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蘭度走到垂死的看守者身邊。
來自南方的精靈王子先到一步，手裏捧著石碗，正在照顧看守者。
年老的精靈渾身是血，希蘭度聞出腐朽味道，精靈的血就像樹液那樣粘。
“你沒事吧。”
希蘭度虛弱地坐在看守者身邊，老精靈直勾勾地看著黑暗。
“他會好起來的。”
精靈王子宣布，“這裏有生命古樹的樹枝，還有原液。
龍惡人在他身上留下的傷勢不會長久留存。”
“龍惡人”，希蘭度抬眼注意到昏暗中一尊高大的植物雕塑，身上縈繞著綠色微光，手裏握著的大斧上長滿冰冷青苔。
生命易逝，大概這一次赫裏卡永遠無法複生了。
龍之國的黑衣冠軍，劊子手，生前勇猛無畏，絲毫高大看守者長長歎了口氣。
“希蘭度。”
“我在這裏。”
他不知道老精靈有什麽想說的。
“加油吧。”
看守者伸出長滿皺紋的手，捧起石碗，送到希蘭度麵前。
精靈王子瞪大眼睛。
“您絕對不能這樣做，薩克法瑞爾·銀瓶。
您的所作所為是在放棄您的生命，而將寶物贈給愚昧無知的短命種。
（精靈語）”“曦，打開你的心防。
（精靈語）”王子和看守者對視一眼，他們的目光在一瞬間轉過數百次碰撞，他們的靈魂相互聯係，因而王子能接觸到看守者想要傳遞給他的信息，裏麵飽含著無數學識、奧秘、預言和回憶，通過這種方式，隻消幾秒就可以傳遞浩瀚無量的信息，若是口耳相傳，需要十數年方可慢慢傳遞消化。
精靈王子大概明白看守者這樣做的深意。
“放心吧。
（精靈語）”他將看守者抱起，放進岩洞深處，倚靠著牆，讓看守者背靠坐下。
看守者枯瘦的身體和石牆幾乎融為一體，它的皮膚上逐漸長出茂密的藤蔓，翠綠和枯黃相，後背粘進石牆，好似天生與其一處。
精靈不需要葬禮，他們混淆了生與死的界限，永遠不能說一個精靈是“活著”還是“死去”，他們與大自然有共同的脈搏。
當希蘭度看到眼前這一切時，他感到相當沉重。
精靈王子走向希蘭度。
“我是曦宮王子，戴恩希爾·焰華，在此向你致意。”
他的情緒有些複雜，像是不知道應該對希蘭度報以善意，還是加以憎恨。
“我是希蘭度。”
他略略向精靈王子點頭。
戴恩希爾·焰華就像其他精靈那樣俊美，皮膚白皙，銀白長發柔順，無需梳理便自然整潔，身穿亮金色盔甲，似是黃金鍍在精靈工藝打造的鋼鐵之上，又或是用某種希蘭度尚不知道的金色礦物鑄成，堅韌而輕便。
在胸部盔甲之外，亦裝備有花紋脛甲、鋼製戰靴、附有法術的成對護臂，如此英武堂堂，頭上冠冕更是價值連城，鑲有精美寶石。
左腰懸箭袋，右腰掛匕首鞘，身背一柄雙手巨劍，長弓挎在腰側，全副武裝，身經百戰，或者以精靈的冗長壽命來說，曆經千戰也有可能。
與精靈王子相比，現在的希蘭度就顯得狼狽許多，他穿著農人的外袍，屢遭衝突，已成破破爛爛布條，容貌滄桑，頭發紛亂未經梳理。
更糟糕的是身高，精靈們的個頭都極高，最矮的精靈也超過八尺高，王子更是約有九尺一寸身形，希蘭度身高不過七尺六寸，需仰望戴恩希爾的身影。
可就是這樣一位崇高的精靈王子，猶豫再三之後，向希蘭度緩緩單膝下跪，額頭靠在膝蓋上，以示敬意。
“人類，希蘭度。
請把絕世之劍借給我。”
希蘭度起初有些猶豫，但當看到精靈王子的謙恭姿態後，還是將黑劍取出。
戴恩希爾手指撫過劍身，其上符文閃爍，指尖立刻出現燒焦的痕跡。
精靈王子微微歎息。
“這把劍上，我特意留下守護，隻有‘人類’才能夠持有。”
希蘭度平靜地說。
“原來這就是一切禍亂的根源嗎？
（精靈語）”戴恩希爾喃喃道，“如果必須如此的話，那麽，代價也太沉重了吧。
我們所尊奉的一切，整個世界都會遭到毀滅，而為的卻隻是……
不。
為的是一切。
這就是我們精靈族的犧牲，這就是我們必須要做出的犧牲。
這是唯一讓世界免於更可怕命運的方法。
既然如此，我願意。
（精靈語）”精靈的低低獨白讓希蘭度感到某種沉肅的情感。
戴恩希爾從盔甲內側取出陽金色的十字護手，合著精致無雙的劍柄，一並向希蘭度奉上。
“我們打造了曜光劍柄，用以裝配絕世神劍。”
希蘭度心頭一動，伸手接過護手與劍柄，他伸出手從懷中取出黑劍，劍身鋒利，劍刃流光，這把劍等待的就是護手與劍柄。
他將自製的木劍柄摘下，轉而用精靈王子送上的陽金色劍格與劍柄裝配，豁口契合，仿佛鑄來就是為此準備。
希蘭度早知此劍神異，但當整把劍裝配妥當時，一股無比崇高的神聖感由內而外散發而來，劍上符文散發出耀眼金光，照亮整個岩洞。
“這把劍還沒完成。”
戴恩希爾輕輕地說，“一旦完成，它將獲得如你所願的力量。”
“如我所願？
我的願望隻有……”“摧毀太陽，是的。”
戴恩希爾的眼中流出淚水。
“你在哭……”“我沒有辦法，我不能控製自己。”
“太陽是你們的神靈……
對不起……”希蘭度心頭一緊。
“不，不隻是我們一族。”
淚水滑過戴恩希爾的臉頰，在他的盔甲上流淌，他的淚水如寶石樣晶瑩閃爍，令人感到悲哀，“十成的精靈，九成的龍，八成的人類，七成的動物，六成的山川河水，五成的世界，都會被波及。”
希蘭度感到劇烈的晦暗，恐怖的想法在他心中閃爍。
“……
我也預測到了類似的畫麵。
我……
我沒有辦法。
或者說……
你們……
你們有沒有……”“未來是不可預測的。”
戴恩希爾伸出手，握住希蘭度的肩膀，目光痛苦，“是因為‘龍’，‘龍’製造了太多混亂，但‘龍’本身又渴望秩序，這就構成了最大的矛盾。”
希蘭度感到繁複的信息衝擊他的腦海。
“我盡量理解。”
他堅定地說。
“‘龍’的天性是不斷擴張，不斷生產，在這個過程中，世界的混亂程度上升了。
‘蛇’的天性是不斷吞噬，不斷消滅，在這個過程中，世界的混亂程度下降了。
如此構成平衡。
直到現在，‘龍’的力量壓過了‘蛇’……”“我可以斬滅它們，隻要有這把劍……”希蘭度絕望地說，“但是‘龍’是必要的，如果‘龍’被消滅了，‘蛇’就會覆蓋這個世界，世界會被蠶食殆盡，對嗎？”
“比那更可怕……”精靈王子已經不能支撐自己，以手掩麵。
希蘭度聽到整個石台都傳來依稀的哭聲，精靈王子的共情能力過於強大，以至於所有附近的精靈們都能感受到相同程度的哀傷。
旋即，哭聲被歌聲取代，精靈們哀哀地低吟淺唱，旋律憂鬱。
希蘭度不理解精靈語，但是卻能恍惚間明白歌詞的內容，那表達的是偉大的死亡和不朽的犧牲，表達的是世界的命運和個人的抉擇。
“如果我不……”希蘭度低頭望著手上這把已經裝配的劍，劍上符文流光閃爍，他能感受到劍身中蘊含的可怕力量，那股力量不僅他不能承受，這個世界也不能承受，“如果我……
如果我不去做呢？
……”“你會的，而且你必須去。”
精靈王子擦幹淚水，“這與使命、責任與義務無關。
人類。
宿命已經如此決定。”
“宿命什麽都決定不了。”
“這就是‘龍’的悖論帶來的後果。”
戴恩希爾徐徐望向遠方，“這個世界遭到算計，有其他東西知道該如何破解‘龍’‘蛇’的穩定循環。
他們加入了‘悖論’。
‘龍’的天性是混亂、無序、創造，而在龍之中，有一條龍卻被蠱惑去‘統治’、‘約束’、‘控製’，創造一個先定的世界，這個世界已經在呈現出那條龍所理想的局麵。
我們無能為力，我們知道得太遲了，而且即便我們將信息傳達，那條龍也不會理解，那條龍……”“永世王龍。”
希蘭度喃喃道。
“它快來了。”
精靈王子低語著。
黑暗中，戴恩希爾走向那石盆，將它捧起來，奉到希蘭度麵前。
“你還有路要走。”
希蘭度鄭重地接過石盆，低頭啜飲其中的流水。
那**沒有味道卻讓人著迷，嚐起來像是比水更粘稠的某種**，但很快就在希蘭度的口中融化，使他忍不住不斷吞咽。
這是精靈族生命的起源，希蘭度仿佛能看到那棵枝繁葉茂的蒼天大樹，那棵樹魔力足夠強大，以至於能創造一整個民族。
戴恩希爾的淚水流幹之後，默默地離開，於是石窟中隻留下死去的、活著的和生死未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