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花剌的一千鬼弓沒有移動位置,他們仍能結陣防禦,看著周圍潮水般撤退的青陽騎兵。不花剌沒讓他們執行命令,此時用箭射穿逃兵的頭顱也沒有任何意義了,青陽已經失敗了,不可挽回。他扭頭,木黎拉著透骨龍站在他身邊,沉默著。從蒙勒火兒現身戰場的時候開始,木黎就一直沉默,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似乎並不驚訝,對於自己浴血博得的優勢被瞬間摧毀,他也沒有流露出沮喪或者憤怒。

“原來朔北真有三千匹白狼。”不花剌低聲說。

“是,那就是白狼團,蒙勒火兒·斡爾寒的白狼團。”木黎說。

“靠他一個人就逆轉了整個戰場的士氣……這種事真要親眼看見才能相信。”不花剌伸手往自己背後摸去,他的箭囊已經空了,再來不及填充,朔北部已經發起了決勝的衝鋒。他收起了弓,從地下拾了一柄戰刀。一隻枯瘦有力的大手伸過來,把刀奪下來扔在一旁。

木黎把透骨龍的韁繩交在不花剌手裏,“帶著你的部下,掩護大君撤退,快!騎我的馬,它不怕狼,而且和你的馬一樣快!”

不花剌扭頭看向另一側,比莫幹趴在雪漭的馬鞍上,身上蓋著大氅,仍舊昏迷不醒。他的傷勢不算很重,昏迷是因為脫力,他和呼都魯汗的戰鬥持續到木黎的孛斡勒衝上去隔開了呼都魯汗,死裏逃生的比莫幹在馬鞍上喘息了幾下,胸口的一道輕傷裂開出血,隨即昏迷過去。他直到昏迷都握著狼鋒刀,他守住了自己的旗,沒讓呼都魯汗得逞。

“木黎將軍,你呢?”不花剌抬頭看著木黎的眼睛,可那雙焦黃的眼睛裏什麽都沒有。

“我會為你爭取時間,大君和虎豹騎都必須平安地撤離戰場,否則我們會失去對抗朔北部的機會。我們不能在這一戰裏失去一切。”木黎說完,轉身走向他的子弟兵們。

“你在等什麽人麽?”不花剌對他的背影大聲喊。

“是,我在等那頭狼,我要在這裏了結和他之間的仇恨。”木黎站住了,轉過身,透過綿密的風雪看著不花剌,在他們之間有潰退的騎兵匆匆閃過。

“我已經很老了,幾個人能有幸在自己老死前了結一輩子的仇恨呢?”木黎點了點頭,“我很高興。”

“大君,請跟我來!”不花剌拉過雪漭的韁繩,把自己的黑氅解下來披在比莫幹的肩上,一手抓起九尾大纛。數百名鬼弓向著他靠攏,在他們中間九尾大纛再一次豎起,那象征青陽的尊嚴,即便潰敗也不能倒下,武士們要靠著它的指引退回到集結的地點。

不花剌用手緊緊地攬住比莫幹的肩頭,感覺到他的身軀在微微地顫抖。原來他已經醒來了,但是傷痛加上失血已經剝奪了他的意誌,他極度虛弱。

“畢竟是草原的主人,做到這一步也不容易了吧?”他心裏想。畢竟不是奴隸,不必為了自己和一家人的自由而拚上命。他又一次想起那個年輕奴隸被戰錘的利角刺穿而後拋向天空的一幕,那潑灑出來的鮮血就像是東陸畫家筆下的潑墨虹霓,絢麗卻又哀婉。

木黎回頭看了一眼透骨龍,忽地擊掌,說,“駕!”

透骨龍長嘶一聲奔馳起來,不花剌緊緊拉著雪漭的韁繩,他轉過頭,看著木黎的影子越來越小。

“結人牆!凡我木黎的武士,一步也不能後退!後退的人,我親手砍下他的頭!”木黎用衣角把牙刀上的血擦幹,“我們要在這裏拖住朔北人,否則他們會一直追擊到北都城下,騎兵來不及集結,會擁擠著入城,那是狼主最期待的機會,他一舉就能拿下城門。”

孛斡勒們看著彼此的眼睛,最後的騎兵正通過那六座浮橋,台納勒河西岸很快就隻剩下這些奴隸武士了。可是木黎沒有下令撤退,僅存的千餘人要對抗朔北的數萬之眾,不會有生還的機會。沒有人說話,奴隸們低頭看著自己包裹著鹿皮的腳。

“將軍,我們不想死在這裏……貴族們逃了,為什麽我們要留下?”一名奴隸武士打破了沉默。

“告訴我你母親的名字。”木黎說。

奴隸武士愣了一下。

“告訴我你母親的名字!”木黎低喝。

“其其格。”

“真是漂亮的名字,她還活著麽?還是一個奴隸吧?她在哪個貴族的帳篷裏?”木黎的聲音低啞,卻柔和起來。

“在斡赤斤家的帳篷裏當奶媽,她剛剛給我生了一個弟弟。”

木黎點點頭,掃視他一手訓練出來的子弟兵,“我把你們每個人看做我的兄弟。我的奴隸兄弟,你為什麽加入木黎的軍隊?隻是因為這樣能給你帶來光榮麽?或者你來是要為那些貴族效忠,要當他們的狗,要為他們捕獵,要為他們戰死,把你的血獻給他們高貴的種姓?”

所有人都搖頭。

木黎轉身麵對那個站出來說話的奴隸武士,“你的母親很期待你立下戰功能為她贖回自由吧?她很為你驕傲,是不是?”

“是!”奴隸武士毫不猶豫。

“你已經沒法把自由帶給她了,我的兄弟,可至少讓她能活下去!如果朔北的狼騎衝入北都,等待你母親的隻有淩辱和死,她的皮被剝下來蒙在盾牌上,頭發被割下來絞成繩子,屍體被送去喂狼。我的兄弟,你想活到親眼看見那一切麽?”

奴隸武士一震,呆住了。

“你們每個人踏上戰場,都有自己的原因。我也一樣。但是現在回頭看看那座城,”木黎回身,遙指風雪裏那座看不見的大城,“我們每個人,無論為了什麽拿起刀,都得守住那座城!”

“我很想我媽媽活下去。”那個奴隸武士低聲說完,回到了隊伍中。風雪呼嘯,再無一人說話。

“結人牆,騎兵全部過河之後,截斷浮橋。”木黎下令。

“騎兵全部過河之後,截斷浮橋。”一名孛斡勒重複了這個命令。

千餘人默默地散開,拔出了腰刀。這支隊伍在數萬人的朔北大軍麵前顯得如此弱小,可他們依然挺起了胸膛,用僅僅罩著層牛皮的胸膛對著暴風雪、薛靈哥戰馬的鐵蹄和白狼的爪牙。

“我的兄弟們,我隻是個老奴隸,沒有什麽可以賞賜你們。我給你們我所有的一切,我不會撤到東岸去,我會和你們並肩而立。”木黎走到所有人前麵,站住。

阿蘇勒立馬在台納勒河的東岸,麵前赤紅色的河水緩緩流淌,他的背後是上萬具屍體漸漸被風雪掩埋,身邊是幸存的青陽武士們風一般馳過,向著北都城的方向撤退。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沉默的年輕人,青陽武士的勇氣被狼群擊潰了,他們心裏隻有“活命”這個念頭。青陽部敗了,阿蘇勒明白。對於一支軍隊而言,最重要的士氣已經崩潰,如果此時朔北人追上來砍殺,可以像收獲麥子那樣輕鬆地把青陽武士們的命收走。

他來晚了,卻又不得不親眼目睹這片慘痛的戰場。其實早一些也沒有用,他沒本事逆轉這個失敗,他隻有一個人一匹馬和一柄刀,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依舊是個無足輕重的孩子。

風雪迷亂了他的視線,千餘名孛斡勒的身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駐守在浮橋邊的孛斡勒看著最後一隊騎兵馳過浮橋之後,開始揮刀斬斷捆住剝皮鬆的繩子。阿蘇勒心裏一驚,在他茫然的瞬間,六座浮橋散開,成了一堆隨水而去的鬆木寬板。孛斡勒們回頭走向了他們的隊伍,和他們的夥伴並肩站立。阿蘇勒這才明白他們並沒有準備撤回來,河西岸雪塵遮天,朔北人的複仇就要來了。

他忽然看見了孛斡勒們隊列前方的老人,那個熟悉的背影橫著一口刀,昂著頭,雕像般矗立。他瘦削而幹枯,像是古樹般不可動搖。十年之後阿蘇勒還記得那個背影,那時候木黎常常在傍晚的時候來看他練刀,最後又總是不屑地從鼻孔裏哼一聲,一言不發,掉頭離去,留給他的總是這樣一個孤獨卻倨傲的背影。

“木黎將軍!”阿蘇勒大聲呼喊。

木黎聽見有人喊他,隱隱約約的,他好像聽見過這個聲音,卻想不起來了。他轉過頭,看向河東岸,看見了那個驪龍駒背上的年輕人。他的記憶有些混亂,也許是因為失血太多。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忽然記了起來。他的腦海裏是一幅畫麵,夕陽之下一個上身的男孩揮舞著沉重的刀,一次次劈斬木樁,又一次次被彈得後退。男孩白皙的臉上滿是灰塵和汗,髒得就像一個從馬廄裏滾出來的小奴隸。

木黎覺得那笨拙的揮刀姿勢簡直是對刀的侮辱,卻記住了他的眼神。無論多麽疲倦,怎麽大喊,那個男孩的眼瞳始終清亮,不染塵埃。刀的戾氣不能侵蝕他的靈魂,他揮汗如雨,舉刀過頂,大聲呼喝,可是木黎覺得那個蒸著熱氣的軀殼裏其實站著一個悲傷而怯懦的孩子……他站在很遠的地方,一動不動。

如今他回來了,他居然長得那麽大了。木黎隔著風雪看他,看不太清楚,隻能想象那個悲傷和怯懦的孩子,騎著一匹白色的馬,眼瞳清亮,不染塵埃。

“世子,你回來啦?”木黎淡淡地說,笑了笑。

他轉過頭去,麵對撲來的人潮,再不回頭。

聽到“世子”兩個字的時候,阿蘇勒感覺到自己心裏隱隱痛了起來,像是一柄薄薄的刀在那裏劃了道傷口。他幾乎就要忘記“世子”這個稱呼了,他再次回到故鄉,父親已經死了,蘇瑪嫁給了哥哥,他沒像父親曾經說的那樣成為保護族人的英雄“長生王”,也許父親本就是說了句戲言安慰他小小的心,試圖告訴這個兒子自己有多愛他,但是郭勒爾·帕蘇爾那樣的男人不會因為愛而把青陽的未來交給一個懦弱的兒子。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就像對他的稱呼從“世子”變成了“大那顏”。

可是木黎依然叫他世子,也許隻是個口誤,也許是因為許多年過去了,在木黎的心裏阿蘇勒還沒有長大。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阿蘇勒十歲的時候,然而他就要死了,這份記憶就要消亡。

阿蘇勒猛地給戰馬加上一鞭,沿著河岸狂奔起來。

巴赫緊緊按住胸口,以防那道箭傷裂開。在第一場衝鋒中他被流箭命中,但是他截去了箭尾,一直堅持,他知道領軍大將倒下對這支萬人隊的影響。但是現在那枚留在身體裏的箭鏃已經把創口擴大了,如果他繼續策馬奔跑,那枚箭鏃也許會更深,傷到心髒。他艱難地喘息,他還想再堅持一會兒,他剩餘的三千餘騎兵剛剛撤到東岸來,他需要堅持到這些騎兵重新集結做好防禦。

一匹駿馬以極高的速度逼近他身旁,馬背上的人在疾馳中伸手按在他的肩頭,“哥哥!”

巴赫驚喜地扭頭,看見巴夯的臉,他幾乎忘記了胸口的痛楚,伸手握住了弟弟的手腕,“你到了!”

“來晚了!”巴夯咬著牙,看見河對岸的孛斡勒武士們正砍斷那些剝皮鬆木之間的皮繩。確實太晚了,他抵達戰場的時候,勝負已經定了。

他感覺到手腕上的劇痛,那是巴赫在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