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依舊未醒,可能是身子不舒服吧,他的眉頭微微地蹙著,臉上有著些許痛楚之色。雖然滿麵的病容,已經失掉了原有的清雅儒俊,但是他依舊深深地吸引著自己。
芷幽是光祿大夫之女,康熙十九年五月二十三嫁入明府。
正如同她的名字一般,芷幽是一個嫻靜的女子,貌美而有德。容若之所以答應娶她為繼室,正是由於她的性格與品性。畢竟,府裏需要有一個理家有方並且孝順父母的少夫人。而芷幽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未進明府之前,芷幽對容若的印象隻停留在人們的口傳中。翩翩少年郎,文武雙全,並且情深義重,發妻逝後甘心陪同她的靈柩在寺中一年有餘,並且悼亡之音未曾斷絕。這些讓她覺得有些誇張,不過對於這樣的男子,她自然是心存愛慕的。當她知道自己要嫁入明府時,自是非常的欣喜,沒想到,那個隻存在於想象中的人竟然成了她的夫君。
從見到容若的第一眼開始,她便深深地陷了進去,其實,換作任何一個人,都會像她一樣的。但是,在此同時,她也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容若的感情早已全部給了自己的亡妻,根本無法分出一絲一毫給她。他娶的不是妻子,而是明府的少夫人。
她痛苦,怨恨,每日都鬱鬱寡歡,以淚洗麵,可是卻沒有帶來絲毫的改觀,更沒有讓容若的心移到她身上半分。她發現側室顏氏似乎很是得寵,因為容若幾乎時時刻刻都將她帶在身邊。於是,她將怒氣移至顏氏的身上,處處找她的麻煩,但是顏氏卻對此毫不在意,依然對她恭恭敬敬,如同丫鬟一般伺候著她。
芷幽並不是無理的女子,見顏氏如此,又怎麽會真的一直狠心待她?一番交談詢問之後,她才恍然大悟,顏氏得寵的真正原因隻是她曾是容若亡妻的貼身丫鬟罷了。
不知為何,芷幽對於那個拿走容若所有情感的女子充滿了好奇,於是,顏氏便把她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講給了芷幽聽。
聽完了這些,芷幽心中一下子了然,也突然明白,自己是永遠都不會也不能取代她的位置的。但同時,她的怨恨也消失了,隨之而來的竟是久久縈繞於心的感動。感動於她對容若的付出,也感動於容若所回報的深情。
從此,她不再和容若慪氣,也不再處處與顏氏為難,而是盡心盡力地去做好一個少夫人。她體貼地照料容若,寬容地對待側室,負責地照顧著整個家,使府中的人都對她讚不絕口。
其實,容若待她也是很好的,但是她知道,那不是愛,而是一種歉意和一種尊敬。相敬如賓是他們兩人最貼切的寫照。
在她的眼中,容若一直都是喜怒不形於色之人,仿佛永遠都是那樣淡淡的,如水般清雅。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了容若所作的悼亡詞作,才知道自己終究是不了解他的。那一首首詞作承載了容若所有的情感,那些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情感。
拿著這卷詞,信手翻至一篇,讀罷,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與容若衝突。
那是初進府不久,那夜容若呆呆地坐在桌前,一動也不動,任她千勸萬勸,始終不肯就寢,並且麵色沉重。
這時她才知道,那日正是容若亡妻盧雨嬋的祭日。
那夜他呆坐一夜,隻是為了給她寫這首《金縷曲》: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裏。清淚盡,紙灰起。
她沒有想到,事過三年,容若的情感仍舊如舊時般濃烈炙熱。他隻是將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不願表露在任何人的麵前。他把自己的心關閉了,不肯再次打開。所有的情,所有的愛,他悉數傾入在了這一卷小小的詞集之中。
那一首首詞,正是容若的血淚所凝成的啊。她的祭日,她的生辰,一年當中所有的節日……幾乎任何一個有紀念的時刻,容若都是在懷念著她度過的。而在這些詞作之中,芷幽似乎看到了容若與那個令他魂牽夢繞的人的生活。
你於雨夜獨坐飲酒,心冷更勝於雨,雖有新人在側,又怎能抵過對她的思念?猶記她生辰之日不勝酒力回房睡下,醒時那盈盈雙眸,眼波流轉之間便打動人心。相擁臥聽窗外雨,依偎坐看廊外花。而現在,她已離去,那曾有的溫馨之景瞬間成為了衰敗之色,這時,才發現,原來斜倚床頭,微睜雙眼看著她燈前擁鬢,才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瞬間。
誰道破愁須仗酒,酒醒後,心翻碎。正香銷翠被,隔簾驚聽,那又是、點點絲絲和淚。憶翦燭、幽窗小憩。嬌夢垂成,頻喚覺、一眶秋水。依舊亂蛩聲裏,短檠明滅,怎教人睡。想幾年蹤跡,過頭風浪,隻消受、一段橫波花底。向擁髻、燈前提起。甚日還來,同領略、夜雨空階滋味。
朝夕相處三載,你以為自己早就已經記住了她的一顰一笑,卻沒想到,夢中見到她時,她的麵龐竟然如此模糊。不,不能,那怎樣讓她的容顏永遠的留下來呢?還是用一紙丹青來繪出吧。拿起筆,想起她的嬌顏,回憶著她的柔情,點點滴滴頓時湧上了心頭,筆尖微微顫抖,心中是撕裂般的疼。有她的生後是一個美好的夢境,而當她醒來時,選擇的不是將枕邊人一同叫醒,而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持續著這個美夢。她如此待自己,如何令人不動容?
淚咽卻無聲。隻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
站在她的墓碑之前,你的心中是無法言語的淒涼。秋風卷起枯葉在空中飛舞,玉簫奏出的是同樣淒清的聲音。到了夜裏,月兒高高地掛在了空中,將皎潔之光靜靜地灑落在大地上。它不停圓缺,多麽辛苦啊!就如同她一般,用柔和的光芒包圍著你,不辭辛苦。為什麽離去了呢?若是不走,還可以伴在你身邊的話,那你肯定甘願為她做任何的事情。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多少年,夢中從來都沒有出現過第二個人的身影,唯有她獨自等候在那裏。盼望入夢嗬,因為隻有這時,才可以
再次見到她的麵孔,偶爾巧笑嫣然,更多的卻是獨自垂淚。問她何暗自傷心,她是搖頭不語。其實你怎能不了解,她是由於無法再陪在你身邊了,無法再體貼地照顧你了。無論天上人間,她的心從來都未曾改變過,你永遠都在第一位。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複能記。但臨別有雲:“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隻靈飆一轉,未許端詳。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回腸。
……
讀完之後,芷幽含淚卻笑,搖首歎息。原以為,他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未料想,他隻是將感情藏在了這卷詞中,不肯再贈與他人罷了。既然得不到,又何必苦追尋?打理府中事宜,孝敬阿瑪額娘,照顧幼兒幼女……容若願意讓自己做的事情,不正是這些嗎?那麽,就遂了他的心意吧。
至於他的心,她要不起,那就不要了。至少,她還陪在他的身邊。夠了,夠了……
猛地從舊事中驚醒,卻看到容若已然醒了,正看著她。趕快拿起帕子拭了拭淚水,然後靠過去輕聲問道:“公子,你醒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要不要請太醫?”
容若輕輕地搖了搖頭,勉力地笑了笑:“芷幽,這五年,我讓你受苦了……”
芷幽的眼淚不受控製地落了下來:“公子別這樣說,芷幽不苦,隻要能陪在公子身邊,就永遠不覺得苦……”
“芷幽,若是我……我去了,你……”
“不,不會的,公子,你會好起來的……”
芷幽話還未說完,容若便阻止了她:“芷幽,你何必要騙自己呢?我時間不多了……我隻是發愁,我走了,府裏怎麽辦……孩子還小,阿瑪額娘年紀又大了,隻剩下你……該怎麽辦啊……”
閉上眼睛,淚水順著芷幽的臉頰滑落,老天怎能如此對她!她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為什麽連容若都不能給她留下呢?
用力地伸出手,將芷幽冰冷的手握住,容若無力地歎息,他的確是欠芷幽太多了,不,不止芷幽,他虧欠的還有玉兒,還有宛兒……而且,他無力去償還什麽,甚至無法向她們許下一個來生的承諾……
“剩下你,該怎麽辦呢?”容若喃喃自語著,然後定定地看著芷幽的淚眼。
芷幽心中一陣劇痛,不過她的臉色已然平靜:“公子,芷幽永遠都會好好地守著這個家的……”
“謝謝你,芷幽……”
“公子,若有來世,你是否願意與芷幽相逢呢?”芷幽噙著眼淚低聲問道。
“我自然願意,可是,芷幽,我希望你能成為我的親人,而非妻子……我會和嬋兒一同好好照顧你,補償你……”
淚水應聲而落,芷幽的唇邊卻綻開了一抹微笑:“芷幽明白了,這,就夠了……”
是啊,的確夠了,不管什麽身份,你還是希望遇到我的,不是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