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覓到十裏亭時,風流倜儻的顧二少正一人霸占著公用的亭子,喝著茶吃著點心。

“你這點心哪兒來的?”沈覓在他對麵坐下。

“自然是派人去城裏買的了。”顧昀給沈覓倒了杯茶遞過來,“弟妹忙完了?”

方才在營中收到的字條,上麵的稱謂便是“弟妹”。

沈覓白了他一眼,“不演戲了?”

顧昀笑,“沈大小姐承認是我弟妹啦?”

沈覓又白了他一眼,“知道你這麽叫叫的是我,和承認這個身份,似乎不是同一件事情吧。”

既然顧昀與謝雲祁從小玩到大,那麽他知道他們指腹為婚也實屬正常。

隻是,如今謝雲祁要是聽見這稱呼,怕不是要砍了顧昀這個做表哥的。

“說正事兒,刺殺到底什麽情況。”沈覓懶得和他糾纏。

“其實,我本來是想繼續陪你演戲的,隻是今日之事要解釋起來實在是複雜,所以直接說開了比較好。”

顧昀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一邊說一邊站起了身。

“我顧昀,先代替兄長顧皓,向沈大小姐賠個不是。”

說著,對著沈覓深深一揖。

沈覓斂眸深呼吸。

如此,她曾經的猜想當是對的了。

——當年北境軍五萬前軍全軍覆沒一事,與作為軍需供應商的顧家是有關係的。

沈覓沒有起身去扶顧昀,隻是深深地望向他,“你說吧。”

顧昀這才又坐下,“雲祁在這兩年裏一直在調查北境軍當年戰敗一事,如今,追到了兩條線。”

沈覓在顧昀的敘述中,仿佛回到了那日夕陽下北境的戰場之上。

她還記得當年瘋了似的策馬回到戰場所看到的一切。

她是隨著後續的援軍一並進穀的,那時穀中已經沒有北戎人的蹤跡了。

血色的夕陽下,滿地都是北境軍的屍身。

不用翻找,父兄就在最前鋒的位置。他們渾身插著箭矢,背靠著背,雖死,屍身卻不倒。

飛奔回戰場的一路上,她已經預想到那一刻的結局。

沒有眼淚掉下來,她隻是紅著眼圈,木然拔掉父兄身上一根根箭矢,擦淨他們的臉,死死地將他們的屍身抱在懷裏。

即便悲傷至此,終究是沈父培養出來的女兒,她依然看出來這廝殺後的戰場上不對勁兒的地方。

北境軍屍體身上所受的傷,大部分都是箭傷,且整個戰場裏,幾乎沒有見到幾具北戎人的屍體。

顯然,是遭到了伏擊。

且很多北境軍屍體上的鐵甲竟然直接被箭簇射透,那鐵甲仿佛比布衣還要柔軟。

所以,當日戰場上疑點一共有兩個:

北境軍前軍的甲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和,遭遇伏擊是否是因為軍中出了細作。

沈覓從前不太熟悉後勤的軍務,如今知道了顧家是軍需供應商,那麽顧家也是要查的。

這便是她當時考慮接受“硯漓”那個馬甲的原因之一。

而謝雲祁追到的兩條線,便對應著沈覓當時發現的兩個疑點。

第二個疑點,要繼續從高川身上查下去,因為之前謝雲祁的親衛與高川溝通得並不順利,這條線主要還是需要沈覓再追。

而第一條線,今日晨間禦史中丞陸向明已於早朝之時著緋衣上朝,彈劾豫王與顧氏勾結,在鑄造北境軍鎧甲時以次充好,致兩年前北境之戰中五萬前鋒全軍覆沒。

“大概是兩年半前,我的兄長顧皓代顧家接受了為五萬北境軍前鋒製作軍甲的單子。所用的鐵出自於商洛的顧家鐵礦。”

“沈大小姐,我並非為我兄長洗白,我深知他雖不算仁善之輩,但是作為商人,總也是有底線的。”

“所以在他因為長安顧氏酒樓出了點問題,而在比預想的時間晚到商洛視察,發現那一年出產的鐵礦質量堪憂之時,他的第一反應是上報朝廷。”

“顧家當時正在籌備華陰那邊新鐵礦的開幕,他本來的打算是加快新鐵礦開幕,使用新鐵礦產出的礦石來打造給北境軍的軍甲。”

顧昀手上攥著一封厚厚的信,那裏麵便是昨夜顧家長公子咬破手指所寫的血書。

原來此事在最初的最初,竟是這樣的起源。

“但那個時候,消息傳來,北戎人整軍,蓄勢待發就要跨過賀蘭山,進軍中原。”

沈覓知道那時發生了什麽。

顧昀頷首。

在顧皓接這份皇單的時候,是立過軍令狀,要在半年之內完成的。

若是在平日和平時期,顧家也就最多是賠錢堵嘴罷了,可偏偏,是劍拔弩張的戰備之時。

這時,掌管此次軍備用品采購的豫王謝臨嶽找到了正要進宮謝罪的顧昀。

他說他已經知道顧家所麵臨的危局,顧皓並不需要因此賠上自己的性命,或者顧家全族的前程。

——北境軍向來一往無前,戰力超群,即便沒有軍甲加持,也是所向披靡,銳不可當。

如今商洛礦中產出的鐵雖質量不佳,但至少仍是鐵,他隻需要將軍甲“做”出來,無論真假,無論質量如何,都對北境軍的勝敗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麵對他的提議,顧皓遲疑了。

便是在這個時候,豫王從袖囊中掏出一件用手帕包好的物什。

打開看,竟然是一盞破碎茶盞的碎片。

原來謝臨嶽在前往顧府前進宮了一趟,恰逢永寧帝正在因為軍糧調配之事盛怒,一氣之下摔了手邊的茶盞。

那是一盞越窯青瓷茶盞,說名貴倒也不算格外名貴,卻是先皇後生前最愛之物。

先皇後在時帝後情深,去後永寧帝對她留下的物件向來是珍愛有佳,如此憤懣到摔碎先皇後遺物,還是第一次。

而究其原因,竟隻是因為籌備軍糧的進程比預想的晚了十天。

顧皓茫然地拿起那片碎片,被劃破了手都不自知。

隻是晚了十天,永寧帝便震怒至此,若是知道軍甲之事...

顧家的血脈,是否便會因此斷送在他的手上?

便是在這時,謝臨嶽對他拋出了救命的纜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