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香燃盡,兩人同時擱下了筆,隨後相視一笑,然後將手中的詞作交給了對方。

隻見嬋兒手中的是一首《禦帶花——重九夜》:

“晚秋卻勝春天好,情在冷香深處。朱樓六扇小屏山,寂寞幾分塵土。虯尾煙銷,人夢覺、碎蟲零杵。便強說歡娛,總是無憀心緒。

轉憶當年,消受盡皓腕紅萸,嫣然一顧。如今何事,向禪榻茶煙,怕歌愁舞。玉粟寒生,且領略、月明清露。歎此際淒涼,何必更滿城風雨。”

而容若手中的是一首《疏影——芭蕉》:

“湘簾卷處,甚離披翠影,繞簷遮住。小立吹裙,常伴春慵,掩映繡床金縷。芳心一束渾難展,清淚裹、隔年愁聚。更夜深、細聽空階雨滴,夢回無據。

正是秋來寂寞,偏聲聲點點,助人難緒。纈被初寒,宿酒全醒,攪碎亂蛩雙杵。西風落盡庭梧葉,還剩得、綠陰如許。想玉人、和露折來,曾寫斷腸句。”

看罷,嬋兒輕歎了一口氣,然後笑著說道:“看來,我終究還是無法與你相比啊!”

容若搖了搖頭,點著她的額頭說道:“你啊,這回可是違心說話了。這兩首詞若是拿給西溟等人看,他們都未必能看出是兩個人所作,你哪裏比不得我呢?”

嬋兒輕輕一笑:“納蘭公子自幼便精工詞作,這麽多年下來,不知有多少佳作。而我不過是見你喜愛,才寫幾首解悶,當然是不能與你相提並論!”

容若又將手中的詞看了看,隨後道:“我們兩人不愧為夫妻啊,連作詞的風格都如此相似!”

嬋兒笑意更濃了:“那是自然了,我作詞原本就是受到了你的影響,怎麽會與你的詞風有異呢?不過,有一個問題我始終都不很明白。”

“什麽?”

“你的詞始終都被一種悲涼哀怨的氛圍所縈繞,這是為何呢?”

容若不答反笑:“怎麽,你不喜歡這種詞?”

“自然不是,隻是覺得有些奇怪。曆代以來,寫這種詞的不在少數,像是李後

主、柳永、易安……但是李後主是由於亡國之痛,柳永是因為身世之傷,而易安是因為喪夫且國破家亡,他們經曆了生命中的許許多多淒愴,所以才會在詞作中流露出來,而容若你為何在幼年時便寫出此種風格呢?”

容若楞了一下,好像沒有料到她會問這些,但隨即莞爾一笑:“也許就是因為年幼時剛剛開始作詞的時候,便是這種風格,後來便不易改變了吧……說句實話,雖然我是八旗子弟,富貴中人,但是這種錦衣玉食的生活卻並不是我所追求的。從小的時候我便想,若是能夠過一種‘花滿渚,酒滿甌,一棹春風一葉舟’或者是騎金虎、逐白鹿,**山水間,散發弄扁舟的生活,是何等的愜意舒適啊!可是,我卻偏偏出生在了官宦之家,注定此生與那樣的生活無緣了,而我又是一個非常厭惡官場生活的人。所以那時,我總覺得自己不快樂,心中好像是一抔黃沙般,衰敗而荒蕪,雖然那時隻有十幾歲,心境卻垂垂老矣。就這樣,我開始在詞中抒發著自己的壓抑,這種難過一直到……|”

嬋兒這時正在認真地聽著他的講述,突然見他停了下來,心下了然,便微笑道:“一直到毓琳來到府中才停止吧?”

“嬋兒,我……”

“這有什麽?我原就說過,自己已經不會在介意了……”

容若聽此,感激一笑,又繼續說了下去:“不錯,一直到了毓琳來到這裏,我才覺得自己有了一個精神上的寄托。她的確使我的心中有了波瀾,而不再是死水一片。我覺得她就是我心中要等著的那一個人。但是我們終是無緣的,最後她還是進了宮。不久,你便來到了府裏……我才又一次有了希望,今生能有你在身邊,我已經知足了。”

嬋兒眼中突然間有了一種憂傷,她說道:“如果當初毓琳沒有進宮,如果阿瑪和額娘能夠允許你們在一起,那麽情況便會不同吧……”

其實,嬋兒是因為自己無法再陪容若一生了,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傷感。而容若卻以為她是因為想起了毓琳的事情才會難過,便說道:“嬋兒

,你這又是在說些什麽啊!生活中原本就沒有‘如果’二字,不是麽?就算當時毓琳沒有進宮,老天也會用其他的方法使她離開我的身邊,因為,你才是納蘭容若要執手一生的人啊!隻是……我終究還是覺得自己虧欠了你……”

聽到這些,原本很是感動的嬋兒立刻便打斷了他的話:“還說我是亂講,你不是一樣總是要胡思亂想嗎?我記得原來就和你說過,你從來都不曾虧欠過我什麽,你為什麽就不這樣想呢?無論以後會是怎樣,無論我能陪你多長時間,我都不希望你身上背負著這樣的包袱啊!”

容若走到桌旁,然後拿起筆,寫下了一首《翦梧桐》:

“新睡覺,聽漏盡烏啼欲曉。屏側墜釵扶不起,淚浥餘香悄悄。任百種思量都來,擁枕薄衾顛倒。土木形骸,自甘憔悴,隻平白占伊懷抱。看蕭蕭一翦梧桐,此日秋光應到。

若不是憂能傷人,怎青鏡朱顏便老。慧業重來偏命薄,悔不夢中過了。憶少日清狂,花間馬上,軟風斜照。端的而今,誤因疏起,卻懊惱誤人年少。料應他此際閑眠,一樣百愁難掃。”

嬋兒讀過之後,心中升起了一種強烈的不安。她真的沒有想到,在容若的心中,竟然一直背負著這樣的包袱。不敢想象,如果她突然離去,容若會遭受到怎樣的打擊。可是,世事弄人,這一切都不是她有能力改變的。老天啊,她到底應該怎麽辦呢?嬋兒真的感到了無助和恐懼。她強忍住了將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容若見她一副無力的蒼白模樣,擔心極了,連忙扶住她道:“嬋兒,怎麽了?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嬋兒勉強地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沒事,可能有些累了,休息一下就好。”

“都怪我,你現在本就虛弱,應該早些歇下的,我還要拉著你聯詞,一定是累著了。”容若自責地看著她說。

“是我自己要聯詞玩兒的,怎麽能怪你呢?沒事,平日裏也時不時的感到累,太醫說是正常現象,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嬋兒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