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庭裏植被漸稀,人影寥寥。

隨處可見龍頭雕像中噴出潺潺流水,在各座高低泉池中叮咚作響,活似樂器奏鳴,水珠四濺,帶來一絲涼意。

希蘭度本以為自己身邊這些寬闊的水池已經足夠精美壯麗,但直到走進庭院正中,方才見證真正奇觀。

他看到一座真正的、巨大的噴泉,長達五十丈,泉上分列祭司、貴人、武士、學者、農夫、工匠、商人、奴隸八座湧水雕像,每座雕像都用青銅一體打造,栩栩如生,形象鮮活生動,手裏捧著不同的事物——權杖、寶冠、長盾、抄本、陶壺、錘子和圓缽,泉水就從這些東西的豁口處噴湧出來,唯有奴隸呈跪姿傾倒,從自己的口中流出清水,嘩嘩沒入池內。

氣候炎熱,無人在內庭流連,甚至連守衛都沒有。

但根本無需士兵看護,內庭盡頭便是高大的尊龍議院,穹頂用黃金雕造,琉璃打造的窗戶映出多彩光華,數條飛龍便趴在議會的巨頂上蟄伏,它們身形龐大,體態凶狠暴戾,足以震懾一切宵小。

它們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麽,隻是默默趴在議院之上,閉眼假寐。

幸好希蘭度不必進入那座有惡龍趴伏的議院之中,也隻有那些尊奉龍教的祭司們,能夠忍受在龍類的陰影下談論事務。

他走進噴泉庭院右側的一間廂房,由於米婭女王的幫助,他現在對龍座聖所與三重塔的結構了如指掌。

這間房間雖大,但被密密麻麻的書架所塞滿,奴隸們正費勁地借著梯子,將一本本抄本與書卷從書架上取下,在地上堆疊起來,在分門別類擺放,用皮繩捆縛,成紮成卷。

屋子裏彌漫著汗臭與煙塵,西曬的陽光透過紙窗,照得人心煩意亂。

奴隸們不住地嗡鳴著,抱怨這些繁瑣的工作,令本應安靜的圖書館變得吵吵嚷嚷。

希蘭度看著地上堆滿的書籍,伸出手隨性地抱起一疊。

一個正在打包書籍的奴隸抬起他有些畸形的光頭來,狐疑地看著希蘭度,發出尖銳又古怪的聲音:“你是誰?”

“來幫忙的,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希蘭度將沉甸甸的書抱在懷裏,視若無物,“三重塔那邊還等著呢。”

他已經有了從容應對的技巧,和他們談起話來泰然自若。

“快了,快了,等我們收拾完這些……”奴隸不疑有他,低頭將繩子在一捆書上打好結。

希蘭度掃視著那些書籍的封麵,用簡樸的字體寫著城邦的文字。

城邦地區通行的語言文字和瑞安尼亞語相當接近,但也有所出入,城邦字母上有額外的標畫符號,和龍之國的字母有所區別。

希蘭度大概能看出其中幾本書與文藝、農業和渺茫的所謂天文學有關,正當他若有所思的時候。

又有一個奴隸抱著沉甸甸的書籍過來,困惑地注意到希蘭度的存在。

“你是誰?”

“我是來搬書的。

西斯瑪大人命我來這裏幫忙。”

希蘭度巧妙地用奧斯瓦認識的那位藍袍祭司作為幌子,“他沒跟你們說嗎?

不好意思。”

“從來沒說過!”

奴隸看起來有些吃驚,“龍神哪。”

“他覺得你們的效率太慢了,看看我。”

希蘭度掂了掂手裏抱著的高高書籍,分量是他們手中的兩三倍之多,但卻顯得輕鬆自如,而奴隸已經感到相當吃力。

“那好吧,強壯的人。”

奴隸不以為然,搬起沉甸甸的書籍往外走去。

“分我一點。”

希蘭度主動地提議幫他們減輕負擔,於是奴隸們非常樂意將自己搬的厚厚書卷分給希蘭度幾份。

不多時,希蘭度懷裏的書就高到足夠遮住他的半張麵容,隻餘下一雙眼睛可以觀察道路。

搬運書籍的四個奴隸和希蘭度一起離開圖書館,繞過整座廂房,離開內庭,走進一條僻靜的道路。

這條道路通往一座木橋,木橋下是一片絕壁,仿佛山巒恰好在這裏被劈裂開來,頗為奇特。

而橋梁的另一端便連接著偉岸丘的背麵,在那裏,三重高塔雄偉佇立,在雙日照耀下投出無比巨大的影子。

隻有這座橫亙在絕壁之上的橋連接著龍座聖所和山巒另一麵的三重塔,兩名穿著半件鐵鎧,披黑底血龍紋鬥篷的龍血武士看守著橋梁,不容任何人經過。

當他抱著這些書經過橋梁的時候,濃烈的緊張心緒油然而生。

距離三重塔隻剩下幾步之遙,現在希蘭度卻感到有些暈眩。

他隨時都可能在半路上被攔截下來。

周圍安靜得可怕,連蟲子的叫聲都沒有,這座山丘像是徹頭徹尾一片死寂,令他頗感詭異。

這不像爐嶺的山峰那樣生機盎然,這裏隻有惡龍及其奴仆侍從出沒……

看守橋梁的守衛打量著這群人。

感受到他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審視,希蘭度反複思考自己是否有什麽地方遮掩得不夠到位。

現在的他打扮得完全像是一個無足輕重者,穿著件乏善可陳的灰色短鬥篷,圍擋布,在右手手手背上綁著繃帶,頭發沒修剪過,和那些流浪漢一樣披散開來,就算說他現在是個奴隸也毫無破綻。

但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被叫住了。

“站住!”

守衛叫了一聲。

希蘭度的心髒仿佛也停跳了一拍。

——就是在這極端緊迫的時刻,希蘭度又將自己從慌亂的邊緣成功拽了回來,重新恢複到一貫的鎮靜自若中去。

“哥,咋啦?

這些書沉死我了……”他不動聲色地做戲演出,“您看這天熱的……”“新來的?

叫什麽?”

守衛滴水不漏地盤問著認為可疑的部分。

“我?

我叫西西弗斯。”

希蘭度想起阿比蓋爾講過的有關勤奮搬運事物的賢明國王的故事,“智慧的西斯瑪大人叫我來幫把手。

看我這力氣還不賴吧。”

“幹得不錯,你早點搬完,按紀律是不能總讓你們這些人在橋上來來回回的。”

衛兵催促,“快走。”

直到現在,希蘭度才感到如釋重負,暗中喘了口氣。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麽提心吊膽。

就在他們走到橋梁當中的時候,衛兵又招手問了一句:“西斯瑪大人今天幾點睡的?

他有要水喝嗎?”

希蘭度腦海中閃過無數明光,極速旋轉,迫使他回答這極度敏感又極度細致的問題。

壓力陡增,心跳加速,一切卻必須在短短幾秒內迅速回答,否則便會露出馬腳。

“……

嗨……

還是老樣子。

他讓我管好自己就是了。”

希蘭度偏過頭,笑著回答。

“噢,那就沒辦法了。”

守衛擺擺手,“進去的時候小心點。”

熱天,暑氣加上如履薄冰的緊張感,希蘭度已渾身是汗。

他和其他奴隸們一起走到三重塔入口的高聳台階上,台階整體以原木打造,每一級階座上都塗滿青金色交織的花紋。

整座三重塔結構奇異,三塔並不一體,而是相互分隔,分為外塔、中塔與核心塔三個部分。

但從遠處望來,隻見外塔的牆壁、中塔的弧形穹頂和心塔本體連成一片,渾然天成,是龍之國建築藝術集大成之作。

最中央的心塔也最為狹窄、高聳,最頂端像是一間別樣淨室,位於高塔穹頂的最頂上,亦即說是,希蘭度的目的地。

中塔與心塔之間相隔一段距離,兩塔中間以無數條懸空走廊連接,雕梁畫棟,勾廊掛角,式樣精細,巧奪天工。

中塔並不成塔,實質上隻是環繞著心塔的環形建築群,中間鏤空來為心塔佇立。

外塔性質相仿,但還在修築當中。

希蘭度他們此時來到的階梯直接通往中塔,而在長長階梯兩側,便是下沉式的外塔底座,整座外塔就是為了支撐中塔和心塔而建立,連接著兩塔的地基和最外層的圍牆。

在外塔牆瓦與中塔之間,密密麻麻的奴隸們正在勤奮工作,反複調合泥漿,搬運木材,削造銅料,拚命勞動,反複加固地麵,搭蓋柱子。

看到這一幕,希蘭度才感到怪異。

先前從遠處看見三重塔時,隻覺得整座塔一體構成,此時來到近處,發現心塔和中塔確實已經搭蓋完成。

但這些奴隸們卻在兩塔之底拚命工作,用無數根臨時木柱支撐穹頂,並不斷打造新的來進行替換。

他腦海中浮現一個奇怪的主意。

龍之國是先建設較高處、核心地區的心塔和中塔,但作為基座和護牆的外塔,卻隻造出空殼,而在下麵拚命地建立支撐。

那整座塔,現在不就如同空中樓閣嗎?

徒有華麗的外表,但其仰仗的底座和立柱,卻仍然在緊鑼密鼓地打造修補當中,並且看到他們工程中缺失的部分,希蘭度很懷疑能否在一個月內悉數完成。

“啊……

看那些,聖龍蛾!”

抱書的奴隸抬頭吆喝著。

希蘭度也抬起頭來,隻感到一陣發自內心的惡心。

在三重塔外圍,密密麻麻翻飛著大量怪異的人形蟲子,足足有成百上千隻。

這些“聖龍蛾”看起來完全像是雙目眼盲的人類,仍然保留著人類的頭顱和四肢,但五官朦朧模糊,隻留下意味不明的凸起和空洞,同時渾身披著明黃色的鱗粉和細密絨毛,在額頭處伸出一對狹長觸角,向後彎曲延伸,又細又黯,四翼如草紙般褶皺,布滿黑色斑點,薄且纖細。

這些似人似蛾的生物拍打著翅膀,朝聖般地向太陽飛去,但不多時,仿佛又因熱力排斥,向下降去。

如此反複來回,持續不斷。

希蘭度皺著眉頭,凝望著聖龍蛾群。

其中有一隻飛蛾,看起來有些奇怪,它不尾隨著大眾往太陽翻飛,而是恍惚地在邊緣徘徊,而它的五官似乎還保留著大部分,眼睛口鼻依稀可見輪廓,而一對觸角看起來也更加堅固。

它的外皮更像是被燒過一樣,留著黑卷的裂痕。

它……

好眼熟。

希蘭度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產生這種想法。

而這隻聖龍蛾也輕易地發現了停留在台階上的希蘭度他們。

但它一看到希蘭度,便仿佛遭到劇烈轟擊一般,瘋狂地扇動起翅膀來。

並且,還拚命張開它那已經不成樣子的“嘴巴”,發出一陣陣淒厲的尖叫。

“嘎——嘎——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