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邢山回來了。他被任命為團長,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東航司令部政治部廖主任在A師政委寧建國的陪同下來到一團。厲堅有點吃驚:宣布任命一個團長,東航司令部還來人?宣布我轉業時,他們連個麵都不照!真不夠意思,人走茶涼啊!
在全團大會上,寧政委宣讀了對邢山的任命書。邢山作了一番簡短有力的就職演說,台下響起一陣暴雨似的掌聲。邢山講完話,寧政委宣布:";下麵由東航司令部政治部廖主任宣讀對厲堅同誌的任命書!";
厲堅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心說:";自己要轉業了,移交工作都辦好了,這個時候還宣布對自己的任命?莫非上級又改主意了?";
會場沉寂了幾分鍾。突然,全場發出像戰機呼嘯著衝上藍天時的巨大聲響,全團官兵呼喊著站了起來,又一個個拚命地拍著手。";嘩——";、";嘩——";,這掌聲又像是怒潮衝上海灘時的那種有節奏的撞擊聲。全團官兵真舍不得老團長轉業,現在他們為老團長的升遷歡呼鼓掌。
廖主任站起身來,宏亮的聲音在禮堂裏嗡嗡回**:";任命原一團團長厲堅同誌為海軍航空兵東航A師副師長!";如潮的掌聲再次響起,打斷了廖主任的講話。廖主任摘下眼鏡,衝厲堅笑了笑。
邢山朝厲堅伸出手來:";厲副師長,祝賀你!你仍當我的上級,我真高興!";
隻有寧政委臉上的表情平靜如水,好像這事沒發生一樣。
厲堅怎麽也沒想到走了走了,又不走了。上級也真舍不得他走啊!
廖主任雙手擺了擺,會場安靜下來。他提高聲音說:";東航司令部黨委根據厲堅同誌的德才表現,以及他二十多年來為部隊建設作出的貢獻,才作出如此決定。這樣,厲堅同誌作為副師級幹部轉業,回地方後可以在一個更大的空間、一個更大的領域、一個更大的舞台上施展他的才華。為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經濟建設貢獻他的聰明才智、作出他的新貢獻!";
原來如此!
厲堅臉上的表情快速地變化著,又複歸於平靜。他空歡喜了一場!不過,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厲堅,上級任命你為副師長,讓你以副師級轉業,回地方可以直接當領導幹部,幹部轉業時再提升一級,這在部隊還沒這個先例。對你厲堅可是破了例的,組織上對你寄予厚望,真可謂是用心良苦啊!";
董祥林要離開部隊,回老家青海去了,聽說他回去當一個叫什麽鹹北地區的領導。厲堅送老師長到車站,董祥林握著他的手說:";我在西,你在南。你們南邊的經濟發展快,我好羨慕你。回地方後多通氣,希望經常能聽到你的好消息!";厲堅握著董祥林的手,動情地說:";師長,保重!";
幾天後,厲堅的工作也落實了,厲堅到江南市當市委副書記、副市長。
厲堅喝過歡送他的送行酒,明天就啟程回江南市了。團長邢山與團政委劉鬆林送厲堅回寢室,三個人又談了大半宿。該說的都說了,互相勉勵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邢山與劉鬆林告辭走了,說老團長你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趕火車呢。他們堅持不要厲堅送,又替他熄了燈。
邢山與劉鬆林慢慢走下樓梯,走出大門。他們走了幾步,又站住了,朝厲堅的房間行了個軍禮。他們以為厲堅已睡下了,哪知厲堅熄了燈後又起了床,他站在窗後,黑暗中一雙發亮的眼睛正目送著他們呢!厲堅見邢山與劉鬆林向他敬禮,他也緩緩地抬起右手,朝樓下的兩人回了一個莊嚴的軍禮。邢山與劉鬆林轉過身,並肩走了。厲堅看著他們的背影在夜色中一點一點地遠去,又一點一點地被夜色吞沒,最後連他們有節奏的腳步聲都消失了,這才關上窗戶。
這一晚,是厲堅在部隊的最後一晚。
厲堅不想睡,也睡不著。馬上要離開這個熟悉的軍營了,他怎麽睡得著?他下了樓,今晚是陰天,沒有星星,也沒有月光。白天通往機場的樹影婆娑的林蔭大道上黑乎乎的、靜悄悄的,厲堅的腳步聲在黑夜裏就變得特別的響亮。他立即放輕了腳步,生怕驚醒了官兵們的好夢。其實,部隊的營地離大道有五十多米呢,他的腳步聲怎麽會驚擾了他們的夢?
厲堅在營區裏慢慢地走著。暗夜裏,所有的景物看上去盡管都是模模糊糊的,但厲堅眼睛不用看,也知道哪個地方有什麽東西。他在營區裏兜著圈子,兜了一圈又一圈。他輕聲地跟營區裏的景物交談:";老朋友們,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們會想我嗎?你們會記得我嗎?";所有的景物在夜色中默然無語。
它們能說話嗎?厲堅為自己的舉動啞然失笑。
已是淩晨三點多了,厲堅的軍裝被濕潤的夜氣弄得潮乎乎的,一頭濃密的黑發也顯得濕乎乎的,但他毫不在意。厲堅意猶未盡地走著,他出了營區,又朝機場走去。
新型的戰機已有六架停在了停機坪上,還有大批戰機將陸續裝備部隊。前幾天,邢山組織試飛時,厲堅眼紅透了。厲堅鏗鏘的軍營生活就是在機場開始的,現在要走了,他想跟他的老夥計們道個別,再順便看一下新型戰機。
厲堅在機場的水泥地上疾速走著,這裏有他太多的往事與回憶,如今都將塵封在他的心底了。遠遠地,能看到前麵機窩裏的戰鷹了。厲堅朝他的001號機窩走去,離機窩還有十多米,警覺的哨兵就拉起了槍栓,聲音也如同他刺刀上的寒光:";口令!";
";泰山!";厲堅從容沉著地回答。
哨兵是機場場務連的老兵,他夜鷹似的眼睛盯著麵前的人。他認出了厲堅,這個飛行部隊赫赫有名的團長。雖然場務連跟飛行部隊是兩個單位,他也知道厲堅要轉業了,現在新任團長是邢山。但他仍";啪";地一個立正,向厲堅行持槍禮:";報告厲團長,場務連一連一排三班班長沙衛東正在值勤,請指示!";他不明白已轉業的厲團長這個時候跑到機窩裏來幹什麽?
厲堅說:";稍息!";接著,他又說,";我明天就要離開部隊了,晚上睡不著覺,想再一次看看飛機,跟老夥計道個別!";
沙衛東攔住了要靠近飛機的厲堅。說:";對不起。根據規定,非軍事人員不得進入機場,您現在已不是軍人了,請您馬上離開這裏!";
厲堅一愣,隨即說:";好好,我馬上離開!";哪知沙衛東掏出手電亮了兩下,馬上有兩個戰士跑步過來。沙衛東說:";你們把轉業的厲團長送出機場!";他又朝厲堅行了個軍禮:";請原諒,厲團長!";
厲堅說:";沒關係,你是個好兵!是我做得不對,再見!";
厲堅悵然若失地往回走,兩個哨兵邁著正步護送著他走出機場。他們以正步的方式來送厲堅,以示他們對厲團長的敬意!
厲堅回到寢室,隻打了個盹兒,天光就已大亮。營區又沸騰了起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不一會兒,團政委劉鬆林來陪厲堅去吃早餐。
餐廳裏,隻有稀稀落落的幾個機關的文職幹部。他們見厲堅進來,一個個都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來。他們真舍不得老團長走啊,臉上的表情真難以用言語來形容。厲堅望著一張張熟悉的麵孔,這些人雖是他的部下,也是他朝夕相處的戰友!厲堅壓抑住感情,故作輕鬆地說:";啊,大家坐下吃飯啊。我現在是一個老百姓了,不必拘禮了。以後,我若有機會回部隊看看,你們別假裝沒看到我啊!";厲堅這麽說是想開個玩笑,調和一下難舍難分的氣氛。
誰知,厲堅的話音剛落,一個叫黃忠林的幹事忍著淚水衝出餐廳,到了外麵放聲哭起來。黃忠林的父親兩年前患了肝癌,家裏債台高築。厲堅知道後,讓團政治部發動全團官兵為黃忠林捐款,他本人則捐了三千塊錢。全團上下見團長帶了頭,人人紛紛掏腰包。飛行團都是幹部,加上地勤部隊的官兵,一下籌到了10多萬塊錢。這10多萬真的救了黃忠林父親的命,醫院為病人做了肝移植。厲堅還特批黃忠林的假,讓他自始至終地陪伴在他父親身旁。厲堅還說:";自古忠孝兩難全,但有機會盡孝為什麽不去盡孝?";黃忠林對厲堅感激涕零。如今他聽到厲堅那寬慰人心的話,就再也忍不住了。和黃忠林一樣,團裏有許多官兵都得到過厲堅的照顧。黃忠林這一哭,餐廳裏的氣氛立即變了,這些大男人都";叭嗒叭嗒";地掉起了眼淚,根本吃不進什麽早餐了。
厲堅也感到很難過,端起的飯碗又放下了。
劉鬆林大聲說:";你們幹嗎?你們也要讓老團長不開心,也吃不下飯嗎?老團長轉業回去當市委副書記、副市長,比當團長風光,管的不是幾十架飛機、幾百號人,他要管一百三十多萬人呢。這是高興的事,我們應該向老團長祝賀!大家鼓掌!";劉鬆林說完,鼓起掌來,隨即餐廳裏稀稀拉拉地響起一陣掌聲。掌聲過後,劉鬆林又喊出口令:";立正——坐下,吃飯!";
厲堅朝劉鬆林苦笑了一下,端起飯碗吃了起來。他問劉鬆林:";怎麽吃早飯的人這麽少,老邢與部隊呢?";
劉鬆林不自然地笑笑說:";老邢他們今天有飛行任務。";
厲堅聽了心想:";昨晚沒聽老邢說要飛行呀。也好,見麵容易分別難,老邢這麽做是最好的選擇!";
吃過早飯,厲堅要走了。
留守在團部的官兵都站在林蔭大道上為厲堅送行,連穿著白色工作服的空勤灶的師傅們都出來向厲堅告別。厲堅一一跟他們握手道別。然後,鑽進了小轎車。劉鬆林坐在副駕駛員位置,對司機說:";出發!";
掛著浙海C——001的轎車緩緩開動。突然,車後爆發出一陣震天響的軍歌:";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人民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官兵們用軍歌給老團長送行,並朝著前行的轎車敬禮!
厲堅從車窗中探出半個身子,朝官兵們揮手告別。
這時,從機場方向的高音喇叭裏傳來團長邢山粗獷又充滿真摯感情的聲音:";老團長,東航A師一團全體官兵向您致敬!為歡送老團長,我們全團在藍天上為老團長送行。起飛!";
頓時,排山倒海般的飛機發動機轟鳴聲一波又一波地傳來。這飛機發動機的聲音,厲堅此時聽來感到十分的親切,這是他二十多年來最喜歡的一首雄壯的交響曲。
轎車緩緩駛出營區,營區大門的兩名衛兵刷地提起槍,向厲堅行持槍禮。這時,整個營區在顫動,一架架戰鷹飛臨營區上空。
長長的大道上,一輛黑色轎車在緩慢行駛,頭頂上是聲勢浩大的九機編隊護行。編隊飛得很低,機身上001、002、006的編號能看得清清楚楚。當然,編隊飛機的速度很快,呼嘯著從頭頂上空掠過。但緊接著,第二波的九機編隊、第三波、第四波飛過來了,飛過去的飛機編隊在遠處天際劃了個圓弧,又變成了第N波的編隊飛過來了。
厲堅忙讓司機停車。他跳下車,站在大道中央,朝著天空中的戰友們行注目禮。他像一尊雕塑般佇立著,一動不動。戰友們的情意他領了,但他不願意戰友們為了他而浪費航空燃料。
飛機編隊在厲堅的頭頂上空又轉了幾個圈,終於飛走了。厲堅這才上了車,劉鬆林遞過來一塊手帕,厲堅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