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結!快集結!木黎拖不了太久,朔北人會渡河!”這是巴赫最後一句話,隨後他失去了知覺,在疾馳的馬背上失去平衡,一頭栽在雪裏。他略微能放下心了,這支騎兵是他和巴夯一起練的,巴夯能夠指揮他們。

巴夯跳下馬,把巴赫從雪裏扶起來,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他身上,回頭說,“巴魯巴紮,保護你們的伯父,帶著所有人撤回北都城下結陣。”

他從執旗的武士手裏抓過戰旗,轉過頭看著河西岸,看著千餘人站在風雪中的背影,低聲說,“我守在這裏,我要看著朔北人過河。你們若是遠遠地看到這杆旗,那就是我回去了,朔北大隊就跟在我背後,你們要做好一切準備,死守城門。可別想著有多少時間,朔北的薛靈哥馬很快。”

“父親要自己當斥候麽?”巴魯把伯父扛在肩上。這個小夥子已經長大,遠比他聲威赫赫的伯父更加魁偉。

巴夯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說。他忽地一驚,發現剛才還立馬在河邊的阿蘇勒不見了。他急忙看向左右,依然沒有找到。

“大那顏在哪裏?”他對身邊的鐵浮屠武士大喝。

“剛才……往下遊去了。”一名鐵浮屠指著河岸。

“他是要……”巴夯明白過來,“該死!”

他也想過要去把木黎那個死強的老東西搶回來,可是他明白那做不到,木黎決定的事情不可動搖。他們需要拖延朔北人爭取寶貴的時間,這樣潰散的軍隊才能再次集結,無論是守城或者是在城下迎擊朔北人,他們都需要時間準備。巴夯能做的僅是守在這裏把朔北人過河的戰報及時送回北都城。但是阿蘇勒顯然沒有想那麽多,他向著下遊去了,必然是在尋找堅實的冰麵過河。巴夯還記得這個孩子拾起刀擋在自己的叔叔和蘇瑪之間的事,那次幾乎震驚了青陽所有貴族,十年過去了,他也還是那個惹禍的性格。

巴夯看著自己身後不到一百個人,深深地吸了口氣,“人馬披甲,準備衝鋒。”

“巴夯將軍,大君的叮囑是鐵浮屠沒有手令不能調動,而且敵軍太多,現在倉促出擊,我們會有危險。”一名鐵浮屠說。

“大那顏如果死在這裏,我就不必回北都城了,把自己的頭送回去給閼氏就可以。”巴夯喃喃自語,“我答應過那個小姑娘要把活的大那顏帶回去給她……”

“小姑娘?”那名鐵浮屠武士愣了一下。他立刻就明白了,北都城裏流傳著大閼氏和大那顏之間的故事,和東陸達官貴人間的風流韻事一樣被津津樂道。

“不要在別人麵前說出什麽奇怪的廢話來,否則我把你的頭擰下來!”巴夯明白自己就說了奇怪的廢話,一掌拍在那名武士的頭盔上,放聲咆哮,“人馬披甲!準備衝鋒!”

這是軍令,再沒有猶疑的機會,鐵浮屠們抖開了身後馱馬背上的油布,馬背上烏青色的鎧甲上流動著森嚴的光。

狼群衝入了孛斡勒組成的人牆,它們的利爪僅用了一瞬間就把最前排的奴隸們撕成碎片,帶著熱氣的血肉吸引了這些野獸,它們撲在屍體上撕咬。這時候後麵的奴隸發動了,他們以投矛刺向白狼的頭部,幾頭白狼被刺中了,痛得嚎叫起來,伸出利爪把撲上來的奴隸武士們攔腰掃成兩段。更多的奴隸甚至無法接近白狼,狼騎兵們擲出了戰斧,準確地斬入奴隸們的頭顱,保護了自己的坐騎。這些朔北武士一輩子生活在狼背上,狼仿佛他們身體的一部分,狼的爪牙和狼騎兵的戰斧組成了沒有破綻的戰爭機器,互相援護,交替進攻。

奴隸們用在騎兵身上有效的戰術完全失敗了,他們一隊又一隊地衝上去,一隊又一隊地倒下。但他們不停,更不後退,他們肩並肩,一樣互為援護,交替進攻。他們從小一起訓練,如同兄弟,兄弟的手就是他們的手,他們的命是捆在一起的,隻要還有一名孛斡勒活著,這支軍隊就活著。一名孛斡勒在距離白狼不到三步的地方被戰斧劈中了肩胛,他沒有倒下,而是跪下了,用盡力量繃緊了背。他身後的孛斡勒跟著衝上,踩在他的肩膀上騰空躍起,在空中揮刀橫掃。這一刀準確地斬中了一匹白狼的鼻梁,削去了它的雙眼。白狼剛剛哀嚎著立起來,更多的孛斡勒衝上,十幾個人圍在白狼身旁,用刀****它的腹部。他們圍住那名狼騎兵和垂死的白狼,舉刀劈斬,那股瘋狂比狼更像狼,讓人想起群狼撲在死去的野牛身上搶奪肉塊。但這小小的勝利沒有維持多久,後麵的狼騎兵狂怒地擲出數十柄戰斧,把這些孛斡勒砍倒在白狼的屍體旁,此時狼和它的主人已經血肉模糊辨不出麵目。

木黎提著刀在孛斡勒中四顧,他始終沒有衝鋒,可是他的子弟兵越來越少了,隻剩下幾十人圍繞著他,狼群則如鐵桶一樣包圍了他們,再外一圈是朔北騎兵們高舉武器呼吼著助威。

“蒙勒火兒!”木黎忽然吼叫起來,“蒙勒火兒!你出來!我知道你在這裏!你出來!”

沒有任何征兆,隨著木黎的吼叫,周圍忽然安靜起來,所有白狼往後退卻。孛斡勒們周圍忽然空出了一片雪地,狼騎兵們隔著幾十步看著他們。白狼們俯下身去,狼騎兵們離開狼背,站在雪地裏,也俯下身去,貼近地麵。

這時候隻剩下一匹白狼依舊站立,四條粗壯的腿撐得筆直,風掀起它的長毛,狼背上的老人輕輕地撫摸著那些長毛,看著木黎,血紅色的眼睛裏透著憐憫和歎息。風暫時停下了,晶瑩剔透的雪花垂直落下,落在木黎的刀和蒙勒火兒的鉞上,三十年後這對宿敵相遇,隔著雪幕對視,很久沒有說話。

“木黎,你老了。”蒙勒火兒低聲說。

“蒙勒火兒,你還是老樣子,喜歡說那些故作高深的話。”木黎目光如電,牙刀空揮,放聲咆哮,“來啊!你還沒死,我也還沒有,在北方是不是等得很著急?你現在很開心?來!殺了我,你會更加開心,殺了那個曾打敗你的奴隸。蒙勒火兒我知道你心裏很著急,恨不得衝上來咬斷我的喉嚨,我給你這個機會!”

蒙勒火兒出人意料地鎮靜,“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麽?為了戰勝我?還是要把你自己的命葬送在這裏,盡你對青陽部的忠誠?”

木黎不再說話,提刀撲上,快如奔馬。蒙勒火兒揮手,阻攔在他和木黎之間的狼騎兵們迅速地閃開了一條路,蒙勒火兒單手提鉞指向木黎。木黎距離蒙勒火兒隻剩下幾步距離,忽地躍起,右手牙刀劃出蕭煞的弧線,帶著迫人呼吸的力量向蒙勒火兒的肩膀斬落。蒙勒火兒沒有移動,動的是他**的巨狼,那頭狼偏轉頭,準確地咬住了木黎的牙刀,那柄東陸出產的名刀在狼牙下輕易地碎裂了。又是一道蕭煞的弧線,鐵光直指蒙勒火兒的臉,那是木黎左手拔出了一直困在背後的重劍,那是郭勒爾·帕蘇爾生前的佩劍,是他統帥青陽大軍的憑證。蒙勒火兒忽然收回了鉞,以鉞柄的鐵木橫封,架住了木黎的重劍,這必殺的一劍在蒙勒火兒那裏仿佛一個孩子的把戲。木黎還未落下,蒙勒火兒左拳猛地擊出,命中他的胸膛,把木黎瘦小的身體淩空擊出一丈!

木黎在雪裏翻滾,按著胸口爬了起來,麵容猙獰,臉上青筋跳動,“來啊!老狼!再來!別停!讓我殺了你!”

“木黎,我曾經那麽欣賞你啊!那時候你在我眼裏是一匹凶狠的狼,磨尖了牙齒和爪子,想要撲上來咬斷我的喉嚨。那時候你還是個沒有地位的奴隸崽子,除了那些刀一無所有,你要用我的頸血換取你的自由和榮耀。和那樣的木黎對敵,讓我激動得手會發抖。可是看看你自己,看看現在的木黎,你隻是青陽部的一頭老狗,吼叫著要為主人盡忠。”蒙勒火兒喟歎,“看到你這樣,我有些難過。”

蒙勒火兒調轉狼頭,緩緩地離去。

“蒙勒火兒!”那份羞辱讓木黎撕心裂肺般地吼叫,他高舉重劍,奔向蒙勒火兒的背影。

蒙勒火兒抓著白狼的長毛,並不回頭,隨手摸到了自己的戰斧。他半轉身體,把戰斧擲了出去。木黎看見一個黑影逼近,不由自主地豎起重劍擋在自己麵前,戰斧呼嘯著盤旋,擊中了劍刃。木黎感覺到自己心口剛才被蒙勒火兒擊中的地方忽地痛得像要裂開,他退後一步,吞下了一口腥鹹的唾液。被反彈的戰斧在空氣中劃過巨大的弧線,重新回到蒙勒火兒掌中。蒙勒火兒勒馬回顧,直視喘息著的木黎,微微搖頭。

“木黎,不要白費力氣了。你現在隻是想死,失去了求勝的心,你的人生已經結束。”蒙勒火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他看著木黎,笑了。他勝利了,三十年之後他徹底摧毀了這個桀驁的奴隸崽子。不是靠他的斧和鉞,是靠意誌,他摧毀了木黎的信心。把他從驕傲的青陽英雄打回一個將死的老奴隸。這是一個男人最大的快意,殺了木黎怎麽能和這種勝利相比?怎麽能有一種複仇像這樣暢快?

木黎看懂了蒙勒火兒的笑,他忽然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了,他失去了說話的力量,腦海裏仿佛有千萬人對著他大喊,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

這讓他想起他還是個小奴隸崽子的時候,做過一個可怕的夢,夢見那些貴族圍繞著他,俯視他,指著他,每個人都大喊說,

“你是個奴隸崽子!“

“你是個奴隸崽子!“

“你是個奴隸崽子!“

他劇烈地喘息著,雙手抓著劍柄,劍尖無力地垂在雪裏。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你是個奴隸崽子……你的人生已經結束……你是個奴隸崽子……”那些人的喊聲要撕裂他的耳膜。

“不!我不願意結束……我還沒有結束!”他想要大吼,聲音從喉嚨裏出來,卻是嘶啞的呻吟。

他的視線模糊了,蒙勒火兒的背影慢慢遠去,他拖著腳步往前挪動,忽然那股被他咽下去的腥鹹唾液重新湧了上來。他用手捂住,吐了出來。他移開手,怔怔地看著掌心的紅色。他感覺到生命和血一起慢慢從他的身體裏流淌走,他意識到自己真的是老了,其實早該死了。蒙勒火兒看穿了他的把戲,他並不是來求勝的,他來求他自己的結局。其實他自己心裏都不知道,原來他是那麽渴望蒙勒火兒巨鉞劈下的瞬間,那是將軍木黎應有的結局。

蒙勒火兒那個魔鬼,不僅是殺人,也把人的心作為玩具。他不給木黎英雄般的結束,木黎可以死,作為一個戰敗的奴隸。

狼騎兵們重新跨上狼背,跟隨著蒙勒火兒離去。蒙勒火兒去向了西邊,這意味著他暫時放棄了奪取北都城,孛斡勒和浮橋被毀使他損失了寶貴的時間,此時青陽潰軍已經重新集結起來,靠著接天的北都城牆,他們應該可以守住。大隊騎兵跟隨呼都魯汗的黃金蒼狼旗,尾隨在白狼團之後。剩下幾百名朔北騎兵們帶馬上前,砍殺最後的幾十名奴隸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