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出師未捷身先死(二)
不過,還有比懷疑更進一步的根據。
國民黨左派進步人士孫壺東曾經說過,當他被囚禁於貴州省息烽集中營時,曾聽被關押的蔣方特務分子說,劉湘死於漢口,係為特務所毒害。因經常為劉湘診病的醫生,一為葡萄牙人,一為德國人,兩醫生即可為特務,或為特務所收買而下毒手,在打針時注射某種毒藥,即可使病情發生惡化。
孫壺東是誰?為什麽他曾聽到過特務說這樣的話?
孫壺東也是一位傳奇式的人物,一生浩然正氣,不附權勢。生於一九○一年,考入北京大學曆史係後轉入國立法政大學畢業。畢業後於一九二四年同吳玉章等人組建中國青年共產黨(時因當時中共處於地下,未曾取得聯係)。後又不同意中共提出的青年共產黨人須以個人申請的方式才能合並參加中共的意見,成了黨外的革命者。後投筆從戎,經陳毅和吳玉章介紹參加了北伐戰爭,成為國民黨中的左派,在戰爭中屢建奇功,成為同國共上層都有聯係的人物。
孫壺東一生共坐過七次監獄,其中五次是國民黨的監獄,另外二次是在**中。他對蔣介石的獨裁統治十分痛恨,經常在公開場合痛斥蔣介石的倒行逆施。甚至在蔣介石報告講話時,他在下麵說:“老子甩你龜兒子手榴彈。”
他第一次坐牢是在一九二○年,後來被何香凝保釋出獄。他在一九四○年第五次進牢房。他和他即將臨產的夫人徐寶芝同時被國黨當局以“思想激進,行為不軌”等理由逮捕,關押在貴州省息烽縣陽朗壩集中營。在這座群山環抱中的巨大的秘密監獄內,孫壺東因為當時是國民黨四川省執委改組派的負責人之一,生活上還算受到優待,被關在稱為“忠齋”的特別監區。這時同他關押在一起的,有馬寅初等人,還有一個叫鄭紹發自稱是蔣介石的胞兄的人。恰好此時還有國民黨軍統內的違規特務關押在這裏。有關劉湘被害之說,他就是在此段時間聽來的。
他的夫人在被捕一月後生下女兒孫孟達。一段時間以後,他們被轉移到重慶渣滓洞集中營,同黃顯聲、宋綺雲、張露萍等人關在一起,一直到一九四六年才被廈門大學的曆史係主任文光甫保釋出來。在獄中出生的孫孟達生得小巧可愛,被難友們稱為“監獄之花”,是電影《紅岩》中“監獄之花”的原型之一,是小羅卜頭的獄中小夥伴,現在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退休。
解放後,孫壺東謝絕了中共高級領導希望其重新參加共產黨的建議,以民主人士的身分曆任川西行政公署民政廳廳長、四川省民委副秘書長、四川省政協常委等職,一九八六年病逝。
為了查證孫壺東的原話,筆者從網上查到了這位“監獄之花”孫達孟的地址。於是在成都市的中科院生物研究所找到了已經退休的孫達孟女士。孫達孟感興趣地聽了我的來意,就在她正在跳舞的體操房內的乒乓球桌上接待了筆者。不過,當筆者敘述完這段故事之後,她卻告訴說,她沒有聽到她父親講過這件事。然後又十分風趣地說:“至少我沒有否定這回事。”完了又說“我可以問一問我的弟弟,看他是否知道。男孩子對曆史上的事感興趣,或許他比我清楚。”
兩天後,孫達孟打來電話,告訴說,她已經問過她弟弟孫達勇,告複是肯定的。於是筆者要了孫達勇先生的電話,決定造訪。
已經是四川師範大學影視學院黨支部書記的孫達勇先生在他的辦公室裏同筆者進行了長談,不僅談到了他父親的曆史,而且談到了中國的近現代史。他肯定地告訴筆者,他的確聽他父親講過這件事。而且講述了這樣一個細節:那個特務還說,毒死劉湘這件事:“就是我們幾個人幹的。”這個細節筆者在資料中從未看見過,為求證真實,反複問及孫達勇先生,都獲肯定答複。
另外,還有曾經作過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的黃應乾說,他的一友人告訴他,為劉湘診病的醫生曾告訴護士,將毒藥水滴三滴交劉服用。護士隻滴了一滴藥水,劉服後病勢即轉沉重,護士氣得用頭撞那醫生。因劉曾允送她一萬元錢,並答應送她出國讀書,又有相愛之意,故劉死後,護士很感悲傷。
上麵的兩段敘述,正好被開下麵一篇重量級的回憶錄所證實。
一九八一年,群眾出版社出版了《程一鳴回憶錄》一書。該書完稿於一九七六年,書中寫道:
“劉湘在漢口萬國醫院治療胃病,戴笠收買了萬國醫院的護士,將胃藥換成毒藥,將劉湘毒死。”
書中談及此事,言辭十分肯定,沒有用“懷疑”、“可能”這種模糊的字眼,與陳壺東之說不謀而合!唯不足者是沒有過程的細節。
程一鳴何許人也?為何筆者將他的回憶錄作為十分重要的證據來看待?
程一鳴,曾擔任過軍統局西北特區少將區長、澳門站站長等要職,官至軍統最高軍階,也算是軍統中的核心人物之一了。此人在一九二六年參中國共產黨,次年被派往蘇聯中山大學學習。在學習期間,同王明是同學,而且受到王明派的打擊被開除出黨。在被開除的時候,審查他的三個蘇聯人要他交出蘇共黨證,他把黨證拿出來擲到審判桌上,說:“我革命,就不要這個證件;如果我不革命,拿著這個證件也沒有用!”其中的一位審查員站起來擁抱著他說:“年輕人,你說得對!”
程一鳴一九三○從蘇聯回國,一九三三年剛過完春節就在南京受威脅參加了特務組織,從此一共在軍統中幹了三十一年,直到一九六四年從澳門起義,回到大陸。以他的話說是“毅然和蔣介石,國民黨徹底決裂,同蔣幫的特務劃清界線,投奔社會主義祖國。”
此人在軍統中幹得頗為順手,參加軍統(當時為複興社)不到一年,一九三三年冬即任華東股中校股長,一九三七年上海抗戰爆發時任蘇州特別組中校組長,一九三八年春己是軍統上海區書記長了。
一九三九年底,程一鳴在湖南任“軍統局黔陽縣特訓班”情報教官時,因內訌被戴笠扣押,送到貴州省息烽陽朗壩集中營關了五個月。
從上述程一鳴的簡曆中可以看出:
一,他是有可能接觸到了有關劉湘之死的內幕消息的人。劉湘在萬國醫院住院時,程一鳴由蘇州特區調任上海區書記長。當然,他不會直接參與對劉湘的行動,因為他不在漢口。但以他的地位,以及他與軍統中上層人物的聯係(他有老鄉同學擔任著軍統更核心的職務),他都可能接觸到這類消息。
二,他被關押在息烽陽朗壩集中營時,正好後於孫壺東在
陽朗壩集中營的時間。程一鳴也有可能是直接從同一特務那裏聽來這件事並經自己證實。他們彼此都是被關在一起的特務,說話更無遮攔。
從上述的材料來看,劉湘的死因之迷或許應該被破譯了。當然,這還可被置疑,還可提出其它各種猜想,如“病死”、“氣死”、“嚇死”等等。要想徹底地清楚這個秘密,除非直接參與下手的人自己站出來。就像軍統雲南站站長沈醉後來覺悟了那樣,把蔣介石要他暗殺代總統李宗仁的事也全盤托出來大白於天下,讓後來從美國回國後的李宗仁也大吃一驚。
劉湘死後,在他病床旁的兩抽櫃裏發現有一張字條,上麵寫有“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兩句唐詩。這是杜甫《蜀相》: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繁天下事,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這首絕句中的後兩句。是歎息諸葛亮未能最終完成大統,銜恨天下的事。劉湘以此自喻,為有諸葛之憾而先有思想準備。
此外,劉湘還留有一則遺囑,勉勵出征將士:
餘此次奉命出師抗日,誌在躬赴前敵,為民族爭生存,為四川爭光榮,以盡軍人之天職。不意宿病複發,未竟所願。今後惟希我全國軍民,在中央政府及最高領袖蔣委員長領導之下,繼續抗戰到底。尤望我川中袍澤,一本此誌,始終不渝。即敵軍一日不退出國境,川軍則一日誓不還鄉,以爭取抗戰最後之勝利,以求我中華民族獨立自由之目地。此囑。
這兩件事都說明劉湘早己作好了死的準備。那末,這是什麽時候寫的呢?顯然,他在南京的時候不會寫。到了漢口萬國醫院第一次提筆是在元月七日給夫人寫信,在這以前也不會寫。元月十三日何應欽來後人即昏迷,也不可能寫。這樣看來,這兩張字(包括前述“思親淚落吳江冷,望帝魂歸蜀道難”的字條),最有可能是在元月七日到元月十三日間完成的。甚至還可提前幾日,即是在元月初開始時。這段時間是劉湘身體康複最好的日子,而且也正是策劃****蕪湖以乘勢脫離虎口的時間。
為什麽在這時會在他“危險期己過矣”的時候想到死呢?筆者推測,因為他知道,這對他來說,“蕪湖計劃”是生死存亡在此一舉了。能成功便是生,否則便是死,死於誰手,劉湘當然清楚。
為什麽會寫這樣的內容呢?“君子死而冠不免”,名節最重要!劉湘即使是死了,也要在全川、全國人民心目中保全自己的名節,保全自己在抗日戰爭中抵禦外辱、為中華民族爭生存的大名節,要名垂青史,彪柄千秋,不能讓人在身後給自己抹黑。
去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當我軍己經包圍泗安之敵,正欲聚殲之時,由於在南京的劉湘發生昏迷,參戰部隊奉命撤離,使泗安之敵未能徹底消滅。這次,****蕪湖己經看見署光之時,劉湘在漢口醫院病逝,****未能最終奏效,使渴望在戰場中建立功勳的川軍將士再次與勝利失之交臂。在漢口的萬國醫院裏又到底發生了什麽?
原來在去年底到元月上旬,劉湘的病勢己有轉機,劉湘自己也感覺好多了。他在親筆給夫人劉周書的信中說道:“餘病景象,完全與上年同,所異者口中未吐血耳。現在仍然貧血,不能操勞,奈何!幸德國醫生著手即認明為胃失血,故能逐漸起色,或者危險期己過矣。”
這封信是元月七日手書的。顯然,這時醫生和劉湘本人都自我感覺良好,不僅判明了病因,而且“危險期己過矣”。劉湘似乎正滿懷信心地等待著“蕪湖攻擊”的勝利。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元月十三日。
十三日上午,馮玉祥將軍來訪。兩人一道談了兩個多小時,談及他的抗日打算以及建設四川的設想。劉湘精神很好,談話的聲也很高亢,連在室外的副官也能清楚地聽見他的聲音。午餐後,休息了一會,一時左右,何應欽來了,兩人又談了一個多小時。據說何應欽談到了韓複榘己經被捕,還說他打算來襄樊,暗示了劉湘電令王讚緒帶兵來宜沙一事。這段談話也被室外的副官聽到了。
何應欽走後不一會,劉湘即開始大口吐血達半痰盂,遂入昏迷。
顯然,何應欽的話極大地打擊了劉湘的心理防線和己經十分脆弱的身體,這意味著“蕪湖計劃”麵臨夭折和劉湘最後一搏的失敗。何應欽此行來者不善,對劉湘來說,不諦為雪上加霜、釜底抽薪!
此後,劉湘的病勢迅速惡化,一天更比一天逆轉,僅有時略能點頭搖手示意而己。麵對此情,主治醫師似乎束手無策,竟無有應對。
十七日,劉湘複又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