊,我想跟你說讓你跟我一起去北陸看著整個朔方原的爬地菊盛開,可是我怕你不答應,所以我等到一個你高興的時候跟你說,這樣你就會開心地點頭了……

他知道自己最想說的是:“羽然其實我對你……”

可他又想,即便羽然就在他麵前而他即將死去,這句話他也說不出來。

他疲倦地靠在牆壁上。

“羽然,我該拿你怎麽辦?”他喃喃地說,看著筆尖的墨水滴落在白色的羅絹上,暈出一個個墨點,“我拿你……怎麽辦?”

門開了,一列挎刀的禁軍進來,領頭的是方山。

“塵少主,該上路了。”方山走到呂歸塵麵前,行了大禮。

呂歸塵呆了片刻,忽地笑了笑,拋下了筆,套上了皮坎肩,迎著朝陽的第一縷光輝,走出了偏殿。

黎明已經到來。黎明是整個夜晚最冷的時候,姬野覺得自己的血都要凍住了。

他坐在地上,靠著一塊倒伏的石碑,呆呆地看著陽光照在焚燒後的廢墟上,殘煙仍在嫋嫋升起。陽光蓋過大地,新的一天開始。東陸諸國都沿用皇室的規矩,斬刑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時候,姬野知道那個時刻在一點一點逼近。

他已經去過有風塘,可大群的禁軍把那裏重重包圍起來,他找不到息衍,也找不到息轅。他跑到這裏來,存著一線希望說羽然還沒有走,雖然他知道羽然也不會有什麽辦法,可是至少有一個人可以跟他說話。如今那個樹蔭掩映的小院落隻剩下一片焦土,他看著石墁地上刻著的劍圈槍圓,恍惚有種錯覺,覺得這一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遠得不真實。

也許翼天瞻和羽然根本就是他的一個夢而已,他在這個南淮城裏沒有朋友,他是一個小妾生的孩子,孤獨地生活在這個城市裏。那些曾經讓他覺得可寄托的東西,歌聲、笑聲、朋友、師長,其實都是他自己編造出來的,本不存在。

現在這個夢醒了,於是他們消失了。

他覺得自己心裏缺了一塊,他一直把這一塊存在一個夢裏,現在沒有了,於是他的心空得生痛。

他抬頭看著天空裏火燒般的霞光,竭力回憶那個男孩的笑容。

“我……我叫呂歸塵,呂歸塵·阿蘇勒,你可以叫我阿蘇勒。”

“原來羽族是這樣唱歌的啊,你真了不起,還懂得羽族的文字。”

“我把這柄刀送給你,以後有誰敢踩你的臉,也就是我阿蘇勒的敵人,盤韃天神在上,這個誓言隻要我不死,就都有效。”

“姬野!姬野!快逃!快逃啊!”

羽然的樣子忽然蹦了出來,她用力地點頭:“對!我們三個是朋友!”

無數的記憶在同一個瞬間向他洶湧而來,像是冰流一樣穿透了他的胸口。他的心裏空空如也,他一無所有,他在南淮城裏隻是個孤獨而卑賤的少年,日複一日,拖著他的長槍在夕陽裏走過。他忽地有種絕大的恐懼,他要離開這片荒涼的林子和廢墟,他要找一個暖和一些的有人的地方,他需要找個人跟他說話。他跳了起來飛快地越過了樹林,越過了池塘,越過了街道……可是街頭寂寂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於是他隻能不停地跑,去找那個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他就這麽發瘋般地迎著曙光奔跑,張大了嘴去呼吸微冷的空氣。

“阿蘇勒……阿蘇勒就要死了……”他的心裏有個聲音在喊,“我跑到哪裏去……我該跑到哪裏去?”

八月十五,南淮城,菱花坊。

正午的陽光利劍一樣懸在頭頂。呂歸塵低頭,看著自己腳下的影子,聽著周圍一陣陣人聲沸騰。

行刑的地點安排在菱花坊前的廣場,這裏長寬都有上千步,足以容納萬人。按照國主百裏景洪的諭示,處斬蠻族世子不禁圍觀,這正是立威的時候。廣場中央鋪著紅毯,搭起了高台,百裏景洪和大臣們的位置都在高台上,呂歸塵遠遠地看了朝服盛裝的百裏景洪一眼,覺得這個人自己根本就不認識。

呂歸塵披了一件玄紅色的寬袍,像極了他的婚服,方山說這樣他脖子裏的血湧出來會隱沒在玄紅色裏,不會太過難看。方山又說行刑前呂歸塵應該先如廁,否則砍頭的時候全身肌肉驚恐失控,怕是失了威儀。呂歸塵都一一照做,隻是方山捧了一碗烈酒給他,湊在他耳邊悄聲說酒裏下了藥,喝下去人昏昏沉沉,沒什麽疼痛就過去了。呂歸塵推開了那酒,搖搖頭說:“其實我不怕的。”

說是這麽說,真的看見那柄重斧的時候,呂歸塵還是怕了。他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想象那數十斤的斧斬落下來,砍下一顆人頭和砍雞脖子沒有區別。

“塵少主別怕,”方山退下去前低聲說,“其實斧子也隻是看起來嚇人,卻比刀劍利落,少吃很多的苦頭。”

聲浪一潮高過一潮,遠處的神巫跳舞祭祀天地和祖先的靈魂,拿著一頁燃燒的火紙,一一點燃九碗烈酒。行刑的軍士半跪著接過酒,一齊仰頭喝了下去,各自摔碎了碗。其中最魁梧的是劊子手,他一扯胸前的皮帶,把整個胸甲卸脫下來,露出肌肉糾結的胸膛,密密匝匝的都是卷曲的黑毛。他在一陣刺耳的歡呼聲中把斧子高舉過頂,圍觀的人們以更大的歡呼來回應他。

呂歸塵看著那些陌生卻興奮的臉,不知道為什麽他的死會讓這些人覺得如此有趣。

劊子手把整整一壇酒淋在身上,瞪著發紅的眼睛環顧周圍,凶狠得像是一頭烈鬃熊。觸到他的眼神,呂歸塵心裏一寒,他上過陣,卻沒有見過這種眼神,凶蠻中帶著誇耀和興奮。他忽然明了了這一切的用意。他懂得貴族行刑的禮法,本應簡單而肅穆,國主所以把這些東西搬到這裏來,隻是要讓他死得卑微,就像一個卑賤的死囚那樣。

一股氣在心裏撐住了他,眾目睽睽之下,呂歸塵忽然仰起了頭,默默地對著天空。雁唳中一隻孤雁滑過天邊一角,呂歸塵嘴角帶起一絲淡淡的笑。

人群中又起一陣喧嘩。

沉重的鐵蹄聲從場邊傳來。四名重裝鐵騎籠罩在巨大黑氅裏,策馬緩步而來,手中高舉繡著金**的長幡。鐵麵甲遮住了他們的樣子,但是呂歸塵掃了一眼,還是認出了他們中的一人。那是方起召,雖然都穿著製式的鎧甲,但是方起召配了他家傳的名劍。

重裝鐵騎繞場一周,經過呂歸塵麵前的時候,一人持著長幡的手顫抖起來,長幡在空中搖晃。

“雷雲!”方起召在他身旁低喝,“別丟了威儀!這家夥馬上就要死了,不過是塊死肉!”

那是雷雲正柯。呂歸塵扭過頭不願看他的眼睛,他明白為什麽雷雲正柯會這麽恨他,畢竟是他的族人殺了雷雲正柯的哥哥雷雲孟虎。以前他們還能一起聊天的時候,雷雲正柯說起這個哥哥總是一臉的自豪,又懊喪地說我一輩子都超不過他。鐵騎繞場一周後,站定在行刑台的四角,負責行刑的武士則有八人把行刑台圍作鐵桶,那個上身的劊子手也不知是真的喝醉了或是做戲,搖搖晃晃地走上台來,瞥了一眼呂歸塵,倒像是屠戶看一頭待宰的豬。

他忽地一腳踹在呂歸塵的膝蓋後彎,同時一巴掌狠狠壓在他後頸上。呂歸塵不由自主地跪下,抬不起頭來。全場爆發出一陣歡呼。

一根帶著倒刺的鐵鏈兜頭扣下來把呂歸塵纏住了,劊子手在他背後狠狠收緊,倒刺嵌進肉裏,呂歸塵的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呻吟。

“管你是金帳國的少主還是一個銅鈿不值的賤人,到了這裏就是我的地方!”劊子手壓低了聲音在呂歸塵耳邊說,“都是將死的人了,不要擺出死硬的樣子。好好收場,我們做事的也好給你個痛快!”

一名武士把幾乎一尺厚的木枕推過來墊在呂歸塵的脖子下,另一個人把一隻銅盆放在木枕前。

“這一下要賣力啊!”推木枕的軍士說,“國主在上麵看著,利索點兄弟們都有麵子。”

劊子手在手裏掂著斧頭:“小事,保證連木枕一劈兩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