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白蘇老太太那天上午去上廁所時,在窄狹的過道裏與院子裏的一個女人,身體輕微觸碰了一下。那女人一手揪住努白蘇老太太衣服的領口,另一隻手扇巴掌,嘴裏不住地罵著:“你以為現在還是舊社會,可以爬到我們頭頂上拉屎撒尿?你這個農奴主,呸,是下賤種,是勾引男人的妓女,是不要臉的女人。”那女人罵完還往努白蘇老太太的臉上吐口水,將她推搡在地用腳踢。努白蘇老太太抱住腦袋身子縮成一團,不敢對那個女人有任何的表示。其他人聽到打罵聲就跑來勸架,把努白蘇老太太和那個女人分開了。

努白蘇老太太被送回房子裏時,人們聽到了她傷心的哭泣聲。過了一陣房子裏安靜得什麽聲音都沒有。中午剛過,鄰居進屋來看,發現努白蘇老太太懸掛在房柱上,差人趕緊把努白蘇管家找了回來。

我跟努白蘇管家進屋時,房子裏黑漆漆的,努白蘇老太太睡著了似的躺在床鋪上。等我的眼睛適應這昏暗的光線後,那頭銀白的頭發特別紮我眼睛,臉上女人留下的指印開始發烏,稍微歪斜的嘴角邊透出惱怒與悲鬱。我的胸口有股氣流滯脹在那裏,感到透不過氣來。我艱難地呼著氣,坐在努白蘇老太太旁邊,用手將她因恐懼而瞪大的雙眼給合上。我低下頭把嘴貼在她的耳邊,輕聲誦起了祈禱經文。

努白蘇管家眼圈紅紅地打開破舊的皮箱,找來了一整塊白布來。

外麵不時有人說話,還傳來敲打東西的砰砰聲。突然,廣播裏響起了嘹亮的《東方紅》音樂,它淹沒了其他的聲音。接下來,廣播裏播毛主席的五篇哲學著作藏文版出版發行的消息……

天即將要黑下去,我和努白蘇管家把老太太的屍體裹進那塊白布裏,準備翌日送去天葬。一切停當後,我們坐在微弱的油燈底下,等待黎明時分的到來。房子裏很冷,也沒有生火,我找來三角鐵爐,讓牛糞在裏麵燃燒。努白蘇管家無聲地念誦經文,不時地擦滴落下來的淚水。等茶燒好了,我讓努白蘇管家喝杯熱熱的清茶。

“我聽別人說您跟努白蘇老太太是夫妻?”我問這話時頭低著,不敢看他的眼睛。

“是我說的。”努白蘇管家停了一會兒,嘴裏吧嗒一聲,又說:“他們想讓我離開努白蘇,這樣老太太會孤苦無助的。努白蘇一家人對我恩重如山,我怎能拋下老太太而不顧呢,隻有編造謊言說我跟老太太是夫妻。”

我一直都不相信這件事會是真的,跟努白蘇管家接觸這麽多年,他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個正直、負責任的人。“聽他們這麽說時,我是一點都不相信的。”

“人都走了,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我愧疚的是沒能保護好老太太!”努白蘇管家用手撓腦袋上的寸頭。

“別這樣想,您為努白蘇做了很多的事,沒有人會責怪您的。”我由衷地這樣說。

努白蘇管家搖搖頭,無奈地歎了一聲氣。房子裏悄無聲息,隻能聽到體內心髒跳動的聲音。我默默地祈禱努白蘇老太太來世投身到佛教盛行的地方,投身到慈悲父母的膝下,投身到富裕父母的家裏!

我曾聽努白蘇管家講,努白蘇老爺的父親曾是大貴族辛霞在墨竹工卡谿卡的代理人。經過幾十年的努力工作和省吃儉用,家裏積攢了不少的財物和耕地、牛羊等,這使他們的家庭地位日漸提升,老爺十七歲那年攀到了努白府,成了努白老爺。但努白老爺並不熱衷於這小貴族的名分和比他大二十多歲的夫人,他跟著熱振喇章做起了生意,經常離開努白府來往於拉薩和印度之間。短短幾年裏憑借運勢和果斷,成為拉薩較為有名的一個商人。努白老爺經濟上已經無須依賴努白府,於是使著性子解除了與努白夫人的婚約,將情投意合的情人轉正為了正式夫人,在拉薩租房開設商店取名為努白蘇。這位後娶的夫人就是努白蘇老太太。聽說努白蘇老爺對夫人感情甚篤,家裏的任何事情都不讓她操勞,時常帶她到印度、尼泊爾去,還在大吉嶺置辦了房產。努白蘇老爺和夫人步入中年後,事業也達到了最鼎盛的時期,主要標誌是在拉薩城裏開了三家商鋪,蓋起了當時最現代的樓房,在噶倫堡建立了自己的商號。努白蘇老爺正躊躇滿誌,要大幹一番事業時,他卻在印度得病離開了人世間。這個噩耗通過電報傳到拉薩時,努白蘇老太太悲傷得拿腦袋去撞房柱,幸虧家裏的用人眼疾手快,製止住了這次行動。等過了努白蘇老爺的一周祭日後,努白蘇老太太的黑發裏夾雜了很多的銀絲,她要騎著馬兒到山南的拉姆拉錯神湖去朝拜。努白蘇老太太帶著六個仆人,花兩個多月把山南的各大寺廟和神湖朝拜了一遍。回到拉薩後,她決意要剃掉頭發遁入空門,一心修佛,但她的這個願望被希惟仁波齊給斷掉了。希惟仁波齊告訴她修佛就是修心,在哪裏修都一樣的,不要執著於形式。從那時起,努白蘇老太太每年給寺院捐獻糧食和酥油,還在薩噶達瓦節時給僧人發放布施,她的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這些事情上。

隨著努白蘇少爺的妻子生下一個女兒後,努白蘇老太太才開始關心起世俗的事務來,想著要給至愛的孫女最富足、幸福的生活,孫女儼然成了她心中的唯一。拉薩局勢變得極度緊張時,她一再催促努白蘇少爺帶著妻子和女兒趕緊去印度,生怕孫女有個不測,自己卻執意要留在拉薩的家裏。她說這樓房裏有努白蘇老爺的氣息,有努白蘇老爺的身影,有她曾經幸福的日子,她是不會離開這個地方的。

淩晨到了,努白蘇管家背著老太太的屍體出房門,我把門給帶上跟了出去。

從天葬台回來,我的腦子裏揮之不去的是努白蘇老太太,她躺在石台上,被人掌摑的指印還清晰地印在那裏,這屈辱的標記直到她化為虛無時還深深地烙印在她臉上。想到她滿腹的委屈、怒怨、無望,我真想為她做點什麽事來慰藉她的靈魂。我想起以前努白蘇老太太祈求希惟仁波齊,如果她死去的話幫她塑一尊度母神像,讓度母護佑她亡魂的事來,決定瞞著努白蘇管家為她去贖一尊度母神像來。

夜裏等到美朵央宗和紮西尼瑪熟睡去,我偷偷從**爬起走進廚房,把埋在地下的鐵盒挖出來,拿出綠鬆石和希惟仁波齊的念珠,裹在布裏藏到牛糞底下。

第二天中午,我拿著綠鬆石和念珠走進了尼泊爾商人開的店子裏。一位穿著豔麗紗裙的女人坐在店子裏,蹺個二郎腿,手臂上掛滿塑料手鐲,額頭中央點了紅色的朱砂,腳上穿了雙黑亮的牛皮鞋。她見有人進來,趕緊伸手從脖子後提紗巾裹住了頭。

“索達啦在嗎?”我急切地問,眼睛不敢往身後看。

“他在裏屋,我進去喊。”女人從木凳上站了起來,那身紗裙飄逸地輕揚,手上的鐲子叮當作響。

“您還是讓我進去吧,有急事要辦。”不等女人回話,我從她麵前走過去,繞到櫃台後,進了那扇小門。

索達啦聽完我的講述,眉頭給皺起來,從腦袋上取下那頂黑色的帽子,問:“你不怕被抓嗎?”

“已經無所謂了,這樣做是為了報恩,也是為了不留遺憾。”我回答他。

我把兩顆綠鬆石和念珠交給索達啦,再從兜裏掏出僅有的五塊錢來。索達啦嘴唇上細長的八字胡翹動,嘴巴隨著咧開,嘴角邊堆起了一縷微笑。

“我跟努白蘇府交情很深,你就留下這錢和綠鬆石作為贖買的費用,至於這菩提念珠你自己留著吧。白度母塑像我明天給你弄到,開光的事不用擔心,都是以前開過光的。”索達啦說完又把帽子給戴上,兩手插進褲兜裏。他尋思了一會,告訴我明晚天擦黑時,他把度母佛像裹在布裏放在商店門口的鐵桶裏。

回去的路上我怕被人盯梢,不時回頭看看。確信一切順利,沒有人跟隨過來後直奔向家裏。

那度母神像有手掌那麽高,材質是上等的銀做的,這出乎我的預料。我趁美朵央宗在院子裏跟人閑扯,把度母像藏在櫃子的最深處。每天黎明時撥動念珠,麵向櫃子裏的度母,無聲地為努白蘇老太太祈禱。

過了幾天,我找不見藏在床鋪下的念珠,隻得作罷。但到了黃昏時,幾個居委會的頭頭領著民兵來到我家。我看到希惟仁波齊的那串念珠正攥在旺堆的手裏,第一個想到的是我完蛋了。他們翻了我房子的各個角落,從櫃子裏找到了度母神像,把我綁上帶出房門。

“他們是怎麽得到那串念珠的?”希惟貢嘎尼瑪問。

“紮西尼瑪拿去當玩具玩,被學校的老師發現,將這事告到了居委會。”晉美旺紮解釋。

美朵央宗哭著跑出來求情,被一個民兵推倒在地,一旁觀看熱鬧的鄰居幫著扶了起來。

我被帶到居委會關進一間房子裏。晚上往我脖子上掛了個牌子,拉到台上進行批鬥,鬥爭一完又把我關進那間房裏。

天亮後,他們把我放出來,命令我扛著工具去修水渠,晚上又要站到台子上跟四類分子一起接受批鬥。每次看到台下黑壓壓的人頭,就是沒有找到美朵央宗。

這樣過了七天,他們把我給放了。臨走時旺堆站在院子中央披著一身的金光,手剪在背後告訴我說:“回去收拾東西,明早你們全家到農場去勞動改造。”

我回到房子裏見到了美朵央宗,她的臉色灰白,充滿倦怠,龜縮在柱子旁一句話都不肯說。我愧疚不已,走到了她的身旁。美朵央宗用手抱住腦袋嗚嗚地哭,雙肩抽搐個不停。我的手搭到她的肩頭,她一甩手把我的手給打掉。我蹲下身想摟住美朵央宗,她用力一推,我仰麵倒在地上。美朵央宗站了起來。這是怎麽了?她肚子裏的孩子呢?

我爬起來,雙膝跪在地上,不祥的預感在腦海裏翻攪。“我們的孩子呢?”我發出了虛弱的聲音。

“死了!是你要了他的命。”美朵央宗仰起脖子,咬牙切齒地說。

那天居委會的人來抓我時,她被人推倒在地,到了晚上肚子裏一陣**。熬到半夜,她汗涔涔地捂著肚子起來,快走到廚房門口時,兩腿間已經濕漉漉的,脊背發酸疼痛。又過一會,伴隨腹部的腫脹更劇烈的疼痛襲來,兩腿間熱熱乎乎,感覺有股氣團要流出來。美朵央宗痛得坐在地上,全身被汗水濕透。屋子裏黑黢黢的,隻能聽到紮西尼瑪說的幾句夢話。她再次醒來時,全身冷得瑟瑟發抖,大聲叫喊紮西尼瑪,讓他把房子裏的油燈給點著。一切都完了,嬰兒的身體冰涼涼的。

美朵央宗為失去小孩悲痛,跟我連話都不願說。

我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可這個小生命是無辜的啊!我寧願被人懲罰,甚至付出生命來換取這小孩的性命!這些想法,已經於事無補了,我隻有認命,接受這一懲罰。

我背起裝在陶罐裏的嬰兒屍體,向著拉薩河方向走去,跨過拉薩大橋,走到篷布日山下往上攀登。

我爬到半山腰處一個背陰的岩洞旁,把陶罐取下來抱在懷裏,揭開木頭蓋子,裏麵一個發育成熟的嬰兒兩手握成拳,搭在胸口處,眼睛緊緊閉合。那張小嘴微微張開,從那裏他曾發出過求救的聲音。我抱住陶罐哽咽得發不出聲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從悲傷中緩過來,想著不能讓他的靈魂這樣孤獨地離開,手伸進陶罐裏,觸摸那瘦弱的身軀,為他祈誦六字真言和金剛薩埵咒,祈求來世投胎到人身。然後,蓋好陶罐蓋,放置在岩洞的最高處,用石頭把岩洞口給堵死。

夕陽的餘暉落在山坡上,我恍恍惚惚地走下山去,心裏一直在為這個小孩的靈魂祈禱。

我們從拉薩城裏搬到了郊外的農場裏,這裏雖然離城很遠,四周全是柳樹,土坯房子後麵有個很大的水塘,前麵是被開墾的農田,開春後這裏會種些土豆、蘿卜、白菜等,房子左側五十步之距的地方有一排豬圈和牛圈,再往前走一點,能看到柳樹中延伸出去的一條灰白的小路,農場的大門就設在這裏。門很簡單,用木頭做了個不太規則的四方形門框,然後上麵釘了鐵絲網。圍住農場的柳樹後麵全釘上了鐵絲網,這些柳樹和鐵絲網就成了農場的圍牆。此時,水塘上麵結了層薄冰,柳樹的葉子枯幹掉落,地麵上金黃一片。

美朵央宗坐在一截樹墩上,陽光貪婪地依附在她身上,她閉著眼睛不忍打攪它。紮西尼瑪卻四處亂跑,好像這農場引發了他的多動症一樣。我待在那間土坯房裏收拾了半天,才把房屋收拾幹淨。我又燒火熬茶,去喊他們進來吃飯。滿地的樹葉在冷風的吹拂下,沙啦啦地往前奔跑,枝幹上不時有黃葉子翻卷著身子,飄飄然地落下來。

“我們一輩子住在這裏吧!”紮西尼瑪坐在桌子旁的木凳上說。他膝蓋處的褲子被掛爛了,露出有些發黃的毛褲來。

我衝他笑,沒有說什麽。我看到美朵央宗的臉是板著的。

“爸爸,你還沒有回答呢。”紮西尼瑪這樣催促我。

“這裏以前有個老僧人在看管,前不久他去世了,這樣才讓我們到農場來的。我不知道我們能在這裏住多久。”我說完從口袋裏舀糌粑,倒進飯碗裏。

“你們吃吧,我要躺一會。”美朵央宗說完起身,撇下我們倒到**去。

“爸,你就跟他們說我們要一直待在這裏。”紮西尼瑪的眼睛裏放射出興奮的光來。

我跟他點點頭,但眼睛的餘光掃向了美朵央宗。從那蜷縮的身體上有股寒氣向我奔湧襲來,它讓我預感到了某種不祥。

直到紮西尼瑪上到四年級時,家裏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我一直揪著的心也鬆弛了下來。這四年多裏,我認識的人身上發生了很多的改變,羅紮諾桑在他工作的居委會裏不再受到重用,他跑去供銷社裏當了一名負責人,瓊吉又為他又生了個女兒;羅紮諾桑二叔被腿病折磨得奄奄一息,臨死前他躺在**詛咒這該死的病;他的媽媽變得絮絮叨叨,常譏諷羅紮諾桑沒有能耐,現在連老婆都要騎到頭上去,她跟瓊吉的關係時刻都處在對峙的狀態。羅紮諾桑的日子在這種爭吵和僵持中平實地度過。瑟宕二少爺的日子跟前幾年相比算是好過多了,他給居委會當了會計,有時也寫寫牆報,但見到任何人時他都要低頭吐舌,連連稱:“是!是!是!”有一次,我拿著白菜、蘿卜去瑟宕府,瑟宕夫人拄根拐杖,臉上塗著鍋灰,頭發亂蓬蓬的在房門口走動,見到我時也是一臉的恭敬。我們進入房子裏,瑟宕夫人當著我的麵傷心不已,她擔心這個身體能不能熬到瑟宕老爺被放出來的時候,擔心仁增白姆在農村受苦受累,擔心瑟宕二少爺被人欺負,她的生活裏處處充滿了擔心。努白蘇管家從努白蘇府邸搬了出去,住進一間更小的房子裏,那兒隻能擺張床和一個桌子,房間裏彌漫一股刺鼻的土腥味。努白蘇管家也來過幾次農場,我們彼此發現對方的鬢角裏冒出幾根白發來,每當一笑,我們眼角邊歲月刻下的那些印痕,便明目張膽地遊弋起來,仿佛在提醒我們已經老去了。那個夏日短促的驟雨剛停,天邊出現了一道豔麗的彩虹,我和努白蘇管家一身水淋淋地趕著牛群返回農場。前麵那幾頭犛牛慢騰騰地踱步,還抬起頭左顧右盼一下。我問:“您已經過了四十,沒想到要找個伴嗎?”努白蘇管家好奇地看我一眼,問:“為什麽要找呢?”“您曾經一直勸我還俗,我想您也要像我一樣找個老伴。”努白蘇管家輕聲笑了,我又發現他的嘴角邊也有歲月的刻痕。“我們不一樣,那時你年輕。”“您現在也不老啊!”努白蘇管家收住了笑,說:“以後我們不談這個問題。”我們麵前窄小的路上全是濕漉漉的鵝卵石,它們被夏日的陽光燙得不斷呼出一縷縷灰白的煙氣來。

美朵央宗來到農場後,身體恢複得很快,但對於小孩的死去,她對我一直耿耿於懷。我們一起生活,一起勞動,我卻能感受到她對我的冷漠,即使到了深夜,她都不讓我鑽進被窩裏去。我想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不能讓她再受到傷害,一切由著她的性子來。

這裏的生活遠離了那種喧囂和紛雜,每天能遠遠地看到汽車,卷著灰塵飛駛過去,能看到農民背著柳筐,趕去拉薩城裏,能看到不懷好意的牛、毛驢探頭探腦,準備趁人不注意,跑到菜地裏去飽餐一頓。除了這些,到這兒來光顧的隻有一些飛禽了。但是每到七月底,居委會派人來收菜地裏的菜,那時這裏變得很熱鬧,人們邊勞動邊唱《翻身農奴把歌唱》《共產黨來了苦變甜》《毛主席的光輝》等,那幾天可是農場裏最熱鬧的時候。

這次是居委會的旺堆帶隊過來的,他們晚上收工時,幾輛馬車上已經裝滿了菜。人們卻不急於回去,圍坐在柳樹底繼續唱歌喝青稞酒。美朵央宗跟他們坐在一起,幫著斟酒倒茶。我不愛湊熱鬧,就忙著去給豬喂料,給牛添水加草。等幹完這些事,天色已經灰暗了。居委會的人趕著馬車離開了農場,在道路的盡頭紮進黑夜裏,歌聲卻遠遠地飄過來。美朵央宗倚在一棵柳樹樹幹上,呆呆地望著人們遠去的方向。土坯房裏有油燈光照射過來,紮西尼瑪待在房間裏,不知道在倒騰什麽。我把農場的門給關上,有些疲憊地往房間走去。

早晨我起床後,把牛圈裏的牛趕到水塘那一頭的草坡上去,原路折回來給豬圈裏的豬喂食。這時,紮西尼瑪蹬著那輛已經很破舊的鑽石牌自行車,行駛在灰白的小路上,把他單薄的背影留給了我。美朵央宗把房屋收拾好,提著桶到水塘邊去打水。我吃過早飯,換上長筒雨靴,去豬圈裏把淤泥鏟出來,推一車的幹土撒進豬圈裏。我再把淤泥拉到土坑裏倒進去,讓它與其他肥料一同發酵。

我折回來時,從那條灰白的路上有輛自行車行駛過來,等騎到近些的時候,我看清楚來人就是旺堆。他一手扶住車把,一手向我揮舞,自行車搖搖晃晃的。我納悶他怎麽會向我揮手呢?

“昨天我在這裏落了一串鑰匙。”旺堆從自行車上跳下來,那張長臉上堆起了笑容。

“我沒有看到,有可能丟在你們昨晚待的那個地方吧。”我說著準備放下車幫他找鑰匙。

“你在幹嗎?”旺堆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清潔豬圈。”我回答。我的膠鞋上沾滿臭烘烘的淤泥。

“是這樣啊!”旺堆把頭頂上的鴨舌帽給摘下來,用衣袖擦額頭上的汗。

“您先進屋喝杯茶吧。”我頭轉過去衝土坯房喊:“美朵央宗,請旺堆主任進屋喝杯茶。”

旺堆也沒有推辭,推著自行車向土坯房走去。我走向昨晚他們喝酒休息的地方,找遍了樹叢和草地都沒見鑰匙,又跑到菜地裏去找,那裏也沒有。我擔心是在他們回去的路上弄丟的,於是向著土坯房走去。

“這地方比待在拉薩城裏舒服,你看樹綠水清,還能聽到鳥的啾啾聲……”旺堆坐在床鋪上,見到我進來沒有再說下去。

“您的鑰匙可能丟在回去的路上了,農場裏到處都找過但沒有。”我說。

美朵央宗隔著桌子坐在一張凳子上,抬頭看我,那眼神依舊是冷漠的。

“那有可能是在路上丟的,過會兒回去時我仔細地找。”旺堆平時說話硬邦邦的,此刻聲調卻極其柔和。

“我再去找一遍。”美朵央宗起身向門口走去。

“我也跟著去吧。”旺堆抓起鴨舌帽也衝向門口。

我們在農場裏找了個遍,什麽收獲都沒有,旺堆悻悻然地騎著自行車回去了。

豬圈裏添好新土,我又把牛圈清理了一遍,這才轉頭向土坯房走去。美朵央宗坐在門口的樹墩上編織毛衣,聽到我的腳步聲抬頭瞅上一眼,又低頭繼續織毛衣。我提著水桶到水塘邊去,把長筒雨靴給衝刷幹淨,再提桶水把上身衝洗了一遍。

“該吃午飯了!”我跟美朵央宗打招呼。

她仍舊低著頭,沒有搭理我。

我把水桶放在地上,進入土坯房子裏,坐下往木碗裏倒糌粑,加上茶開始挼起來吃。等我吃完午飯,喝完幾杯茶時美朵央宗還沒有進來。我走出去喊了一聲美朵央宗,她依然看我一眼又把頭給埋下去。這時不知怎麽的一腔怒怨噴薄而湧,我走到她的跟前,把編織的毛衣一把扯過來,狠狠地砸在地上咆哮:“你給我拉了幾年的臉,你以為我好受嗎?我們的小孩又不是我殺的,憑什麽對我這樣。”

美朵央宗板著臉,瞪大眼睛看我。她的那雙眼睛裏既有執拗又有委屈,既有憤怒又有冷漠,美朵央宗就這樣站在我的麵前,一句話都不肯說。

我真希望她給我頂上幾句話,這樣我可以把壓抑心頭的話都說出來,讓她知道我的感受。可她選擇了沉默,這讓我無所適從,覺得她是在鄙夷、嘲弄我,這種想法一旦在腦子裏閃現,我就被憤怒駕馭著,掄起胳膊狠狠地抽了她一耳光。

一股殷紅的鼻血從她鼻孔裏流出來,順著下顎滴落到地上去,美朵央宗卻一動不動。我被這血嚇醒,為自己剛才的舉動悔恨不已。

哇——美朵央宗突然號啕大哭,衝向土坯房屋,將房門從裏麵給關死了。

我看著地上正在凝固的鼻血,再看看還熱辣辣的手掌,愧疚和悔恨填滿了頭腦。我蹲下身撿起丟在地上的毛衣,手上卻摸到了鼻血,這血把我的手給染紅了。

我的婚姻從此出現了問題,這種裂痕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難以彌合。我對婚姻給人帶來的精神壓力沒有一點準備,以往溫馨、暖人的房子,如今充滿了冷寂、凝滯和沉重,我待在這裏隻感到煩悶、壓抑。我也一直告誡自己,要跟美朵央宗和解,要善待她,可每次碰到她那愁苦的臉、冰冷的眼神時,先前想好要說的那些話,又堵在喉管裏糜爛掉。有時,我也努力用行動替她幹些活,進城時給她帶些東西回來,她卻漠然地對待我所做的一切,仿佛我在她麵前隻是個影子一樣。我對感情危機真的是無計可施了,隻能等待有個好的時機到來,期待那時候能出現轉機。

冬去春又來,我把農場的地翻耕了一遍,撒上菜種澆上水等待收獲季節的到來。這年紮西尼瑪正好小學要畢業,也是西藏自治區成立十周年的日子。

進入夏季時,拉薩市要組織盛大的民兵方陣和鮮花方陣隊,居委會通知美朵央宗去參加鮮花方陣隊。美朵央宗和紮西尼瑪搬到城裏去住了,農場這邊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白天放牛、割草、喂豬、料理菜地,夜晚坐在門口,心裏思念美朵央宗和紮西尼瑪。一個人獨坐冥思時,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的,美朵央宗有那種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她懷胎那麽久,期間的辛苦我是無從知道的,再說一個母親失去心愛的兒子,對於她來講意味著一次生離死別。我太執著於自己的感受,這幾年裏沒能從她的角度考慮這些問題,以至於讓她受到了傷害,婚姻出現問題。這幾年裏我為什麽不能對她寬容一點?為什麽當時要打那一巴掌?那一掌打在她的臉上,卻讓兩顆心都疼了起來。希惟仁波齊不是告誡過我要把世間當成修煉的道場,具足慈悲的情懷來修心嗎?我卻傲慢自大,隻想著自己,對美朵央宗的感受忽略不計。

水塘上吹過來一陣微風,柳樹搖動身子發出輕微的聲響來。我坐在門檻上,仰頭看到了滿天的星星。多吉堅參死去的那個晚上,天空上也是這樣的星星閃耀。已經十六年過去,但記憶裏那一切還清晰猶存。我不能讓美朵央宗心裏有芥蒂,我要過去向她祈求原諒,讓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重新開始生活。

那夜,我決定這樣做時,覺睡得特別踏實,身上也仿佛卸掉了一塊包袱。

我戴一頂草帽,推著糞車進到了拉薩城裏,拉薩到處都顯出節日的氣氛來,屋頂上處處飄揚紅旗,街頭巷尾的牆壁上貼著“熱烈慶祝西藏自治區成立十周年!”“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等標語。人們穿著盛裝,手持各種顏色的紙花和彩旗往集合地趕去。從前方傳來陣陣的鑼鼓聲和響亮的口號聲。

我推著車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進入院子,看到房門緊鎖,窗台上多出了幾盆海棠花。我心裏雖然有些失落,可是看到花,想著她的心境沒有那般憂鬱時,我的失落感也逐漸減輕了。

我找了居委會就近的廁所,開始往糞車桶裏舀糞便,那股臭味飄滿整個巷子。人們捂著鼻子從糞車旁急忙跑過去,也有人埋怨這麽早就來掏糞。掏完兩個居民廁所,糞桶差不多裝滿了,我離開巷子往農場走。

這一路上都是穿著節日盛裝的人們,他們扛著毛主席的頭像,在獵獵紅旗的簇擁下邁著正步往前走,隨後揮動鮮花的少兒隊,穿著白襯衣藍褲子高喊口號向前進,工人方陣、農民方陣、民兵方陣依次走過去。我遠遠地站在路邊,看著隊伍走過去,雖然很想繼續看下去,無奈農場裏沒有人,我隻能回去了。

這幾個月,我一直都沒有見到美朵央宗和紮西尼瑪,他們都忙著參加西藏自治區成立十周年慶典節目的排練。

“一九七五年九月五日,以華國鋒為團長的中央代表團到達了拉薩;九月九日,拉薩五萬餘人集會,慶祝西藏自治區成立十周年,那是盛況空前的。”希惟貢嘎尼瑪說。

“我沒有能參加那場熱烈的慶祝活動,但從廣播裏聽到了人們高喊口號,走過主席台前時的那種激越和興奮。”晉美旺紮抹掉嘴角邊流出的口水,接著又補充道:“那天離農場不遠的汽車隊高音喇叭裏播的,那口號聲非常響亮,人們的腳步聲整齊有力。”

紮西尼瑪五年級畢業後,他就堅決不去讀書要找個工作幹。美朵央宗為了這事跟他吵了起來,他騎著自行車跑到了農場。這是我們三個多月來第一次見麵。

我發現紮西尼瑪的喉結變粗了,唇上長出了細密的汗毛,身子骨也結實了許多。他把跟美朵央宗吵架的事向我複述了一遍,讓我支持他的想法。我真的很為難,沒有美朵央宗的同意,我是萬萬不可以為他決定什麽的。我婉轉地告訴他在農場裏多待幾天,自己好好想一想。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講,是希望他繼續去讀書。紮西尼瑪聽完我的話沒有跟我爭辯,而是提著水桶去水塘裏幫我打水。

晚上紮西尼瑪告訴我說,美朵央宗現在在羊毛加工合作社工作。聽了這話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至於為什麽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天剛亮,我騎著自行車去拉薩,進入家門時美朵央宗坐在桌子旁正在吃早飯。我告訴美朵央宗紮西尼瑪昨天去了農場,上學的事應該跟他心平氣和地談時,她用勺子攪動碗裏的糌粑,沉默了很長時間。我注意到美朵央宗的臉上爬滿了雀斑,眼光依然是冷漠的。

我從櫃子裏取出茶碗,往茶杯裏倒茶,心想美朵央宗因參加慶典排練,被日曬雨淋成了這個樣子。

“你總該跟我說句話吧?以前的事確實是我的錯,我向你……”

我喝口茶剛說到這兒,美朵央宗擱下飯碗站了起來,讓我不敢相信的是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已經有身孕了。

“這是誰的孽種?”我腦子裏這樣想,揮手打掉茶杯,衝向房門口,推著車子隻想逃離。

一路上淚水不住地流,腦袋裏胡亂地猜想那小孩的父親是誰。後來,我把自行車停在樹林邊,盡情地哭了起來。待到傍晚,我像個醉酒的人一樣搖搖晃晃地回到了農場。

紮西尼瑪跟我在農場待幾天後,要回拉薩去。我跟他什麽都沒有問,隻是臨走時告訴他希望能繼續去讀書。

我一個人在農場裏煩悶的時候去跟牛說說話,或找些活來不讓自己閑著,夜晚躺在**,觀想希惟仁波齊,祈求他給我賜予戰勝痛苦的力量。經過一個多月的煎熬,我把這件事給放了下來,再想起它時也不會傷到我。期間,我去城裏掏糞或買些生活必需品時,在家門口給他們母子留點新鮮的蔬菜,我也知道了紮西尼瑪沒有去讀書,而是在自行車修理店工作。

土坯房後麵的水塘結上厚厚的一層冰時,努白蘇管家跑到農場來看我,他通過尼泊爾商人知道了以前我給努白蘇老太太贖買度母佛像的事,以及引發的後續那些事情。他邊責備我不該這樣魯莽邊向我表示了謝意。另外,他給我帶來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好消息,我的哥哥羅追維色逃到印度後依然活著!這條消息使我激動地哭了起來。

“你常回去看看美朵央宗,她現在懷著孕需要有人照顧。”努白蘇管家臨走時叮囑我。

“哦!”我模棱兩可地應了一聲,不想讓他知道事情的真相。

等送走努白蘇管家,我把房門給關上,插上門閂,手顫顫巍巍地打開那封褶皺的信。

思念的弟弟晉美旺紮啦足下:

敬安!

通過尼泊爾商人比拉曼紮先生獲悉了你還健在的消息,我們一家人高興得哭了起來,也使我們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來了。

親愛的弟弟,我現在定居在印度古魯凱,有一個可愛的妻子和兩個小孩。你的嫂子來自日喀則,她的父母跟我們一起生活。這裏我要跟你說一件不幸的消息,那次父親跑到羅布林卡找到了我,他要替代我。管我們的那個人不僅不讓替代,還讓父親參加了進來。三月十七日深夜,我和父親被選為誌願兵護送噶倫索康旺慶格列等人。我們經過紮囊、瓊吉、隆子、錯那,最後從勒布溝往曲唐木行進。快到那裏時,印度政府的代表和達旺地區的宗本趕來迎接他們,噶廈官員們過了邊界,我們卻留在了邊界線上。後來陸陸續續來了很多逃難的人,印度政府允許我們越過邊界進入印度地界,把我們手裏的槍支彈藥全部收繳走。

他們在每個難民營地派了醫生,給我們進行體檢和治療,身上的髒衣服脫下來在熱水中煮,防止傳染疾病。他們還給每個人發放鋁碗和勺子、肥皂等用品。難民營地裏蓋有很多竹房,一間竹房裏要住六十個難民,印度人給我們供應大米、麵粉、肉、茶葉等食物。我們在難民營裏待了一個多月後,被轉移到了朋迪拉。

我和父親生活沒有著落,隻能加入到修路隊裏。那工作很辛苦很勞累,加上這邊的高溫炎熱,我們很不適應,期間有很多藏族人中暑死去了。父親是在第二年的入夏,在工地上揮鎬挖土時,一下栽倒在地,就永遠地離開了塵世。他活著的時候,每天都在念叨著你,對你的處境一直都很擔心。

親愛的弟弟,我在那裏輾轉修了兩年多的路,後來藏政府把我分到了古魯凱社區,在這裏我認識了你嫂子,現在我們的白子過得還算穩定,但心裏非常牽掛在西藏的你。如果有可能的話請你給我們回個信。

願佛祖保佑你!願我們這一生能見上一麵!

羅追維色於11月20吉祥日寄

我將這封信看了十多遍,心裏高興外還湧上一股淡淡的愁緒。我用糌粑做了一個供燈,可是沒有酥油,就用清油為父親點燃了一盞供燈。

夜裏我把哥哥寄來的信枕在腦袋低下,頭腦裏一直縈繞童年那不多的記憶。

那天我心血**,特別想去看看美朵央宗,想知道她是繼續跟我生活還是跟別人走。我背上半袋糌粑,往拉薩城方向走去。一路上枯草萋萋,莊稼地灰蒙蒙的。來到門診部一帶時,看到很多戴著白紙花的人,個個悲愁痛苦,還有高音喇叭裏重複播放哀樂,那聲音悲愴、淒迷,能讓人的心沉潛到悲苦的最深處。打聽我才知道周恩來總理去世了,拉薩的人們正在悼念他。我又從半路上折了回來。

這麽長時間裏,美朵央宗一次都沒來看我,隻是快到藏曆新年時紮西尼瑪騎著一輛飛鴿牌自行車來了農場,他給我送來白糖和奶渣。他待在農場把沾著油漬的勞動布衣褲洗幹淨,晾在那根鐵絲上。

“為什麽不讓你媽幫你洗呢?”我坐在房門口維修著農具問他。

“看她那肚子,能幫我洗嗎?”紮西尼瑪穿著我那件補了又補的褲子反問道。

我停下手中的活,望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修理。

“爸爸,你們兩個到底是怎麽了?看媽媽的肚子都那麽大了,相互都不搭理。”紮西尼瑪兩手插在那爛褲兜裏,在我麵前晃來晃去的。

“年一過完,我就跟他們要求回拉薩去,到時我能陪著你們了。”我這樣搪塞紮西尼瑪。

“旺堆主任常到家裏來串門,媽媽跟他一說不就得了嗎?”紮西尼瑪說著用腳踢一塊小石子。

這句話像一把匕首,猛然捅在我的心頭,讓心碎裂滴血。我借口頭疼,跑進房子裏躺下,腦袋裏亂糟糟的。紮西尼瑪何時回去的我都不知道。

藏曆新年我就這樣糊裏糊塗地度過的,時常纏繞我的問題是離婚或維持這段婚姻,最終我決定結束這場婚姻,讓美朵央宗和我都得到解脫。可是,我一直待在農場不首先向她提這個問題,等待她主動來跟我攤牌,這樣我的心裏就不會有負罪感了。

又是回暖的季風猛吹的三月,農場這邊沙塵飛揚,枯葉狂舞。

我把房門緊閉,待在裏麵縫補破爛的襯衣領口。從屋頂和牆壁的縫隙裏,風嗚咽著吹進來,往床鋪和桌子上撒下灰白的沙塵來。不一會,好像有人使勁地擂門,又聽好像是風把門給撞響的,我低下頭繼續縫補襯衣。那門板往裏一拱一拱的,嗒嗒的聲音很響。我放下手裏的襯衣和針線走到門口,拔掉了門閂,隻見兩個人閃了進來。

“晉美旺紮,美朵央宗快不行了,趕緊跟我走。”木匠達瓦劈頭跟我說。

我把關掉半截的門又打開,正欲往外走時,被木匠達瓦一把拽進來關上門,說:“你趕緊把衣服和鞋子穿上,這裏有米瑪幫你守著。”

我們頂著大風一路小跑趕到門診部,跑進病房時美朵央宗躺在一張病**,醫生正在拔她手腕上的針管。紮西尼瑪抱住頭麵向牆壁哭泣。幾個鄰居轉過身來輕聲對我說:“她走了!”

我踉蹌地走到美朵央宗的病床前,抱住她的身體哭,嘴裏一直在向她道歉:“我該早點過來看你!”

美朵央宗被木匠達瓦他們幫著送去了天葬台,天葬師是個色拉寺的老僧人。

美朵央宗生了個女孩,自己卻因流血過多而死去。我抱著繈褓中的女孩,整天傷心地流淚,為自己曾經的小氣、嫉妒、猶豫自責,為臨死前彼此沒能說上一句話感到悔恨。一次次喚著美朵央宗的名字,承諾一定要好好撫養這個女孩。

紮西尼瑪離家出走了幾天,回來時臉上有被人抓過的指印,衣服的袖子也被扯爛掉。他坐在桌子旁,煙一根一根地抽,乜斜著眼一句話都不說。

女孩哇地哭了起來,可能是餓醒了。我跑過去抱在懷裏,哄她不要哭。

“把這個魔女給我,我把她給摔死!”紮西尼瑪向我衝了過來,我一把將他給擋住。

“為什麽?”

“她是旺堆的女兒,我要殺了她!”

“不!她是我和你媽媽的女兒,你敢碰他我就把你給宰了!”說完我用肩膀把衝昏了頭的紮西尼瑪撞翻在地。

他趔趄著仰麵倒在地上,眼光裏交織著疑惑、恐懼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