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除夕。筆架山。

君落將無庸、三百和無風安置在了筆架山,上官明複那邊,她隨便扯了個謊便敷衍了過去。這半年來,君落收集了多年的各家醜聞都派上了用場,無庸心思縝密,聽她大概講了一下陸上仙門錯綜複雜的關係,心裏便有了一套謀劃,無需君落再多說什麽。原本生死台弟子都是君落扮演的黑先生聚集、教導的,她當著弟子的麵宣布了無庸的主子身份;在無庸的授意下,生死台又參與了兩次加強鎖妖塔封印,吸收了金蓮花瓣的三百和無風都突破了地仙,表現頗讓人眼前一亮,漸漸在仙門也有了名氣,雖然是毀譽參半,但毀他們的都是被抓著辮子的,尤以迷穀夏氏為首。

“三百無風回來了,三百無風回來了。”無庸正坐在回廊上看雪,一隻老鷹自外麵飛回來,穩穩落在回廊上的站杆上,叫聲像是捏著嗓子的店小二。無庸抬眼皮掃了它一眼,那老鷹打了個激靈,抖落幾根羽毛,往別的地方飛去,剛又叫喚了一聲‘三百無風’,迎麵被一張蜘蛛網罩住——“再叫喚老娘閹了你。”紅光一閃,那巴掌大的黑蜘蛛化作一個靚麗女子,一身水紅薄紗裙,坐姿嫵媚地坐在房簷上,手一招,給自己憑空披上一件兔毛披風。

“呸,臭美的老寡婦,老寡婦,老寡——啊!”喉嚨被清遲掐住,老鷹使勁撲棱著翅膀,也是無果,隻得求饒:“清遲姐姐,小的知錯了,您大人有大量,就饒了我吧,老寡婦這都是雷仙說的,不關我事兒。”那老鷹也不再捏著嗓子裝鸚鵡,聲音倒是有幾分好聽,像極了流連秦樓楚館的富家公子哥。清遲冷笑一聲,並不吃他這一套:“你不是喜歡裝鸚鵡,我今日幫你把毛都拔了,給你披張鸚鵡皮,正好我看你這毛不錯,拿來做領子正好......”

三百和無風一進門,眼前就下起了一場鷹毛雨,白衣女子邊往裏走邊抬頭,隻見清遲八條蛛腿把鷹雉逼貼著瓦片得一動不敢動,看見三百連忙慘叫:“三百姐姐,快救我,這老妖婆要拔我的毛!”

“呸。”三百輕啐了一聲,撇了撇嘴:“一千多歲的鷹了,還好意思叫我姐姐?活該被拔毛。”鷹雉一天天最愛閑鬧,清遲肯定也不會真把他毛拔了,三百也沒加理會,將買來的小吃給無風拿去廚房,她在無庸身旁蹲下,托腮看著自己哥哥:“哥,你想什麽呢?我出門前就看你坐在這兒,回來你還在這兒,一看就是在神遊。”

無庸目光一動,垂下眼簾,淡淡道:“沒想什麽,向前看看而已。集市可還好玩?”

“當然好玩。放鞭炮的,賣糖人的,賣花燈的,還有賣藝的,那整條街都是人,一眼望不到頭呢。哥你也是,來了這裏都不出去走走,隻天天在宅子待著,都快發黴了吧?”白衣少女低頭從袖中取出幾條彩繩,沒有看見兄長眼裏一閃而過的自嘲,笑道:“我看街上有賣彩繩的,小販說用來穿錢,放在床腳,叫壓歲錢,我看著好玩,便買了些回來,給你們一人編一個。”

男子看著妹妹臉上的笑容,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唇角微微勾起:“嗯。記得給你君落姐姐也編一個。”

她應當是很希望、很珍惜這些細碎溫暖的。

密道裏那人冷漠的神情又在眼前閃過,無庸好似被白雪刺痛了一般,閉上眼睛。三百剛要說話,就聽門口傳來一聲嗬斥:“鷹、雉!本座養的那幾隻兔子呢!”門口站著的紅衣女子披著件黑色貂裘,眉目如畫,明烈驕傲,如今那雙惑人心神的黑眸正盯著房上的清遲和鷹雉,捏得指骨哢哢作響。

鷹雉一臉委屈:“主子,是它們先跑到我麵前**我的......”

“?”君落眯了眯眼睛,勾起一抹笑。

鷹雉從善如流:“我隻吃了肉,皮是清遲剝的。”

敢情還是分工明確。君落忍不住被氣笑了,揮了揮手:“罷了罷了,大除夕的不宜動怒,這都傍晚了,怎麽沒見雷仙和七月?”

“雷仙和七月在廚房呢。”無風從後院走出,向君落笑了笑:“我們都在等主子,您才是遲到那個。”

紅衣女子微微苦笑,搖了搖頭:“如此算來,我一會兒要先自罰三杯?唉,虧了虧了,定這規矩本是要坑你們的,反倒坑了自己。走吧,咱們進屋。”說著,向屋子裏走去,無庸和她目光有一瞬的對視,後者笑了笑,像是小心翼翼的試探;心髒莫名地酸澀,他移開目光,隻留給她一個背影。

自無庸醒來,對所有人都冷淡了許多,若說之前是禮貌的疏離,現在便是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話也一句都不多說,唯有三百能跟他說上兩句;而他對君落就像是對待陌生人,偶爾對女子的關心做出點頭的回應。三百原本以為兄長隻是因為打擊太大才這樣,但直到現在無庸仍舊冷漠對待君落,她不清楚中間原委,問君落也隻是苦笑著搖頭,無風讓她不要太過擔心,畢竟感情是雙方的事,旁觀者是清,若下手攪和,反而讓當局者更迷了。可是三百看著君落每一次頗失落的淡淡笑意,實在有些心疼。

“蜀山差人送了請柬,二月二的仙門會,邀生死台前去。”無庸將一封請柬推給君落,淡淡道。後者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繼而又笑開,接過來翻了翻,扔回桌上:“蜀山一直是正派作風,掌門沈岩更是仙門第一人,離天仙隻差一道天雷。他親自寫這封請柬,顯然是認可了生死台。多虧了無風和三百,在仙門麵前豎起這麽好的形象。”

三百搖搖頭:“若非為了大計,我絕不可能去救夏家的人。夏平崖明知道我身份還這麽明著跟生死台作對,他就不怕我將這些事都抖出來?”

“仙門中雖然不少人看夏平崖不順眼,但他盟友也不在少數。他怕引火燒身,自然不會主動公開你們來自蓬萊,咱們也按兵不動,讓他提心吊膽著就好。再者當日那些人都蒙麵黑衣,沒有證據,難下結論。咱們要弄垮他,不能揪著蓬萊一事。”君落唇角勾起一抹笑,她看了一眼無庸,恰好那人也看過來,目光對視,二人心中了然。

可顯然還是有不懂的——“你們又打什麽啞謎?”三百一臉疑惑。無庸並未回答她,她看向君落,君落也隻是笑而不語,再看無風,無風和她來了個麵麵相覷,不禁賭氣似的歎了口氣:“罷了罷了,你們二人慢慢謀劃,我和師兄就等安排好了。”

“該告訴你時自然會告訴,不用急。”君落寵溺一笑,揉了揉三百的頭。不多時,清遲和鷹雉一人端著兩盤菜進了屋子,各自落了座;再過會兒,隻見雷仙端著個三層蒸屜搖搖晃晃走了過來,無風接過蒸屜放到桌上,那小矮人往椅子上一蹦,呼呼吹氣:“謔,可燙死我了。”

“廢物東西。”清遲翻了個白眼,伸筷子就要夾菜,卻被君落打了手:“人還沒來齊呢,七月端的可是白菜餃子。”聽到白菜餃子,清遲的眼裏放出一道精光,連忙收了筷子,期待地看著門口。

她們這些妖魅,本是不過什麽除夕元宵的,都是君落給他們帶出來的,如今一個個過的也跟人一般有滋有味,一年都少不了春聯窗花,每每搶著放鞭炮,幾千歲的妖,竟和人間小孩一般頑皮。原本這山中封了八隻大妖,待君落來到時,隻剩下他們四個了,除了清遲和鷹雉有些刺,雷仙和七月都對契約無所謂,而且君落對他們也很少以契約施壓,除了沒有她準許不能出山,其他的倒是比被困在陣裏自在多了。

門口,一個粉裳女子端著兩大碗餃子走了過來,她將餃子擺在桌上,有些歉疚地笑笑:“久等了。”七月和其他三個不同,她是隻傘妖,因著聽到的第一句話是‘七月了’便自稱七月;她和清遲不同,容顏普普通通,就像鄰家妹妹,又像是江南風荷,看著怯怯懦懦,普通人卻一眼就會被她勾了魂,再吸走精氣,饒是鷹雉有時還會著她這媚術的道兒。

四個人四個妖,圍著一桌菜,看著外麵雪落,聽著火爐的炭火劈啪聲,說說笑笑地吃著這頓除夕的團圓飯。君落按約自罰三杯,清遲一如既往懟天懟地懟雷仙,鷹雉趁人不注意夾了兩塊糕點,要夾第三塊卻被無庸製止,三百笑著晃了晃筷子,成功得手;七月一邊夾菜一邊謝謝無風給她帶回來的胭脂,無風輕聲應著,看雷仙被清遲拎著衣領扯起來,和眾人一同笑了起來。

這一刻,過去的一切都淡了,每個人似乎都在享受難得的悠閑,一心撲在美食美酒上,不管昨日,不問明年。

桌下,三百一手握著君落的手,一手握著無庸的手,將兩隻手合在了一起。

男子的手依舊冰冷,君落一時不知怎麽好,握上去怕他收回,不握又怕三百尷尬,正猶豫時,無庸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飯桌上,二人目光相接,君落喉嚨動了動,終是什麽都沒說。

夜空被煙花照亮,君落一拍額頭,笑道自己忘了把炮仗煙花拿出來,便叫上鷹雉當苦力去拿。她沒有回頭,和鷹雉有說有笑的模樣,在煙花下,好似與那年花間相重疊,生動耀眼,黯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