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被押上車,到派出所驗尿,提審,然後被送去看守所。一夜之間,萬梓星又失去了自由,他剛剛領略到自由的滋味,如今又要麵臨關押之苦,不免心裏一陣哀歎,再次感歎生命的無常。他不知道這一次,是否又將重演勞教所的經曆,想到這,他的心不由變得沉重起來。
看守所錢隊長正在檢查萬梓星的隨身物品,做入所登記,當他翻到萬梓星的材料一看,得知萬梓星感染HIV後,他臉色為之一變,立即找來一雙手套、口罩,全副防護設施。也許是覺得不保險,又戴多了一雙手套。他始終與萬梓星保持五六米遠的距離,“遠程遙控”萬梓星配合著他的工作,辦完手續後,命令他站到牆角。錢隊長走過來,用兩根手指撚起那支萬梓星簽字的筆,好像撚著什麽惡心的垃圾一樣,丟到了垃圾桶裏。這時,萬梓星感覺自己是個徹徹底底的異類。他丟給萬梓星一個口罩,要萬梓星戴上。錢隊長又找來一根警棍,讓萬梓星走在前麵,離他五米左右,像趕鴨子一般把萬梓星趕去宿舍樓。
一進宿舍,由於萬梓星戴著口罩,裏麵的戒毒人員一下就猜到萬梓星有嚴重的傳染病。錢隊長在門外說:“這個有傳染病的,你們多注意一下。”本來就不大的寢室,戒毒人員們都縮成了一堆,顯得更加局促。隨後,萬梓星感覺到鄙夷的目光在他身上來回掃著。這時一個“大哥”對萬梓星說:“新來的,你就睡地上吧!洗漱用品也別和我們的放一起,放在你的臉盆裏。”萬梓星看了凶神惡煞的大哥,隻好照做。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萬梓星接過飯盆,看到他們都坐在一起吃,萬梓星剛走過去,就聽到有人罵道:“他媽的,這裏不是你坐的,滾廁所那邊去吃。”萬梓星非常氣憤,但是他知道自己個人的力量是無法與他們抗衡的。於是,萬梓星隻好默默地端起飯盆,走到廁所邊位置蹲下,委屈的眼淚止不住地就流到了飯碗裏。他感覺這裏比勞教所還要難過。
這裏的人都覺得萬梓星晦氣,從不跟萬梓星多講一句話。萬梓星就像個活體病毒,讓他們又害怕,又惡心。在這小小的空間裏,萬梓星不得不忍受著這樣的歧視。萬梓星隻好小心翼翼,生怕引起他們更多的反感和排擠。萬梓星的心陷入了低穀。他隻希望快點離開這個地方,渴望去一個新的,沒人知道他底細的勞教所也好。
兩個月後,在政治課上,看守所許教官說《禁毒法》出台了,對戒毒工作作出了重大改革。《禁毒法》與勞教戒毒最大的區別是堅持以人為本的理念,立足吸毒人員具有病人、違法者、受害者三重屬性,既要懲罰,更要教育和救治。規定國家采取各種措施幫助吸毒人員戒除毒癮,教育和挽救吸毒人員,他們這些人也不再進行勞動教養,改成強製隔離戒毒2年。聽到這些消息,萬梓星壓抑的心裏,稍稍變得輕鬆些,這就是嘛,本來我就是病人啊!不過什麽以人為本,這或許說的比唱的好聽,關鍵我可以少坐一年時間就行了。
“趕緊拿包裹準備分流。”隨著倉管人員的一聲吆喝,萬梓星知道今天就要給分流下去了,這是既讓他期待又讓他忐忑不安的時刻。前幾天就聽到一個倉頭埋怨:“在外省時,都把這些HIV人員專門關押在另一個地方的,全部用玻璃隔離,幹部也不進去的。現在倒好,把這個瘟神跟我們一起關押了。”他心想,看來這是強製隔離戒毒所了,也沒有我們這些人的春天啊!隻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他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幹警吆喝他們上車。萬梓星發現還有幾個戒毒人員在一部車上,另一批戒毒人員去了另一部警車。經過一路顛簸,終於到達新的收容單位。萬梓星往車窗外看去,門口掛著林河強製隔離戒毒所的牌子,果然沒有勞教所的牌子,看來許警官沒有騙我。讓萬梓星心裏納悶的是,難道強製隔離戒毒所與勞教戒毒所真的不一樣嗎?押運警察下去登記後,便看到沉重的鐵門徐徐打開,車子緩緩地駛入時,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綠色的世界。正中心是一個足球場的綠色草地,後麵一個升旗台,五星紅旗正在迎風飄揚,還有一棵木棉樹,兩旁是花基,種滿了五顏六色的植物,令萬梓星精神一振,掃去了許多疲勞。警車直接駛入小院。小院的門打開了,這裏又是別有一番景致。兩個標準的籃球場,兩張乒乓球台,閱報欄,幹淨的水泥地板,幾幢漂亮的宿舍大樓。一樓是飯堂。想當年在森林勞教所,吃飯還是露天呢。尤其是下雨天,常常在飯中多出一些莫名的味道。
萬梓星和同戒人員蹲在地上接受檢查,突然,有一位幹警向他走來,他懵住了,這位幹警居然就是劉隊長,他怎麽也在這裏呢!就在快要靠近萬梓星的時候,劉隊長提了提褲腳,萬梓星心想麻煩來了,以前頂撞過他啊!於是萬梓星本能地抱著頭,咬緊牙,準備承受這“一腳”。等了幾秒鍾,這一腳沒等來,卻聽到了劉隊長溫暖的詢問:“你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嗎?”萬梓星又懵住了,不由抬頭看著他,劉隊長也愣了一下說:“萬梓星,你怎麽又進來啊!”萬梓星尷尬地用手摸了摸腦袋。然後故意用右手擋著劉隊長那銳利的眼神。劉隊長用雙手托住他的臂膀,把他扶了起來,並伸出手把他的手握住了,原來他是要握手。萬梓星非常驚愕,這是個什麽情況?萬梓星盯著劉隊長的手,並沒有戴手套。萬梓星有點受寵若驚,忙說:“劉,劉隊長,您好!我沒事,我沒事!”說完萬梓星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劉隊長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著說:“我不介意你,你反倒介意起我來了,哈哈!”聽著這爽朗的笑聲,萬梓星懷疑是否走錯了地方,同時感到內心暖洋洋的。
劉隊長這輕輕的一托一握,看似非常平常,但對他來說,似乎是把他從懸淵邊上拉了回來,他放下了忐忑不安的心,他那渺小的生存希望徒然放大了,讓他第一次感覺到作為一個人活著的尊嚴和價值,給他在艱難困苦的戒毒生活注入了新的動力,使他對未來看到了點滴的希望。他那憔悴的臉上露出了些許的陽光。
來到宿舍,窗明幾淨,每個宿舍都有電視,有書桌。要不是親眼所見,真是難以置信。
萬梓星住的這幢樓在中間位置,往窗外看去。這裏空氣清新,綠樹成蔭,樓層幹淨。這時,一群白色的鴿子從樓頂飛下來,一個穿黃色衣服的民管戒毒人員正在喂鴿子。隻見他手輕輕一拋一把鴿糧便飛了出去,鴿子晃著腦袋探頭探腦靠近了幾次,越走越近,有調皮的幹脆飛到他手上搶食。他想用手去撫摸它,鴿子忽地飛起來,其他鴿子也跟著飛起來,蔚藍的天空突然出現這道風景,煞是好看。
萬梓星的心情也隨著鴿子起飛帶走了許多煩惱。不遠處還有孔雀園,裏麵養著幾隻顏色各異、大小不一的孔雀,它們有的在休息,有的驕傲地開著屏,展示自己的美麗。這一切和諧的景致,讓萬梓星心裏非常舒服。在孔雀園的旁邊還掛著心理健康實踐基地的牌子。剛才就拿到了入所指引的小手冊,上麵寫著“你有心理困惑嗎?我來助你成長。”這是心理輔導指南手冊。這一切都讓萬梓星感到新奇,讓他感受到了強製隔離戒毒所與勞教所確實不一樣,他不由留心起來。
第二天上午上完操練課,下午是到分隊參加生產勞動崗前培訓。踏進車間的門一看,裏麵的空間寬敞幹淨。這是一個組裝電器的車間。萬梓星在忙碌的戒毒人員中間發現一張熟悉的臉孔,居然是李隊長。他正在車間裏來回穿梭指導戒毒人員做產品,有時他幹脆坐在戒毒人員的身旁和戒毒人員一起做,手把手去教。這裏的戒毒人員全都是HIV病毒感染者,他不怕感染嗎?他顯得蒼老一些,和他相處了三年多,還是很容易認出來的。怎麽會這麽巧呢?他也在這裏啊!
以前也頂撞過他,給他添了不少的麻煩。今天他拿花名冊點名的時候,好像留意了一下萬梓星的名字,在人群中看了萬梓星一眼。萬梓星不知道他是否認出來了,心裏想,他要是記著以前的事情,我今後的日子就麻煩了。
崗前培訓課一個多小時就結束了。聽李隊長說勞動時間都按照八小時工作製。每周還休息一天。他以為聽錯了,問了旁邊老戒毒人員也說如此。萬梓星心裏不由喃喃自語,看來真的是變了。然後,李隊長帶大家到草地搞活動。劉隊長在中間休息的時候,還拿出了繩子,叫戒毒人員自動站出來和他玩手牽手繞手環遊戲。遊戲是這樣的,在眾目睽睽之下,劉隊長用一根繩子結成繩套,以手指編成一種花樣,戒毒人員用手指接過來,翻成另一種花樣,相互交替編翻,直到一方不能再編翻下去為止。旁邊的戒毒人員都看得興高采烈,大聲鼓掌歡呼。出來挑戰的戒毒人員也毫不顧忌,盡情展示自己的手法,博得許多戒毒人員的歡呼聲。
活動結束後,其他民警也參與進來,民警和戒毒人員並排坐在草地上,每個民警的雙手都攬著一個戒毒人員準備照張集體相呢,當萬梓星的肩膀被劉隊長強有力的手臂攬著時,他一陣震顫。此種情景萬梓星猶如在夢裏。他似乎都沒感覺到父親有對他這樣的摟抱。隨後,劉隊長找萬梓星進行了一次促膝長談,談到目前《禁毒法》實施以來開展的形勢,談到了場所可以免費提供HIV抗病毒治療藥物,建議他申請去醫院領取。最後,劉隊長誠懇地表達了過去對他粗暴管理的歉意,希望大家都忘記過去不愉快的事情,展望美好的明天,然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萬梓星心裏一震,胸口一熱,他似乎感到心裏的那塊冰開始融化,他抹了抹眼淚,慢慢張開了眼睛,重新打量著眼前的劉隊長,隻見劉隊長頭發花白,黑色的臉膛,不知何時起眼角有了幾條魚尾紋,衣服上警用臂章也有點褪色。他不由熱淚盈眶,幾度失聲地說:“劉隊長,你放心,今後我不會給你添麻煩了。”
劉隊長笑了笑接著說:“既來之則安之,別想那麽多。審時度勢,學會改變和成長,有時作出改變就會有‘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如果一條路走到黑,那麽不但會給社會無情地拋棄,還會讓你的人生充滿恥辱的烙印。”
萬梓星使勁地點了點頭說:“謝謝你劉隊長,你的一番話突然讓我明白了許多道理。”
這一次談話,徹底讓萬梓星轉變了對劉隊長的看法,他心中無數次喃喃自語:“變了,變了,這一切都變了。”
這些點點滴滴的,一件件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小事,卻無時不衝擊著萬梓星的心靈。人常常會是這樣,一句平淡無奇的話語,一個微乎其微的舉動,就可以讓一個人感動一輩子,甚至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其實人的一生是少不了那種震撼靈魂的警醒的,當一個靈魂真正被感動了,刺痛了他的才智、潛能,重生的欲望,才有可能被空前地發掘出來。
特別在心理課堂上,王老師結合HIV人員的情況,深入淺出地講解了什麽是心理,心理健康的意義。他還舉了張海迪的事例。她5歲患脊髓病,高位截癱。從那時起,張海迪開始了她獨特的人生之路。她無法上學,便在家自學完中學課程。她還自學針灸醫術,為鄉親們無償治療。後來,張海迪自學多門外語,還當過無線電修理工。在殘酷的命運挑戰麵前,張海迪沒有沮喪和沉淪,她以頑強的毅力和恒心與疾病做鬥爭,經受了嚴峻的考驗,對人生充滿了信心。她雖然沒有機會走進校園,卻發憤學習,學完了小學、中學全部課程,自學了大學英語、日語和德語,並攻讀了大學和碩士研究生的課程。這些話讓萬梓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讓他明白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心理健康比生理健康更加重要,這激發了他想申請心理谘詢,去心理健康實踐基地看看的想法。
“萬梓星,你知道嗎?聽說劉樣群死了!”對麵床鋪的陳光和他聊了起來。陳光是四川人,大專畢業,在高中時就常去酒吧泡吧,然後和一幫損友吸上毒。他的年紀比萬梓星還輕,細皮嫩肉,長得陽光帥氣,說話輕聲細語。咋一看,誰也無法把他和HIV病毒聯係在一起。
“真的?”萬梓星心裏一驚,一下從**彈了起來,頭重重撞在上鋪的床底板上,然而,他顧不上疼痛,摸了摸頭,叫了一聲,雙眼便直直地盯著陳光讓他說下去。
“我也是在外麵聽到的,據說死得很慘啊!大腿上還插著一根碩大的針筒,倒斃在垃圾堆旁邊,死後全身被蒼蠅叮咬,好幾天才給人拉走,據說是他媽媽來幫他收屍,那女人都哭瘋了。唉,像我們有這種病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她沒跳樓?”萬梓星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你說是誰?你認識那個女的?”
“嗯!”萬梓星點了點頭,便把知道的一些事情告訴了陳光。
陳光聽得雙眼發呆,最後兩人相對無語,都陷入了長久的沉思之中。這意外的消息對他來說確是一個打擊,對麵陳光那張略現稚嫩的臉,忽然變成了劉運輝的臉,劉運輝的許多事馬上就像放電影一樣在他腦海裏播放出來:為了毒品被人追殺,為了毒品偷、盜、搶、詐騙,為了乞求一丁點毒品能往別人褲襠裏爬,最後悲慘地死在滿是蒼蠅的垃圾堆上,沒有了人格,沒有了底線,沒有了尊嚴,這一張張畫麵在他眼前晃動。接著又出現了劉樣群對他訴說時聲聲發自內心的悲憤,慘死的嬰兒劉盼盼,躲在醫院病**感染艾滋病的劉父,以及站在醫院高樓上準備跳樓的劉母,這一家人悲慘的命運曆曆在目,讓人震驚。毒品就是一個噬人的漩渦,一旦沾上,便會讓人變成惡魔,讓人失去理智。他又回想自己近幾年的生活不禁感慨,麵對毒品他也曾一度想戒掉,然而毒品就似那摩登妖女,開始是那麽的溫柔可人,引逗你神魂顛倒,到了你欲罷難休時就一改嫵媚之態,畢露出青麵獠牙的本相,要挖你的肝,掏你的心,你的靈魂也被攝去,身子空****,變成一具軀殼,讓人行屍走肉般活著,哪裏還能控製自己?想到這些,他不由緊鎖眉頭,出神地望著窗外一片嫩綠的小草,草地上似乎多了幾隻幼小的鴿子正在歡快地飛來飛去,充滿生機,空氣也很清新,略帶花草的氣息,微風吹來,像母親的手在他的臉頰上輕撫,突然頭腦裏似乎有一種聲音響起在指引著他走向一條路,這是劉隊長,還是王老師的聲音他也說不清楚。這條路有時很清晰,有時又很模糊,又很艱難,這讓他有點猶豫不決,他該怎麽走?有多少人能成功?與過去徹底告別需要付出多大決心和勇氣?
“梓星,王老師似乎對毒品的特性很有研究哦!你覺得呢?”陳光的問話把他從思索中拉了回來。
“哦,還行,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呢?”萬梓星回過頭好奇地看著陳光說。
“我就不明白了,王老師說冰毒不能助性還會損性,它隻是割裂了意識與感覺的聯係,才暫時延長**的時間。這什麽是意識呢?怎麽意識與感覺割裂了呢?”陳光說完用一雙期待的眼神看著他。
“你這小子上課想哪去了,王老師心理課上不是說過了嗎?意識是大腦對大腦內外表象的覺察啊!簡單地說就是讓你在**時能感覺到快樂的大腦區域。意識與感覺割裂就是大腦區域體驗不到快感,或需要很長時間的刺激才能體會到。你這小子怎麽問起這個了,八成是想女人了吧!”萬梓星略帶嘲笑地看了他一眼。“那裏啊!我是感覺最近早上可以**了。”陳光撓了撓頭皮,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我就說嘛,你小子是想女人了,又不肯承認。”萬梓星佯裝生氣地說。“剛進來時我也想啊!那時想**也起不來呢!半年過去了,前幾天我家裏人來會見時還笑話我,說我坐牢反而長胖了,這可能就是王老師說的冰毒隻是損性而不能助性興奮吧!”陳光臉上掠過興奮的神情。看著陳光不似說笑的表情,萬梓星不由想起以前和酒吧裏阿麗“溜冰”發生關係後,好幾天都感覺身體極度虛弱,當時還以為自己身體不行呢。最近早上也有陳光這種感覺了,想到這裏,臉上也按捺不住露出了淺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