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江雪出生在北方的一個山村,那裏有連綿不絕的太行山餘脈,巨大的山岩像天外的沉默來客,一塊塊堆疊起來,將天空分隔開。對生活在穀底的人們而言,這些山岩給他們帶來了難以言狀的壓力,但也給予了他們強大且堅韌的生命力。

傳宗接代在當地是最大的美德。因此,每家每戶都有好幾個孩子。可是,韓江雪家裏隻有她一個。

作為獨苗的韓江雪並沒有得到父母更多的寵愛。和山裏的其他孩子一樣,她很早就開始參與家庭勞動,打豬草、捋榆錢,還要在農閑時節父母外出打工時照顧臥病在床的奶奶。因為是獨生女,她在學校裏沒有兄弟姐妹幫襯,經常在孩子們的拉幫結派中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韓江雪起初還會哭著去找奶奶,奶奶就靠在床頭教育她:“別人欺負你七分,你要回報以十分。”韓江雪不懂奶奶的意思,奶奶便打了比方:“別人如果用土塊砸你,你就要用石頭塊砸回去。”奶奶還說,她可以哭,但隻能在家裏哭,永遠不要在外人麵前哭。

韓江雪聽從了奶奶的話,但凡遇到欺負她的人,不管人多人少,也不管對方用什麽手段,韓江雪都會采取更為果斷和狠毒的方式報複回去。雖然她經常弄得鼻青臉腫,但對方肯定會頭破血流。有的家長不高興了,帶著孩子上門來罵。年少的韓江雪提著菜刀就想出門理論,被奶奶喊住了。奶奶告訴她,要想讓這些人閉嘴,不僅要比拳頭,還要各個方麵都比他們強,讓他們打心眼兒裏感到服氣。

於是,韓江雪將那些辱罵咽下,開始發奮學習。從小學四年級到初二,她的成績一直是全校第一名。臨近初三的那個夏天,班主任找到從外麵返鄉的韓江雪父母,要他們把韓江雪帶出山村,至少去縣城,找一所好的學校借讀。班主任說,這樣韓江雪中考或許能考上省重點,可能三年後她會成為全村第一個大學生。

班主任和她父母談話的時候,韓江雪正在床前陪奶奶。韓江雪低聲說:奶奶,我不想離開你。”奶奶笑了。韓江雪又說:“我想上大學,想當村裏的第一個大學生。”奶奶撫摩著韓江雪的臉蛋說:“傻孩子,有些事情你可以爭取,但有些事情隻能由別人掌握。”韓江雪還是不太明白奶奶的話。奶奶鼓勵她:“如果可以,你要走得越遠越好。”

最終,父母把韓江雪帶去了省城,那是他們打工的地方。他們托工地的老板把韓江雪安排到附近的一所初中借讀。進了學校後韓江雪才明白,受學籍限製,初中畢業後她如果想留在省城,隻有一個辦法,就是進入那些學費昂貴的私立高中。當然,韓江雪是交不起學費的,但如果她的中考成績足夠高,則可以被這些私立學校特招。

麵對近乎苛刻的錄取分數線,韓江雪再次鼓起童年時一人對打多人的勇氣,玩命地學習。隻用一個學期,她便從班裏的中遊升到了全班第一,又在接下來的中考中摘取了整個片區總成績的第一名,如願免費上了一所私立高中。

到了高中後,韓江雪發現,這個世界似乎充滿無數的可能:有的同學選擇放棄高考,到國外的名校就讀;有的同學背靠家族企業,不管有沒有大學文憑,都可以子承父業;還有她的同桌,一個長相普通的女孩,卻有著非凡的樂器演奏技能,單是她彈的豎琴就價值兩百多萬。麵對這些幾乎無法想象的人與物,韓江雪有些恍惚。過年回家過寒假時,她把這些事告訴了奶奶。奶奶笑著說:“不要管別人怎麽樣,你隻要永遠不忘記自己是誰就行。”

開學後,韓江雪再次聽從了奶奶的話。她把自己與外界隔絕開來,開始篤定心思努力學習。慢慢地,韓江雪明白過來,學校之所以特招她,就是想讓她成為學校的門麵,考出好成績,為接下來的招生打廣告。畢竟,哪所學校不渴望能出幾個考上清華、北大的學子呢?

話說到此,我插話問:“所以你是清北畢業的?”

韓江雪笑著搖頭:“比清華、北大差一點,但學科排名是全國第一。”我吐了吐舌頭,表示無語。

韓江雪喝完杯中的咖啡後給自己披了件外衣,繼續講述她的故事。

韓江雪通過自己的努力完成了人生逆襲。

她考上了名牌大學,本打算和同學們一樣,畢業後留在發達的沿海都市,在金融領域繼續開疆拓土,勇往直前。但在大二的那個暑假,結束一天的兼職後,她登上了街角停著的一輛獻血車,也因此登上了人生的另一趟列車。

獻完血後,護士給了她一個小本子,上麵不僅有她的姓名和獻血量,血型一欄還標注了一個英文字母:B。

起初,韓江雪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她回到宿舍,照常吃晚飯、上自習。直到深夜躺在**,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在父母所在工地的宿舍裏,她曾從抽屜裏翻出過兩個獻血本。她依稀記得,父親的血型是A型,母親的血型是O型。根據學過的生物學知識,她知道,不管怎樣,A型和O型血的夫妻都生不出B型血的孩子。韓江雪心裏不願意承認,便又谘詢了醫學院的同學,得到了同樣的答複。

這件事情在韓江雪的心上蛀了一個洞,她本來正常的生活都被吸入了這個洞中。她心煩意亂、焦躁不安,勉強熬完了暑期工。她坐了一夜慢車回到老家,回到了闊別三年多的村莊。走在路上,所有的記憶一下子撲麵而來,並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她想起頑劣的同學曾罵她是野孩子,想起村民曾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什麽因果報應。

韓江雪的突然出現讓奶奶吃了一驚,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奶奶似乎明白了什麽。她用枯黃的手撫摩韓江雪的頭發,對她說:“你要走得遠遠的,不要回來,永遠不要回頭。”

韓江雪這才把憋在心裏的話說出口:“奶奶,你原來教育我,永遠不要忘記自己是誰。可你沒告訴我,我到底是誰?”

奶奶的語氣異乎尋常的堅定:“隻有不斷地往前走,你才能知道自己是誰。”

說完,奶奶猛地推了韓江雪一把,威脅說她若是再不走,自己就從**摔下去。終於,在父母還沒回家前,韓江雪含著淚離開了家,離開了那個村莊。

本科的後兩年,韓江雪用密不透風的學習和打工將心裏的那個洞填滿。她的計劃沒有變,先考上本校的研究生,然後邊學習邊在一家基金公司工作。她要在自己二十二歲生日前賺到人生的第一個一百萬。

韓江雪停下了講述,反問我:“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庸俗啊?”

我笑道:“我也想這麽庸俗,可是實力不允許。”

韓江雪說:“其實大三那年我就已經賺夠一百萬了。”

“如何做到的?”

“配資炒的期貨。”

我有些驚駭:“你就不怕操作不當被平倉?!”

韓江雪沉著地說:“我做了功課,找準了時機。另外,我還遏製了我的貪婪。”

“原來你是一個隱形的富豪。”

“生活所迫,”韓江雪歎了口氣,“如果我能按照既定的路子走下去,沒準兒我現在已經實現財富自由了。不過,研究生筆試後的第二天發生了一件事,把我打回了原形。”

“發生了什麽?”

“我有一個女同學,她男朋友是警校生。在一次聚會中,大家不知怎麽就討論起了拐賣小孩兒的事情。那個男生說,公安機關鼓勵疑似被拐賣的人員主動采集血樣,然後錄入全國失蹤人員血樣庫進行比對,這樣很有可能會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

“所以,你去采集血樣了?”

韓江雪點點頭:“那個警校生的話把我心裏的那個洞又給掘開了。我沒有猶豫,第二天便偷跑到學校附近的派出所采集了血樣。就這樣,又過了兩個月,就在研究生麵試即將開始時,我接到了一個從外地打來的固定電話。是的,就是凡城的電話。打電話的人稱自己是市公安局下屬分局刑警大隊的民警。他說我的親生父親正在公安機關指定的住所內,希望我能過去辨認一下。我懷疑對方是騙子。那個警察說,他最近把我父親的血樣錄入了失蹤人員庫,是係統自動比對的結果,百分百無誤。他的話打消了我的疑慮,但我還是沒下定決心和自己的親生父親相認,便有些支支吾吾。那個警察倒是很急迫,像是有什麽重大的隱情不便在電話裏透露似的。於是,我搭乘第二天的飛機來到了凡城,見到了那個給我打電話的姓李的光頭警察。”

“你見到親生父親了嗎?”

韓江雪“哼”了一聲:“我以為我會立即見到他,我甚至在飛機上設計好了相見時不失禮節但又絕不會透出半點情緒的問候。可光頭警察隻是給我倒了杯水,然後讓我先在附近找一家賓館住下。我知道該來的總會來,便逼他說出到底發生了什麽。光頭警察這才告訴我,兩年前,城西一家賓館在拆遷時,在風道裏發現了一具幹屍。考慮到發現屍體的地方特殊,警方高度重視,把它視作一起命案來查。但屍體上沒有任何能提供死者身份的標識。他們提取其DNA樣本並錄入係統後,也沒有比對出相關人員。由於屍源始終查不清,其他線索也少之又少,案子便一直懸在那裏。唯一確定的是,屍體的主人死於二十多年前,和賓館修建的時間差不多。”

說到此,韓江雪抿了抿嘴,停止了講述。

“接下來呢?”

韓江雪捋了捋額前的頭發:“接著,光頭警察便帶我去了殯儀館,去認領我那位在風道裏躺了二十多年,接著又在冰櫃裏躺了兩年多的親生父親。”

“你可以不去嗎?”

“可以。不過,是我提出要去的,我想見一見他。”

我咽了口氣:“可是他已經成了一具幹屍。”

“但我還是想見,如果不見,我一定會後悔的。隻有見了,我才能忘記這件事,向前看。”

“於是你還是去了?”

韓江雪點點頭,沒有再說話。想必她知道,我一定想知道和一具屍體相認是怎樣的畫麵,但我沒有忍心問,她也沒有主動開口。

沉默了一會兒,我問了另一個問題:“那個光頭警察一定是想從你身上了解些和案件有關的線索吧?”

“是啊,”韓江雪說,“可是我能知道些什麽呢?”

“所以,死者的身份依然是個謎,而那個案子還是懸而未決。”

韓江雪點頭:“沒錯,我的那位親生父親現在還躺在殯儀館的冰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