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的百裏景洪揚了揚手,全場都安靜下來。鼓點響了起來,鼓槌在鼓麵上急促地跳躍,越來越重,越來越急。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呂歸塵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最後一次呼吸,最後一次思考,最後一次看這個世界!他要做點什麽,他早已經想好,他不會無聲無息地讓自己的頭落下。兩個軍士全力壓住了呂歸塵肩膀,可這馴服如綿羊的蠻族少年忽然掙紮起來。他不顧一切地用力,他想要站起來!軍士們大驚,用上全身力氣,劊子手上前一步一腳踩住呂歸塵的後頸,把他的脖子踩進木枕上半圓形的凹陷裏。可呂歸塵仍在掙紮,不把最後的力氣用盡,他不會停下。他努力抬起頭去看周圍的人,陽光耀花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隻覺得人海人山。他想象著那一雙雙眼睛帶著無辜的好奇,像是看一場大戲。這些人在看著他死,可是他要告訴這些人他心裏並不怕,他是青陽呂氏帕蘇爾家的男孩,什麽都不怕。他要用一個蠻子的眼神去回敬這些人,傲氣地嘲笑他們。
姬野會在他們中麽?羽然會在他們中麽?呂歸塵忽然想,支撐他的那股傲氣忽地有些虛弱,他微微戰栗,茫然失措。鼓點越來越急,他就要死了,最後他能不能看見那雙深紅色的眼睛?他想到這兩個人,心裏變得很亂很亂,他發覺自己心底極深處仍有一絲渺茫的期待,姬野會不會來救他?姬野……那個騎著黑馬手把長槍,目光像是黑電的孩子,總是那麽強韌,是可以依賴的朋友。
劊子手狠狠地在他脖子上跺了跺:“不老實,死得更難受!”
“難受?”呂歸塵想,他在心裏笑,滿是蔑視。他想你懂什麽難受?砍頭就難受麽?
行刑的軍士做這行是老手,兩膀膂力大得驚人,呂歸塵覺得掙紮不動了。一直被他壓住的絕望終於升了起來,把他整顆心都裹住了。姬野不會來救他的,呂歸塵想,姬野是什麽?其實也隻是一個在家裏永遠低著頭的孩子,他有時候像隻憤怒的刺蝟,那是他害怕,他怕自己不豎起那些尖刺,別人就會從他身上踩過去。最後一聲鼓點落下,一切歸於寂靜。呂歸塵忽地用力攥拳,他還留了最後一絲力氣。這是他一生的結束,這以後不會有人再嘲笑他的懦弱,他懦弱了十幾年,應該勇敢一次……他要用盡他一生的力量去喊那個名字,這樣即使他變成了飄忽的鬼魂,這最後一次的大膽會讓他不虛此生。
重斧在他頭頂高高地舉了起來。
呂歸塵攥著雙拳,讓肺裏吸足了氣,把嘴巴張到最大,把氣吐出去,對著所有人呼喊:“羽……”
羽……
羽……
羽……
他聽見自己心底的回聲,他狂喜,覺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有一股氣息直衝出去。
然而更強烈的聲音把他的呼喊忽地截斷,呂歸塵哆嗦了一下,那是箭鳴!是羽箭急速切開空氣的嘯聲!在殤陽關的戰場上不知多少次他聽見這種聲音在他附近掠過,隨即戰友們倒在血泊裏。這一次,他覺得有什麽粘稠的**濺在自己的後頸裏,重斧沒有落下,他還活著。他仰起頭,看見劊子手猙獰的神情僵住了,斧頭從他手裏墜落,他軟綿綿地跪下,雙手顫抖著去拔那支箭。那支箭準確地洞穿他喉嚨,隻剩下箭羽留在外麵。
雷雲正柯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黑色大氅,連著森嚴的鐵麵甲一起拋入空中。他提著沉重的鐵弓,腰間捆滿箭囊,馬鞍上捆著明晃晃的十二柄長刀。那真的是一隻刺蝟,一隻憤怒的刺蝟,它的目光漆黑得像是雷電。
“姬……姬野……怎麽是姬野?”方起召驚恐地大喊。
“有……有人劫法場!”行刑軍士中的有人嘶啞地喊。
“啊!”圍觀的人群中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這個在演藝小說中重複過千百遍的情節真真實實發生在人們麵前時,誰也不敢相信了。而且隻有一個人,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孤零零地要劫一個數千甲士守衛的法場。
呂歸塵看著那個十八歲的年輕人,就像八年之前,第一次在演武場,兩個人隔著重重的人牆目光相對,眼神裏還帶著一點陌生一點猶疑。
“阿蘇勒,我來救你了。”姬野說。
他算不得是個口齒伶俐的人,也不知道此時此刻該說些什麽。可是他麵對呂歸塵的眼睛,還略感窘迫,覺得自己非得說點什麽。於是這句話脫口而出,非常自然,就像是無數次夕陽下他帶著戰馬說:“阿蘇勒,我們喝酒去。”
非常自然,就是這樣!
說完這句話,他策動了戰馬,爆發出把全場聲音都壓下去的吼叫。
“姬野!姬野!”幾乎在同時,呂歸塵也不顧一切地吼了起來,“快走!快走!沒用的!別管我了!”
不知道多少軍士從四麵八方湧入刑場。方起召這批人身為儀仗,是下唐軍人的顏麵,雖然腿肚子哆嗦,卻也不能退後,剩下的三名鐵甲重騎一齊拔出了佩劍,擋住姬野衝向行刑台的道路。
連續的三次箭鳴。
呂歸塵熟悉姬野輪指連環箭的速度,可是這一次姬野更快了,他學了出雲騎軍左右馳射的辦法,第一箭直接貫穿了方起召的頭顱,第二箭洞穿彭連雲的手臂,這個饒舌的家夥隻來得及發出一聲哀嚎就栽下了馬背,第三箭射出,呂歸塵背後的一名行刑軍士肩頭中箭,箭上的力道帶著他倒栽出去。他的肩胛骨大概是被箭鏃擊碎了,蜷縮著身體哀嚎打滾。
方起召的屍體落馬,頭盔摔掉,露出張死人臉來。姬野掃了一眼,再沒有顧忌了。他殺人了,殺了方起召,南淮巨富方氏的小兒子,從此他完完全全地和下唐站在了戰場上對立的兩側。他們如果抓到他,會對他施寸磔之刑,把他刮成碎片。在那些人眼裏他是什麽?不過是個流亡貴族家裏庶出的男孩,狗一樣卑賤,不名一文,殺他幾十次都不夠償還那些世家公子的命。不過這樣也很好,他本就不在乎這些,他有一個朋友,他不能讓他死去。為了這個,他可以殺更多的人!
士兵們潮水一樣湧來,把他和行刑台隔開。他麵前有幾十人或者幾百人,他不知道,眼前黑壓壓一片人影閃動,讓他覺得回到了殤陽關前慘烈的戰場。這種感覺讓他極度興奮,他熟悉戰場,知道這時該怎麽做。
他連續不停地開弓射箭,士兵們沒有帶盾,不敢過於逼近,前麵的幾人中箭,後麵的人驚慌中隻好以屍體作為盾牌。他這種“輪指連環箭”耗箭極快,一會兒再摸箭囊,已經空空如也。他遺憾這還不是真正的戰場,戰場上息衍總在陣後準備好輜重大車,車上滿載箭支。他拋出鐵弓,砸在一個冒險偷進的步卒臉上,雙手從馬鞍上拔起了兩柄長刀。士兵們大吼著衝了上來,姬野的長刀劈了進去,他陷入了包圍,可心裏沒有恐懼。成片的飛血、中刀之後的哀嚎、飛起的斷肢,戰場氣息越來越濃烈,他胸膛裏的血滾燙。
“逆賊!逆賊!抓活的!要活的!淩遲處死!”觀禮台上,百裏景洪拍著桌子,幾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齒。
“國主放心。”拓跋山月揮手召來了自己的親兵,“傳我的令,急調弩手和盾牌手各一營過來。”
“笑話!”百裏景洪怒極反笑,“我們這裏禁軍有兩千人,難道就擋不住一個逆賊?還要另外調兵?”
“國主聽臣下一句話,禁軍根本就是無用之軍。而這兩個人親身上過戰場,親手殺人,是不同的!還有……”拓跋山月猶疑了一刻,不再說下去。
姬野雙手的刀****同一個軍士的小腹裏,那個軍士垂死之際卻有一股拚命的勇氣,雙手緊緊地攥住了兩柄刀,不讓姬野拔出。
姬野低頭,看見他肩甲上烙印著一隻蝙蝠,這是一個隱藏在禁軍中的鬼蝠。背後有金屬破風聲傳來,他不必回頭也知道有人趁機偷襲。他雙手緊握刀柄,雙臂左右一振,脆薄的長刀從中間斷裂。姬野一腳甩脫馬鐙,踢翻了那個鬼蝠的屍體,雙手斷刀左右橫切出去,劃開了兩側各一個禁軍的喉嚨。血光中他一手從馬鞍上拔出一柄新的長刀,翻身直刺,把一個跳起從半空撲下的鬼蝠貫胸穿透。困在人群裏,戰馬已經完全沒有用處了,姬野一按馬鞍,蹲在馬背上,長刀橫掃一圈逼退了身邊的人,而後猛地躍起,落地劈斬,劈斷了一名禁軍的琵琶骨,把他的上半身幾乎劈成兩半。這是嬴無翳的霸刀,姬野放手把嵌在禁軍身體裏的長刀拋棄,左手抓下馬鞍格住了一支斜刺過來的長槍,右手再拔一柄長刀。
他預計到了這樣的情況,沒有把馬鞍束在馬背上,隻是虛壓著,這時候巨大的馬鞍覆蓋了他左半身,他右手長刀壓住了另一側。
“阿蘇勒!站起來啊!站起來!”他在人牆的縫隙中看見呂歸塵依舊被行刑的軍士壓在木枕上,心裏焦急,嘶啞地吼叫起來,“站起來啊!我們殺出去!”
“姬野!走啊!快走!沒用的!你瘋了麽?”呂歸塵也是嘶啞地吼著回應。
“廢話!都是廢話!怎麽能走呢?”姬野一記膝擊,把靠近他的禁軍下巴磕落了,那人的佩刀也斬在了他的腰間,幸好不是很深的傷口,他跟著一腳踩在那人的胸口上,聽到腳下胸骨開裂的聲音。
他把手中的長刀擲出,長刀飛旋著紮在呂歸塵麵前不遠處:“拔刀啊傻子!拔刀啊!”
他再拔一柄長刀,高舉起手給呂歸塵看自己腰間的傷口:“你再不拔刀,我就死了!”
背後傳來了燙傷一樣的劇痛,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奔了幾步,右手收回背後用手背一蹭,滿是淋漓的鮮血。得手的還是一名鬼蝠,姬野知道息衍訓練的這支斥候部隊散布在整個禁軍中,可他也不知道確切有多少人。鬼蝠手裏隻有一柄短匕首,正猶疑著是否該撲上去再補一刀,姬野穿著騎軍的鯪甲,他不知道那一刀割破甲胄留下了多深的傷痕。這是他的最後一個念頭,姬野一揚手,把整柄長刀拋擲出去,從鬼蝠的腦袋正中劈斬進去。
那記投擲耗掉了姬野全部的力氣,他一時呼吸接不上,跌跌撞撞地退了兩步,還要再拔刀。這一次他沒有機會了,兩個禁軍鑽了這個空隙,左右撲上來抱住他的雙腿。他和禁軍們一起摔倒,落地的一瞬間,他拔出胸口的青鯊紮在其中一人的後頸裏,猛地發力,把一尺長的刀刃整個推了進去。更多的人撲了上來,他們已經得手了,也不再用刀。百裏景洪下令活捉,他們每個人都隻是撲上去按住這隻野獸,像是幾十個人扭翻一頭發怒的犀牛。
灰塵起落,呂歸塵模模糊糊地看見姬野有時甩開幾個人,可立刻又被壓了回去。禁軍擋住了他的視線,他隻能偶爾看見姬野的手從人堆裏探出來一瞬,血紅的手用力拍打地麵。呂歸塵覺得自己像是要被撕裂了,他的胸膛裏有兩個搏動,不同的頻率,像是兩個人在裏麵揮舞鼓槌瘋狂敲擊。很多年不這樣了,這是他幼年時發病的征兆,有一種從內而外的力量,要把他撕成兩半。
“阿蘇勒!阿蘇勒!”姬野被無數隻手抓住了每一處關節,完全動不了了,隻能嘶啞地大吼,“不要死啊!羽然會想你的,羽然……她會想你的啊!”
他用盡全力咬在一個禁軍的胳膊上,那個禁軍痛叫了一聲,鬆開了姬野的右手。唯一的一個空隙,姬野從甲帶的縫隙裏扯出那頁信紙,狠狠地把它拋向了呂歸塵。
瞬間,他就被禁軍再次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