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八兩把老莊帶到西1監室,當著大家的麵宣布老莊是號房的牢頭。說完,他拍了拍老莊的肩膀便離開了。衢八兩知道,這樣一來老莊就成了這一屋二十多號人的眾矢之的。果然,當天晚上便有人將被子蒙在老莊身上給了他一頓拳打腳踢。早上,衢八兩查監的時候發現老莊的眼睛腫了,被褥上還沾著血跡,便問老莊是不是有人動手了。

老莊咧著嘴嘿嘿一笑:“秋天火氣大,鼻子躥點血,沒啥大不了的。”

聽老莊這麽說,衢八兩便沒再過問,但從眾人的表情中,他已猜出是那三個涉黑的小子動的手。

在這個監室,大家各自為戰,都擺出一副“有本事來惹我試試”的表情。隻有那三個涉黑的小夥子抱成一團,其中為首的外號黃毛,看誰弱就欺負誰,有點像非洲草原上的鬣狗,令人厭惡。

雖然被打了,老莊還是擔起了牢頭的職責:組織學習監規、勞動,安排大家排隊打飯。當然,並沒有人聽老莊的話,但老莊也不急不惱,依舊給大家下達命令。這自然會招來眾人的冷嘲熱諷,還有人不斷給他下絆子、搗陰拳。這些衢八兩都看在眼裏,既然老莊沒有舉報,他也就沒管。

到了晚飯時間,按照約定,衢八兩讓紅鼻子管教盛了一碗紅燒肉給西1監室送了過去,說是老莊花錢買的。這碗肉共有十二塊,號房裏有二十五個人。當然,老莊可以就著稀飯、饅頭把紅燒肉全部吃進肚裏,但這肯定不符合衢八兩和他之間無聲的協議。

隻見老莊用筷子撥了撥肉塊,點了點數,又用筷子將每塊紅燒肉夾成等分的兩半,然後挨個兒夾到每個人的碗裏。沒有人對此表示感謝,他們甚至都沒有起身,隻是把碗向前一伸,完全是客官應對店小二的姿態。到了黃毛三人那裏,黃毛把紅燒肉一股腦兒倒進了自己碗裏。老莊張了張嘴,但沒有製止。這樣一來,當老莊來到那個毒販麵前時,碗裏已經沒有肉了。毒販嘿嘿笑了一聲,端起碗來呼嚕呼嚕地喝起了稀飯。後麵幾名沒有肉的在押人員看了,也都端起稀飯喝了起來。老莊在這幾人前麵站了會兒,然後鞠了一躬,為沒讓他們吃到肉表示愧疚。

監控畫麵前,衢八兩告訴我:“這個毒販的案子快開庭了,檢察機關認定他製販冰毒,成品總重有六十千克,半成品超過半噸,死刑是跑不了了。”

“所以說,那個涉黑的黃毛把大毒梟的肉給吃了?”

衢八兩笑了:“是啊,這是老莊的高明之處。”

我也笑了:“我想到了二桃殺三士的故事,大概這十二塊肉的數量也是你事先交代後廚的吧?”

衢八兩瞥了我一眼:“小子,行啊,腦袋比剛進來那會兒靈光多了。”

黃毛顯然也意識到自己摸了老虎的屁股,但他無處發泄。到了晚上,他便攛掇另外兩個夥伴,給老莊又來了頓午夜悶拳。看到老莊臉上新增的傷痕,還有胳膊上的一處開放性傷口,衢八兩不能不管了。他組織其他管教對西1監室進行了徹底的搜查。除了受傷的老莊,所有人都靠牆站著。管教先搜房間再搜身,但搜了一個多小時,始終沒找到把老莊的胳膊割出血口子的尖銳器物。

管教走後,整個監室一上午無人說話。到了中午,就在大家吃飯的時候,衢八兩從監控視頻裏看出了端倪。監控視頻裏,老莊從身上摸出一支牙刷,塑料的一頭兒已經被削尖。老莊當著眾人的麵把那支牙刷掰成了三四段,然後扔進了馬桶,這才開始吃午飯。所有人隻互相看了看,便繼續埋頭扒飯。

當天下午,黃毛三人似乎有所收斂。

到了晚上,《新聞聯播》裏有一則報道,顯示多地公安機關聯合行動,打掉了一個利用套路貸實施犯罪的黑社會團夥。號房裏,那個非法采沙的老板發表了評論:“這些放高利貸的最可惡了,把好多人逼得傾家**產。我的一個手下在賭場玩的時候,一夥追債的人闖了進來,他被逼跳樓成了癱瘓。他們還把他的老婆綁去了妓院,要她肉償那些欠款。”

采沙老板的話音剛落,組織賣**的“雞頭”就為自己撇清關係:“我手下的小姐可都是自願的,而且我待她們也不錯,不僅定期給她們體檢,若她們受了欺負,我還會幫她們討公道。”

開賭場的那位說:“那些放貸的都是團夥作案,他們要闖賭場,我既攔不住也不敢攔。所以,你那個手下跳樓,和我可沒什麽關係啊。”

在眾人聊天的空當,老莊拎著一個茶水壺穿梭著給大家斟茶。這是他自掏腰包請大家喝的——祁門紅茶,來自他家鄉大山的自由味道。

“那麽,這裏麵都誰是放高利貸的呢?”在街麵碰瓷的瘸子向大家拋出了問題。

所有人麵麵相覷,然後目光都落在了黃毛三人組身上。采沙的老板問:“你們幾個娃娃都說一說,你們犯的都是什麽事?”

其中兩個人沒說話,倒是黃毛手一顛,將碗裏的茶水潑在了碰瓷瘸子的褲襠上,然後哈哈大笑道:“對了,我們犯的是啥事呢?人老了,記性不好了,手也不聽使喚了。”

所有人愣怔了一下,都不說話了,包括那幾個從頭到尾沒有吭聲的涉毒人員。到了晚上,眾人睡去後,黃毛領著兩個同伴將被子蒙在了碰瓷瘸子的頭上,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在這個監室裏,瘸子的體質最差,根本沒有還手的可能。其他人都捂著腦袋作壁上觀,唯有老莊起身把打得正起興的黃毛拉開了。黃毛一看上來的是老莊,便一聲招呼轉移了進攻對象。老莊蹲在地上護住要害部位,瘸子則趁此機會躲進了角落裏。

清晨,看到鼻青臉腫的老莊,我急忙找到衢所長,建議他立刻把老莊調去老年號房,不能再由著那三個小年輕欺負了。衢八兩說:“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過了今天,或許事情會有轉機。”

衢八兩口中的大日子就是西1監室裏的製販毒團夥頭目的審判日。此人剛被抓時雖知犯的是死罪,卻仍想爭取一線生機,精神極不穩定,還借自殘申請過保外就醫,屬於被高度關注的對象。隨著證據鏈越來越完整,釘在棺材板上的釘子越來越多,他反倒平靜下來。

來提人的法警是早上七點到看守所的,一直到傍晚才把人給送回來。沒有疑義,毒梟被判了死刑。法官問他要不要上訴,毒梟說他要回去想想。毒梟看似非常平靜,後半夜突然崩潰了。他先是冒冷汗,繼而全身抽搐,無法自抑。即便這樣,號房裏也沒有人喊管教,而是任由毒梟在無聲的痛苦中掙紮,好像此時他已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死人。隻有老莊起身抱住了渾身發抖的毒梟,一直抱到天明。巡控的民警天亮後才發現老莊的胳膊上鮮血淋漓。原來,毒梟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竟然咬了老莊的胳膊。老莊沒有反抗,而是任由毒梟那麽咬著。

我趕去給老莊包紮傷口,然後問他:“你怎麽不呼叫管教呢?”

“他就是想一個人克服心裏的恐懼,不能打擾他。”

“但你把胳膊給他咬了。”

“能怎麽辦呢?總不能看著他咬舌吧。”頓了頓,老莊又說,“他把我的胳膊當成一塊木頭了。溺水的人,給他一塊木頭就行。”

說話間,天色已經大亮。西1監室回歸了正常,但若是細細觀察,便能覺出其中的氣氛有了些許變化。此時,大家已經知道毒梟被判了死刑,也大概了解他曾經有多麽狠毒,不經意間都對他流露出許多敬畏,包括黃毛的兩個手下。

黃毛心有不甘,他認為自己才是這個監室的老大,便開始變本加厲地滋擾其他人。黃毛仍挑老莊下手。這天早上,黃毛讓老莊給自己盛早飯,老莊順從地把稀飯端到了黃毛麵前,黃毛卻說老莊盛的稀飯太稠了,一把將碗打翻在地。

這“咣當”一聲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旁觀者都瞅著黃毛、老莊,還有毒梟。毒梟徐徐起身,來到黃毛的身邊,也不言語,就是低頭瞅著他。慢慢地,其他人也紛紛起身,把黃毛團團圍住。毒梟平靜地說:“你給老莊道個歉,然後把地上的米粒給舔幹淨。”

這下輪到黃毛發抖了,但他還是賴在地上不願意起來。

毒梟笑了,他蹲下身子,伸手在黃毛的膝蓋上拍了拍。

就在此時,衢八兩打開了監室的鐵門,眾人回轉過身。衢八兩說:“小孩子不懂事,還是由我們教育吧。”說完,衢八兩便指著黃毛讓他過去。

黃毛像是獲了大赦,連滾帶爬地跑出了監室。

我不知道衢八兩和黃毛說了什麽,但我通過監控看到毒梟扶了扶老莊纏著紗布的胳膊,先表示了道歉,然後表態以後一定服從他的管理。其他在押人員看到監室裏最厲害的人都服了老莊,便都認可了老莊牢頭的地位,包括被衢八兩教育完畢的黃毛。隻用了兩天的工夫,整個西1監室的內務衛生、生活秩序和勞動成績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看著曾經的問題監室蛻變成優秀監室,我在驚訝之餘問衢八兩:“老莊究竟施了什麽魔法?”

衢八兩笑說:“你知道老莊這個外號有什麽其他含義嗎?給你一個小提示,從字麵上去理解。”

我說:“老大,你就別賣關子了。”

“老莊,就是老子和莊子唄。我覺得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演繹老莊哲學,用一種與世無爭的態度培養極為寬廣的胸懷。不管在哪裏,他都可以創造最廣泛的價值認同。”

我從來沒聽衢所長這麽誇過一個人,但我仍有一事非常疑惑:“可這麽一個人為什麽會犯罪呢?”

“你可以問問他,他會毫不吝惜地把一生的傳奇都告訴你。”衢八兩這麽對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