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堆可能心裏有愧吧,他想把我從農場弄回去,但是被我冷冷地拒絕了。

我每天幹完農活,就抱著女兒給她講美朵央宗,她眨巴著小眼睛有時聽得很投入,有時不耐煩地哭個沒完。我給她喂奶喂飯、洗尿布、全身擦油曬太陽,每天忙得是團團轉。

這樣周而複始中,她長成了一歲多,可以趔趔趄趄地跟在我的後麵。我一直沒有給她起名字,一直喊她女兒。這時居委會要把我召回去,替換我的是一家五口人。

我們一家三口又在一起生活了,隻是美朵央宗走得匆忙,給女兒都沒能起個名字。為了給她起個好名字,我和紮西尼瑪想出了十幾個,最終為了圖個吉祥選擇了格桑這名字,祈福她一生生活在平安幸福中。

我重新被分到了建築隊裏,每天背著格桑去工地上,收工後又背著她往家裏走。

晚上一家人吃完飯,紮西尼瑪要跑到居委會去,說是看什麽電視。我和格桑待在房子裏,聽紮西尼瑪從朋友那裏借來的一台舊收音機。收音機裏播了這樣一則消息:經中央政府批準,西藏自治區寬大釋放在押的西藏上層反動集團的全部要犯。我第一個想到的是瑟宕老爺,想著他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團聚了。最近幾年我沒有去瑟宕府了,哪天得過去看一看。收音機播完新聞,接著播放音樂。格桑爬到我的腿上,臉貼住我胸口,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我把格桑抱在懷裏,回想在納金電廠勞動改造時的情景,如今玉羅仁波齊、康吉霞老爺他們都能回到親人的身邊了。

紮西尼瑪和同院的幾個年輕人回來時,我已躺在被窩裏。他開燈點燃一根煙,興奮地跟我講電視裏播的節目。最後我問他:“電視是什麽?”“是玻璃做的,比家裏的桌子還要小。”我當時納悶這樣一個小東西裏怎麽能出汽車、飛機什麽的,帶著好奇我入睡了。

一個休息日,我背著格桑去看瑟宕二少爺他們。

瑟宕二少爺的房門口有個四五歲的男孩,後麵站著一個麵色黧黑、個子矮小的男人。我怕走錯門,就跟這男人打聽:“土登年紮住在這裏嗎?”

這男人斜著肩仔細打量我,他的嘴唇向外翻卷,有一對三角眼,回答道:“就住這裏。”他牽著小男孩的手,從門口閃到一旁去。

我走近門口輕輕拍打門扣,門扣與門板撞擊出嗵嗵的聲響來。

“你進去吧,他們都在裏麵。”我身後傳來了矮男人的聲音,同時裏麵的門簾也被掀了起來。

我看到了瑟宕二少爺,忙堆著笑跨過門檻,進入房間裏去。

瑟宕一家人都在,我把布袋裏的兩瓶酸奶放在桌子上,坐在了床沿邊。

“把小孩從背上放下來吧。是男孩還是女孩?”仁增白姆走近來要看我背上的格桑。

“是女孩,名叫格桑。”我把格桑從背上弄下來,被仁增白姆一把抱了過去。

“幾歲了?”瑟宕夫人問我。

“兩歲多。”

“比仁增白姆的要小兩歲。”瑟宕夫人說。

我詫異地望著仁增白姆,沒想到她都有小孩了。看上去她除了膚色有些變黑,個子長高了以外,整個輪廓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仁增白姆抱著格桑去了外麵。瑟宕夫人看出了我的驚訝,笑著說起了仁增白姆的經曆。仁增白姆在拉中讀書期間由於家庭成分的原因,學校不接受她的入團申請書,後來也不準她參加文藝演出隊和其他各種組織。一位老師跟她進行思想教育時,要她選擇光明的前途,同瑟宕府劃清階級界限,隻有這樣組織才能接納她。為了成為積極要求進步的人,她選擇了要跟家人斷絕一切往來。即使她這樣做了,組織還是沒有接納,讓她成了一個局外人。無法融入群體的她,又嚐試著去上山下鄉,跑到了農村,階級成分卻像個標簽,橫亙在她與這個群體之間,無法成為他們的一分子。直到她跟那個男人認識,才從孤立無援中得到了解脫。

“我記憶當中仁增白姆還很小呢!”我確實有這種感覺。

“都快三十歲了,想想我都已經奔五十了!”瑟宕二少爺說。確實他蒼老了許多,那雙眼睛裏再也尋不到昔日那種深邃的光了,笑時一對酒窩還淺顯地掛在腮幫子上,兩鬢已是花白。

歲月就是個幻術師,不經意間雕出了人的老態。

“真是的!我也馬上四十歲了。”這樣一算倒是把我自己給嚇了一跳,想著自己就要步入中年,不久就會老去,心猛地被抽緊。

“前幾天,我聽廣播裏說瑟宕老爺他們要被釋放,你們一家人又可以團聚了。”我調整情緒後把這好消息告訴了他們。

“我們聽說了。另外,土登年紮啦也接到了通知,政府讓他重新去西藏日報社工作了。”瑟宕夫人眼圈濕潤地說,雙手相互交纏著。

那個黧黑的男人走了進來,他要給我斟茶。後麵仁增白姆抱著格桑進來,小男孩揪著她的衣服角。這男人就是仁增白姆的丈夫,讓我心裏極不舒服,我無法接受他們是一對夫妻這個事實。我待上一會兒,就跟瑟宕一家人道了別。

瑟宕老爺被釋放出來後,我去看過幾次。每次他都坐在一張凳子上,在院子裏曬太陽。他人已經很消瘦了,臉上爬滿老人斑,耳朵有點聾。瑟宕夫人站在他的身旁,臉上綻放喜悅,用手指梳理他花白的頭發。瑟宕夫人熬到了瑟宕老爺出來的時候,這對於她來講比什麽都重要。“人的幸福源自於,對任何一點小事的滿足!”瑟宕夫人曾說的這句話,現在應驗在了她的身上。

瑟宕府的這些變化,使我內心得到了一些慰藉。

我的周圍正悄然發生著很多的變化,拉薩東郊獻多電站建成發電,昌都卡若發現了四千年前的文物,國家撥款五十萬元修複著名的甘丹寺,每到重要的宗教節慶時,八廓街裏轉經的人流不斷,桑煙嫋嫋飄升。

倉決和李貴也回到了我們的四合院裏,他們還要去內地看望李貴的父母。我們發現南南沒有跟他們一同來,就向倉決打聽南南的情況。倉決笑著告訴我們說:“南南考上大學了,現在在西藏民族學院讀書。”我們都很吃驚,然後羨慕地豎著拇指說:“不得了!”

看到倉決我的心裏就想起卓嘎大姐來,可憐她走得是那樣地孤苦無助。倉決的樣子開始發生著變化,她的身體微微發胖,顴骨隆起來。李貴倒是變化不大,但他不戴軍帽了,頭發梳成了跟毛主席一樣的發型,聽說他在阿裏當公安局長。

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李貴炒了兩個菜,邀請我們一家過去吃。那菜炒得真香,還打開了一盒紅燒罐頭。李貴拿出一瓶白酒要我陪著他喝,我推辭不掉,就跟他喝了幾杯。酒的辛辣從喉管一溜煙兒燒下去,肚子裏著了火似的。

李貴打開一個皮箱,從裏麵拿出棕黑色的牛皮包著的東西遞給我,說:“給你們送個紅旗牌收音機,表示我們的謝意。”

我沒有推辭,接受了這件禮物。

我們又喝了幾杯酒,話題聊到了幾年前的事上,我一下傷感起來,跟李貴講我思念美朵央宗,後悔她臨走時沒能說上一句話。我說著自己痛哭起來,還不停地捶胸。我酒後失態的言行舉止,勾起了倉決心裏的那份傷痛,她也哭個不止。最後,我被李貴和紮西尼瑪扶回了家。

倉決和李貴去民航局搭班車時,我讓紮西尼瑪把行李搭到自行車上去送。當他們揮手走向院門口時,從他們的背影上看到了時間正一步步地把我們推向衰老的軌道上,讓我們走形、枯竭。

這幾年,建築隊的收益很好,每到年底分紅時我都能拿到一筆可觀的錢,我們一家人的溫飽沒有一點問題。今年的分紅聚會在建築隊裏舉行,建築隊隊長簡要地介紹全年的收支情況和來年的工作計劃後,開始宣讀每個人的分紅情況。每念完一個人的名字,下麵熱烈地鼓掌,宣布完舉行聚會。人們相互敬酒獻歌,氣氛熱烈且歡快。我們喝茶的待在另一旁,閑聊家長裏短的事。

“晉美旺紮啦,你還認識我嗎?”有個胖乎乎的人坐在我的對麵問。

麵很熟,但我憶不起這個人來。我對他搖搖頭,說實在想不起來。他又笑了,提醒我說納金電廠。我終於想起,他是在納金電廠跟我住一個帳篷的羅布頓珠,跟那時相比他胖了一圈。我們的話題扯到了羅紮諾桑身上,他告訴我說羅紮諾桑在供銷社由於賬目不清,跟其他那兩個人鬧翻了,他們相互指責私吞公款,但誰都拿不出證據來。羅紮諾桑後來離開了供銷社,這段時間就待在家裏。我問:“你是怎麽知道的?”羅布頓珠神秘地一笑,說:“跟他一起共事的是我親戚。”我相信他沒有說假話,也為羅紮諾桑這樣不走運感到了惋惜。羅布頓珠又給我講:“‘文革’期間他們一家人整了很多人,心狠著呢!前年他媽媽醉酒掉進糞坑裏給溺死了,今年他的小兒子也被汽車給碾死,這一家人的報應開始了。”我聽到羅紮諾桑的這些消息,先前心裏的那點喜悅給衝散了。我借口女兒小,離開談興正濃的人們,走出了建築隊院子。

一路上我的心情很複雜,這冬日的冷風吹打在臉上,眼淚不住地被擠了出來。

沒有多久,我帶著格桑去看羅紮諾桑和瓊吉。他坐在房門口的廊道上,麵前擺著一張矮桌,上麵擱著瓷碗和一桶青稞酒,沐浴一身白花花的陽光。我的突然造訪使羅紮諾桑有些不知所措,但老於世故的他立馬鎮定下來,熱情地喊:“師弟晉美旺紮,你怎麽突然到我這兒來了?哦,這是你漂亮的女兒吧!”羅紮諾桑說著抽出凳子讓我們坐。

“我是路過這裏,就上來看你。”我回答他。

“你去瑟宕府了?”羅紮諾桑問完麵部肌肉抽搐。

“沒去。我帶格桑來轉八廓街,順便跑到你這裏的。”我盡量不讓他尷尬。

羅紮諾桑笑了起來,那隻蒜頭鼻子下的胡子也隨著動起來,其中有幾根較長的掉到了嘴裏,看來他有一陣子沒有修剪胡須了。

我向他討要一杯青稞酒,這讓他很興奮。我們慢慢地飲,話題轉到了曾經在色拉寺的那些日子上。

瓊吉下班回來時,殘陽已經離我們遠去,她讓我們進屋繼續聊。由於酒精的作用,我的談興很濃,扶著羅紮諾桑進到屋裏去。格桑和羅紮諾桑的女兒跑到外麵玩去了。

我們快把一桶青稞酒喝完時,羅紮諾桑有些醉意。他把衣服袖子往上一捋,開始抱怨道:“剝削階級們又卷土重來了,共產黨給了他們翻身的機會,把房屋退給他們,發放什麽贖買金,還給他們安排工作,我們曾經鬧革命就是為了這個結果嗎?”羅紮諾桑的拳頭砰地砸在桌麵上,接著他又說:“被我們打倒的那些人,現在全部變成好人了,我們卻成了壞人。我們可是無產階級啊!要是毛主席在他們還敢這樣?……”羅紮諾桑又捶了一下桌子,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瞪我一眼。不久,他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我幫瓊吉把羅紮諾桑扶到**去,安頓好準備離開。瓊吉要我坐下來陪她說說話,她告訴我說由於國家政策的改變,現在羅紮諾桑極度苦悶和失望,聽說國家要給瑟宕二少爺補償一筆巨款時,他更是氣不過,哀歎無產者永遠是無產者,剝削階級永遠是剝削階級。加上家裏老人和小孩相繼去世,對他打擊很大。她說他現在對什麽都不會再相信了。我安慰瓊吉說他會好起來的,這得需要一點時間。

我帶著格桑回到房子裏,紮西尼瑪躺在**聽收音機。他見到我們進屋,從**下來給我倒了杯茶。

“爸爸,晚上努白蘇管家過來了,他等了你很長時間,不見你來就先回去了。他要你這兩天給叔叔寫封信,他幫你帶到印度去。”紮西尼瑪跟我說。

“他要去印度?”我有些驚訝地問。

“他是這樣說的。”紮西尼瑪把收音機抱在懷裏調頻道,一下傳來了漢語聲。

這信該怎麽寫?我這樣想著坐在了床鋪上。

我趕到努白蘇府時已經是第三天了,努白蘇管家又搬回到努白蘇老太太住的那間房子裏,從那扇大窗戶裏陽光照射進來,床鋪上滾落著黃燦燦的陽光,可屋裏空空****的沒有什麽家具。

“怎麽耽誤了這麽久?”努白蘇管家嗔怪道。

“信我早已寫好了,但從上海照相館取照片得需要兩天時間。二十多年沒有見上麵,想讓哥哥看到我們一家人。”我給努白蘇管家解釋。

“還好,我是後天出發。”努白蘇管家伸手把信拿走,又說:“這樣吧,我們去甜茶館坐一坐。”

我和努白蘇管家下樓走出院子,拐過幾個巷子來到了清真寺附近,我看到了“阿杜如茶館”這幾個字,我們走了進去。

我和努白蘇管家隔著桌子坐下來,麵前的茶杯裏倒上了甜茶,一縷熱氣從杯口飄升上來。其他的桌子旁已經坐滿了人,說話聲吵吵嚷嚷的。努白蘇管家邊喝茶邊告訴我說,政府把努白蘇府的贖買金全部發放給了他,還有對他自己的一點補償金。這次他去印度是要跟努白蘇少爺商量,這筆錢給他們轉過去,或等他們回來定居時再轉交的事宜。努白蘇管家告訴我說三個月內他就回來,還承諾一定去古魯凱看我哥哥。一提起我的哥哥,這該死的眼淚就往外流。

“哦,這不是晉美旺紮嗎?”一個兩腮鐵青、雙目炯炯的人坐在了努白蘇管家的旁邊。

“阿杜如啦!”我不太肯定地喊。

“總算還記著我的名字。你的事我全都知道,現在小孩都好吧?”阿杜如問。

“都很好!隻是我們都老了,歲月的步伐走得太快了!”

“是啊,一切都是那樣地匆匆忙忙。”阿杜如也感歎。

我們聊起了過去開商店時的那些日子,中間還發出陣陣的笑聲來。阿杜如把他標誌性的絡腮胡給剪掉了,頭上也不戴那頂白色的小圓帽,人看著年輕了許多。阿杜如跟我說,幾年前他開了這家甜茶館,現在生意很好。

阿杜如不知從哪裏打聽到,我曾經喜歡過尼瑪拉姆。他告訴我們說尼瑪拉姆原先的丈夫得病死了,她又改嫁給了一個康巴人,現在已經是五個小孩的媽媽了。

人的命運怎麽這樣地多舛呢!我這樣想。

努白蘇管家從印度回來時,都已經過了四個月。他給我們帶來了哥哥的書信和捎來的紅茶、幹果、紗裙等禮物。哥哥在信中這樣寫道:

……

晉美旺紮啦,古魯凱的氣候跟西藏差不多,在這裏我們一家人靠種地來維持生計,夏天可以種玉米和水稻,冬天種些高粱和豆類,家裏還養了兩頭奶牛,可以賣些牛奶來補貼家用。每年雇工、租拖拉機、買化肥都得花一筆不小的費用。尼瑪桑珠啦這次從拉薩來,勸我們在社區裏擺攤賣些商品,作為生活的一筆來源。我們正考慮實施這個建議。

這裏是草甸山,氣溫適宜,起風的時候風刮得很猛。社區裏有下密院派來的經師,家裏需要進行什麽法事都很方便。兩個老人現在身體還算可以,他們每天都要到社區中心的山頂廟宇去轉經。可老人的心裏一直都想回到自己的故鄉去,他們的內心還是很惆悵的。我們最大的小孩叫嘎瑪,他上到初小就沒有繼續去學習,幫著家裏務農,閑時參加社區青年演出隊。另一個在達蘭薩拉讀書,學習成績還算優秀,我們指望他能考到歐洲某大學去。我們這裏居住的人主要是藏族,也有少部分的印度人。前年我們把積蓄全都拿出來,再跟朋友借點錢來,蓋了一間磚瓦房,要是你能從西藏出來的話,一定要帶著小孩們過來,住宿方麵你不用擔心……

努白蘇管家給我詳細介紹了哥哥一家人的情況,得知他們一切均好時我也就放心了。努白蘇管家還告訴我說,努白蘇少爺在印度大吉嶺和尼泊爾分別開了兩家地毯廠,還同一個美國人合作,在紐約辦了一家藏族文化博物館。一九五九年,努白蘇少爺他們到了噶倫堡後,他的夫人又為努白蘇添了一位公子。努白蘇老太太牽腸掛肚的孫女次仁央宗,後來去法國讀大學,找了一名德國男人,定居在了巴黎。努白蘇少爺想挽留努白蘇管家,幫他打理生意上的事,但被努白蘇管家婉拒了。努白蘇少爺念及管家忠心耿耿地服侍老太太,決意不要那些贖買金,任由努白蘇管家來支配。現在努白蘇管家計劃投一部分錢來,在拉薩重新開設努白蘇商店。

格桑穿上我哥哥寄來的印度紗裙時,也到了她入學的年齡;紮西尼瑪的自行車修理店已經沒法再維持下去,裏麵的十幾個工人,去尋找別的生活出路了。

為紮西尼瑪的事,我去找過建築隊的頭頭,他們答應可以給他安排一個崗位。他卻看不上這份工作,他的理想是要去當一名國家幹部。這樣紮西尼瑪在家裏閑待了個把月,期間木匠達瓦說願意帶他做徒弟,被他給婉拒掉了。我勸他說,“別這樣眼高了,有份活幹先將就著做吧。”紮西尼瑪全然不理,整天待在院子裏,跟別人閑扯淡來打發每一天。

正當我為他的工作發愁時,努白蘇管家跑到家來說,他急需要一個幫手,跟他一同去內地引進貨物。紮西尼瑪一聽說要去內地,央求努白蘇管家帶著他。努白蘇管家可能念及跟我的關係,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想著紮西尼瑪要跟努白蘇管家去闖**,我的心病也被醫好了。

“您都已經五十多歲了,找個伴吧,老了一個人很孤獨的!”我去送努白蘇管家的路上對他說。

“都已經老成這樣了,就別想這個事了!”努白蘇管家淡淡地說,輕輕搖了搖頭。

“以前甜茶館那個老板娘對您很有意思的。”我湊近他說。

“人都已經死了,你別再提她。”努白蘇管家的腳步停住了,轉過頭跟我說:“她被我傷透了心,可她臨死前還像先前一樣愛著我,對我沒有一點埋怨,她終身都未嫁。”

“那您怎麽不娶她呢?”我問他。

“為了努白蘇老太太。”努白蘇管家聲音有點發抖。

我和努白蘇管家在路口分了手。他的頭發被染過,看著比我還年輕,但他的心裏有太多的傷痕,隻有他自己獨自在承受著。

從那開始,紮西尼瑪跟著努白蘇管家在全國各地跑,他們的商業規模也在不斷地擴大,短短的四年裏已經在拉薩開了三家商店。

我跟隨建築隊維修建設了大昭寺、色拉寺、南怙主殿等古跡建築,與之相輝映的是現代化的建築在拉薩四處拔地而起,縱橫交錯的水泥道路四通八達,城市的規模不斷向外延伸。

八年後,紮西尼瑪在拉薩東郊的嘎瑪貴桑蓋了一棟兩層樓房,我們一家人離開那間小屋,住進了這座寬大的房子裏。這時,格桑在上高中了。

這幾年裏哥哥每次來信,都央求我趕緊去印度看他,我也在回信裏勸他帶著一家人回來定居,告訴他國家現在的政策很好,我們日子跟以前比過得是很安定、富足的。每次他都在信裏說想回來,但是要顧及很多。我想他可能顧及的是老人和小孩,還有房子和農田吧。由於紮西尼瑪經常在外跑,格桑又要上學需要有人照顧,我一直都沒能成行。

格桑上高二的時候,我接到來自印度的一封信,信裏告訴我說哥哥因病故世了。接到這個噩耗,我沒有過多地傷心,隻是為這後半生裏我們沒能重聚感到遺憾。我給建築隊請了幾天的假,拿著供燈和布施的零錢到各寺廟去朝拜,祈禱哥哥的魂靈能飄遊到雪域高原上來投胎,結束他今生這漫長的流浪。

在哲蚌寺院的巷子裏,我與仁增白姆不期而遇。她裏麵穿了件肉色的襯衣,外麵是件天藍色的藏裝,係著一隻素雅的幫典,亭亭玉立地站在我的麵前。

“仁增白姆啦,我們快有十年沒有見麵了!後來我去瑟宕府時,別人說你們搬到別處去了,具體地址他們也不清楚。”我握著供燈跟她說。

“爺爺去世後,我們就搬到了強趨曲米那邊了。您是來朝佛的?”仁增白姆把那副墨鏡給戴上了,以便擋住刺目的陽光。她鬆弛的皮膚,淺顯的皺紋,訴說著歲月的流逝。

“我哥哥去世了,我是來替他祈禱的。”

“我也是為奶奶來祈禱的。今天是她一周年的祭日。”

“瑟宕夫人也去世了!”我突然傷感了起來。“瑟宕二少爺身體還健康吧?”

“父親早已經退休了,但他還擔任著政協委員。每天待在家裏看書寫字、研究曆史,閑時還聽聽朗瑪、堆協歌。”仁增白姆又把墨鏡給取下來,說:“我和父親準備下個月去美國,我姐姐住在那裏。”

“應該去看一看!”說這話時,我的眼眶濕潤了起來,想到了我今生無緣再見麵的哥哥。

“我想過去永久定居,可是父親離不開這個地方,他想要回來。”仁增白姆麵帶笑容說,可我分明感覺到了那笑容下麵掩藏的巨大悲傷和無奈。

“小孩和家人也一起過去嗎?”我問仁增白姆。

“我們離婚都八年了,小孩他不給。唉!”

我沒有再問什麽,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處。

我們靜靜地麵對麵站了一會兒,眼前的仁增白姆跟我記憶裏留存的仁增白姆,完全是兩個人了。人生就是在這種變化中,製造自己的業力,積聚善惡的因素吧!

眼前的這小巷曲曲折折,望不到盡頭,石板路也凹凸不平,陽光鋪灑下來一半照得燦爛,一半卻在那陰影裏。我感覺我們之間已經有了很大的差距,相互間也沒有多少話可說的了。我向她祝福了幾句,然後我們各自轉身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我們建築隊的名氣越來越大了,承接的工程主要以維修和重建古建築為主,後來給建築隊冠上了“古建築隊”的名稱,它以股份的形式進行著運轉。建築隊為了照顧我們這些上了歲數的人,盡量給我們安排一些輕鬆的工作來做。紮西尼瑪時常鼓動我退休,說去不去工作都一樣,隻是在磨洋工。我想想他說得也對,我這樣出工不出力領份工資,良心上真的有點說不過去。現在格桑已經上了大學,紮西尼瑪也結婚有了小孩,我想再幹三個月,到了年底就退休。

拉薩的天氣逐漸轉入寒冷,那天我裹著圍巾去建築隊,守門的衝一個年輕人喊:“他就是晉美旺紮。”

那年輕人急匆匆地跑過來讓我跟他走。我慌張地準備拒絕時他跟我說:“醫生說父親快不行了,他讓我們一定要把你帶到醫院去。”

“你父親是誰?”我怕弄錯了人問他。

“羅紮諾桑。”

我立馬跟他走出小巷,搭上一輛出租車向醫院飛駛過去。坐在一旁的羅紮諾桑兒子緊張地盯著前方的道路,很少跟我說話。

我們到了醫院裏小跑著上樓,進入病房裏。

羅紮諾桑躺在病**,鼻子裏插著管子,手腕上紮了針管,藥水順著管道流下來。瓊吉輕輕搖醒了羅紮諾桑,他睜開那雙渾濁的眼睛盯著我看。

“師兄,到了醫院你的病就會治好的。”我望著消瘦的羅紮諾桑這樣安慰。

“今晨的夢裏我見到了希惟仁波齊!”他咧嘴笑,灰白的胡子也微微地動。

“是緣起,是好征兆!”我坐在他對麵的凳子上,我們相互對視著說。

“叫你來是因為我要死了,心裏真的很恐懼。你也知道我以前做的那些事,我努力懺悔,努力去救贖了,但是心裏還依然害怕。”

“我們都有做錯事的時候,你就不要胡想,靜靜地養身體。”我說。

“我預感到我就要死了!以前,你跑到家裏來告訴我們希惟仁波齊圓寂的消息,我卻……”羅紮諾桑的眼角邊淌下淚水來,那腦袋輕輕搖動。

“別想這些事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為難的時候。”說這話時,想起我把希惟仁波齊的舍利子藏在牆縫裏,最後再也找不見的事來。

瓊吉哭了起來,他們的兒子把她帶出了病房。羅紮諾桑閉上眼,安靜地躺在病**。到了下午,羅紮諾桑離開了這塵世。

人一旦變老,接觸到的死亡就會越來越頻繁,心也變得越來越脆弱,越來越敏感了。

在羅紮諾桑家裏僧人們在超度他的亡靈,我坐在他停屍的地方,心裏空落落的。一條白帷布將我們分隔,他安靜地躺在裏麵,身旁隻有一碗茶水和磚頭上撲閃的供燈。唉,雖然這麽近,我跟他卻是陰陽兩界了!多吉堅參很早就離開了,現在羅紮諾桑也走了,就剩下我來等待死亡的降臨。曾經在寺院時,我經常給他們講米拉日巴的故事,現在我再給羅紮諾桑講一次吧:

聖者米拉日巴,您行了半天的路,突然心裏感恩師母對您的照顧,於是又改變主意,轉過身往綽窪隆走。

師母妲彌瑪站在屋頂,看到您風塵仆仆地回綽窪隆,高興地蹦了起來,雙手使勁向您揮動。她跑下樓來迎接您,牽著您的手去拜謁瑪爾巴大師。

“屠欽,你並不是放不下我們,是放不下你自己。你若給我再蓋個三層的樓房,等完工時我就給你傳法。如果你不想蓋房,隨時都可以到別的地方去求法。”瑪爾巴大師決絕地說。

從瑪爾巴大師的房門出來,您想如果再蓋個三層樓房的話,那得要花多長的時間,到時房子蓋好後瑪爾巴大師又不認賬的話,那豈不把時間全部給浪費掉了嗎?再說,這麽多年您沒有見到過母親和妹妹,心裏對她們很牽掛。您找到妲彌瑪,把這些想法告訴了師母。師母看到您這樣辛苦都求不到法,心生強烈的憐憫,勸您在這裏多待幾天,她會想其他的辦法。

在一個星稀月明的夜晚,師母妲彌瑪溜進您的房間裏,把一封仿造瑪爾巴大師筆跡,並加蓋印章的信交到您的手裏,讓您帶著這封信和那若巴的服飾,去投奔瑪爾巴大師的心傳弟子歐頓曲鐸處。

歐頓曲鐸按照大師信上的內容給您灌頂,傳授口訣,但您怎樣禪定修行都得不到證解。

一個多月後,瑪爾巴大師寄信過來,說是要給兒子建造一座房子,讓歐頓曲鐸帶著所有木料去綽窪隆,順便把您這惡人也帶過去。

犛牛背上馱著各種圓木,浩浩****地走在山穀裏,犛牛脖頸的鈴鐺叮叮當當地撞響,還有趕牛人唱的清幽幽的山歌。而您的心卻是忐忑不安,不知道瑪爾巴大師將會怎樣來懲罰您。

行了幾天的路,在一個午時你們走到了綽窪隆。您跟隨歐頓曲鐸去拜見瑪爾巴大師,大師端坐在法座上,怒斥歐頓曲鐸把法傳給了您。瑪爾巴大師的眼睛在麵前的木棒和歐頓曲鐸身上來回轉移。

歐頓曲鐸跪伏在地上,稟瑪爾巴大師:“我是按照喇嘛您的吩咐給屠欽傳的法,當時您讓屠欽到我那裏去,還讓他給我帶來了您的親筆信和那若巴的服飾。我按照您的吩咐,才把法傳給了他,這責任不在我身上,請您不要責難我。”

瑪爾巴大師麵色赤黑,嘴撇到一邊去,厲聲叫上您,問這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您瑟瑟發抖著,將詳情如實地講給了瑪爾巴大師。

瑪爾巴大師瞪圓眼睛,怒氣騰騰,從法座上一起身,妲彌瑪奪門而逃,鑽進佛堂,把門從裏麵給關死。您也跟著逃到了院子外麵。您想今生再不會得到此生解脫的法,與其帶著罪孽活著,還不如結束這條生命,等到來世再去投胎,重新開始尋找解脫的正法。決意已定,您準備用腦袋去撞旗杆,結束這罪惡的一生。其他弟子見狀趕忙跑來,將您緊緊地抱住,勸您不要這樣尋短見。

瑪爾巴大師知道您的情況後,在屋子裏傷心地泣不成聲。末了,吩咐弟子去喊妲彌瑪,讓師母去叫您到大師跟前來。

“屠欽,你這一生造了深重的罪孽,我隻能借用這種最辛苦的勞作來讓你救贖,本想讓你經曆九次大的痛苦,徹底根除你身上的所有罪孽。但由於妲彌瑪作為一名女人,氣量太小,總計較現實的痛苦,以致你的罪孽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消除掉。因此,你這後半生注定將在貧寒和饑餓中度過,以此消解餘下的罪。我曾讓你降雹、放咒,奪人性命,就是讓你更徹骨地知道自己的罪,以此深刻反省、深刻懺悔。至於那些死去的人,我有能力超度他們的魂靈,走向往生的道路上。從現在起,我給你灌頂,將我珍愛的那若巴口訣全部傳授給你,將來你要把我的法,傳給有情所有眾生,利他救度。”

當晚,瑪爾巴大師召集眾弟子,舉行供養,替您落發,授予您解脫戒,賜法名多吉堅參。您跟隨瑪爾巴大師,對所傳口訣進行聞思修,不斷取得了證解。

多年過去,一次在岩洞裏閉關時,您夢見了賈阿雜的四柱八梁房、倭馬三角田和您的母親妹妹。您從靜坐中醒來,想到有十多年沒有再回賈阿雜,一種歸家的衝動驅使您走出了閉關的岩洞。

瑪爾巴大師知道這一離別,將會是今生的訣別,他勸導您這一生就在深山老林和雪山上去禪修。臨走,還淌著淚給您一個用漆封印的一卷紙,告誡您今後在修煉氣脈次第過程中,發生障難時可以依次打開,從裏麵尋求答案。師母妲彌瑪給您準備了路上的食品和衣服鞋子。瑪爾巴大師和師母妲彌瑪把您送到了綽窪隆的山埡口,最後在啜泣聲和祝福聲中,您向賈阿雜走去。

聖者米拉日巴,賈阿雜的荒廢讓您的心震動,您決心在救贖罪孽的同時,精進修煉,度更多的人從世間的無明中醒悟,使他們具足慈悲和寬容,消解人心的仇恨與怒怨。

您待在賈阿雜附近的岩洞裏次第修煉,直到糧袋貼在地麵上時,才拖著虛弱的身體到村子裏去乞討。

姑母見到您,放出惡狗來咬您,還擲來石塊要打您。逃跑的路上您摔倒在地,姑姆趕來狠勁地踹您,用支帳篷的棒子擊打您。您一點都不反抗,反而求情道:“姑母請您消消氣,因仇恨我們親族最後家破人亡,活著的人曆經了煉獄般的苦痛。要是我們放下了仇恨,寬容相待,也不至於會走到這一步的。今天您怎樣打罵我,我都不會記恨在心,恨使我們製造出惡的業力,今生來世都得不到平靜……”姑母打累了,仇恨也消了一些,再看到您虛弱的身子,襤褸的衣服,惻隱之心悄然湧來,進入帳篷拿出點糌粑,罵罵咧咧地丟棄在您的麵前,轉身走掉。您繼續去乞討時,又遇見到了伯父,他拿石頭砸您,還要去拿弓箭射您。您拚命地逃跑。伯父蒼老的背已佝僂,頭發掉盡,衰朽得像個骷髏。但他對您的仇恨,沒有隨著時間的消失而減輕,反而愈加地熾烈了,這讓您不寒而栗,看到了您播種在別人心間的仇恨,它的生命力有多麽地強烈。之前,您所經曆的那些磨難都無法消除人們對您的恨。

聖者米拉日巴,您在幽閉的山洞裏修行,禪悟瑪爾巴大師給您傳的教義。沒有食糧就去山野裏采摘幾片蕁麻,丟進陶罐裏煮起吃,分分秒秒都不願浪費掉。

紮賽知道了您在深山裏修行,拿著糧食和酒來看您。看到您過得跟野獸一般時,她握住您的手傷心地哭泣。您勸導她趁早找個人成家,度過後半生。告訴她您這一生要遁入空門,尋找解脫的道路。紮賽感受到了您強烈的厭離之心,咬著唇默默地離開了山洞口。

您多年飲食蕁麻,身體變成了綠色,身高逐漸縮減。

您遵照瑪爾巴大師的旨意,在雪山、岩石中穿梭修行,給世人明示法的真諦,用道歌規勸人們向善,揭示人性的貪婪和無恥,讚揚人與自然的和諧。您的教義被人們逐漸接受,您的名字被人們傳頌,您的苦修精神深深打動著人心。您傳授的教義引導人們的思想和行為,和睦、寬容、慈悲在大地上蔓延。

聖者米拉日巴,當雜浦巴格西嫉妒您的聲名,讓人端來有毒的酸奶時,為了感化這冥頑的心,您把毒藥吃進了肚子裏。雜浦巴格西還不相信您是聖者,帶著上好的酒肉來試探。為了使他懺悔,您把體內的毒藥移除到岩洞的門板上,門板彎曲、開裂,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雜浦巴格西並不滿足,請您把毒移到他的身上去。為了讓他徹底醒悟,斷除惡業,您把一點毒藥轉到了他的身上。毒性使雜浦巴格西疼痛難忍,最終深信您是位聖人,皈依於您,洗心革麵。

聖者米拉日巴,您傳的法後來像星火燎原般,在雪域高原上盛傳,降伏了多少人的心魔……

我確信羅紮諾桑的魂靈聽到了我講的故事,希望他的魂靈放下所有的煩惱,忘卻曾經做過的那些壞事,虔誠地踏上往生的道路。

第三日的淩晨,我們舉著一把把香,引領羅紮諾桑的屍體去轉八廓街,祈禱的聲音不絕於耳。我們來到大昭寺門前的桑爐旁,把餘剩的香扔進裏麵,我轉頭看到那輛搭著羅紮諾桑屍體的汽車正駛離廣場。從今天起羅紮諾桑就從這個塵世上消亡了,再也尋不到這個人了。我的心有些空空落落,惆悵橫溢在頭腦裏。

騰起的白霧彌漫了我的眼,在桑煙嫋嫋的桑爐旁,我想到了人世的輪轉和無常,每個人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想到了自己的死亡,想到了這一生我造下的惡業,要是再不努力利益他人的話,我已經沒有多少時日可以進行救贖了。

天空呈現淺灰色,星星的光亮正逐漸黯淡下去,周圍絡繹不絕的善男信女,喃喃地祈禱著往前行進。

我離開這股人流,往努白蘇府走去。院門敞開著,天井旁站著幾個打水的人。我拾階而上走到努白蘇管家住的房門口,撩開門簾,裏麵彌散著桑草的香甜味道,努白蘇管家背對著我在收拾東西。我弄出一點聲響來,他這才回頭看我,臉上沒有任何的驚喜。我跨過門檻進入到屋子裏,努白蘇管家給我倒了杯茶,又埋頭繼續收拾。

“羅紮諾桑今天被送去天葬了!”我說。

努白蘇管家盯住我的眼,怔了片刻,接著低頭念誦觀世音咒語來:“唵嘛呢叭咪吽……”

“您這是準備幹嗎去?”我握著茶杯問他。

“我們沒有幾天的活頭了,趁早去做些有益的事情!”努白蘇管家把包裏的東西裝好了,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他的頭發銀白,眼角彌漫縱橫交錯的皺紋。

這些年,努白蘇管家不顧六十多歲的年齡,經常往最貧困的地方跑,用自己創建的集團公司的一部分錢,給這些地方建敬老院、鄉村學校,救助貧困戶,忙得時常找不到他人。

可是,那天他所說的話卻變成了讖語。

大概過了一個多月,紮西尼瑪告訴我說:“努白蘇管家連同車子一起墜入了瀾滄江裏,什麽都沒有找到。”

我聽到噩耗沒有悲傷,但卻淚如雨下,心在顫抖。我點上供燈,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為他念誦經文,祈求他早日脫離輪回的苦海,祈求他的亡靈有好的歸處。每每誦到《功德所依經》“投胎餘暇的人身,視為難覓頭等事,追尋真諦的心智,日夜不斷請加持:身命飄忽如水泡,瞬間破碎憶死亡,死後猶如身和影,善惡業力相伴隨,因而思量諸惡業,細如針尖也棄之,追尋善業的資糧,時刻謹慎請加持!”時,往事如雲煙在心頭**過,我的心識從迷亂中變得澄澈起來。如今兒女都已長大成人,俗世的糾葛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我曾是一名僧人,由於業力我的命運隨之被改變,現在是該自己改變這些業力的時候了。接下來的幾天中,努白蘇管家、美朵央宗、多吉堅參、羅紮諾桑、卓嘎大姐等人相繼在我的夢境中出現,他們個個憔悴、衰老,眼睛呆然地凝視著我。每次我都會在一身冷汗中驚醒過來,爬起睜開眼睛時,屋子裏一片漆黑。唯有從窗簾沒有遮掩的縫隙中,能窺探到一顆星星在遙遠的天際閃亮。那顆星星讓我從驚恐中慢慢掙脫出來,心漸漸複歸到了平靜。

我跏趺坐在**,希惟仁波齊清臒的麵頰盛著微笑映現在我的眼前,就那麽一瞬,溫馨而又傷感。我抬頭望著那顆星星,仿佛聽到了一聲禿鷲的尖厲的呼哨聲,伴隨著這一聲腦袋裏浮現出天葬台黑黢黢的石台。

這是一個多麽殊勝的昭示啊,是要我能像那顆黑夜中的星星一樣,在天葬台上為亡魂指引中陰的道路,給活人慰藉失去親人的苦痛,那將利益了更多的人,同時也救贖了我在塵世犯下的罪孽。唵嘛呢叭咪吽!

我拒絕了兒女們的勸阻,在一個夏日的午夜奔向了帕崩崗天葬台。

滿天的星光閃閃爍爍,習風微微吹**,我的心卻靜如一麵湖水。我們經曆的一切會隨著風吹散,不會留一絲絲的痕跡!

小說以兩條線平行穿越,主線講述西藏近五十多年來的曆史變遷。通過主人公晉美旺紮從僧人到俗人身份的轉換,描繪了西藏曆史上的上層反動分子的武裝叛亂、民主改革、中印自衛反擊戰等重大曆史事件。用眾多小人物命運的起伏,傳達了藏族人的生死觀、人生觀,以及對苦難的理解與超越;小說的輔線重敘了十一世紀末到十二世紀初,藏密大師米拉日巴的一生。通過兩條線的交叉延伸,呈現藏族人的內心精神世界和自我救贖的艱難過程。

這是第一部藏族作家描寫這段曆史的長篇小說。

次仁羅布的寫作需要放在漢語文學的整體視野中進行體味,才能有效地發現其價值。所以,我喜歡他的小說,卻從不將其冠以某個地域之名,因為他是當今中國那一批優秀作家之一。

——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劉醒龍

應該說這是第一次,次仁羅布的小說《祭語風中》提供了封閉的青藏高原被迫向著現代社會洞開的兒十年裏民間生活的真實場景。時間之輪緩緩旋轉,無法自外於整個世界的那些人,其命運也在尋路向前的激流中起伏宕**。真實誠懇地展開社會變遷的真實圖景是這部小說的價值所在。這部小說把救贖之道寄望在對於宗教的保守與黑暗有所反思的宗教之上,不同人也許對此有不同的理解,但至少,這部小說用對宗教生活與義理的諳熟破除了諸多神秘,並道出了他筆下的人物如何要以對善的皈依為自己的救贖之門。這也是這部誠懇真摯的小說的價值所在。

——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四川省作協主席 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