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回 窮途
兩人談得起勁,竟然渾忘卻了身在囹圄之中。那惠道昌談起當年軍伍中事,仍是唏噓感慨不已。他自從入獄,直到如今二十三年,滿腹心事從沒遇到一個可以這般傾訴之人,與桓震一見之下,不知為何竟然格外親切,隻想與他暢談,或者便是所謂的緣分,也未可知。傅鼎臣和劉黑虎也都凝神傾聽,聽到道昌被誣,忍不住替他不平,劉黑虎更是破口大罵道:“老子把那些賊廝鳥們!說什麽蝗蟲食人,這幫官老爺們,可比蝗蟲還要利害百倍。”傅鼎臣歎道:“自古苛政猛於虎,若不是官逼民反,哪裏有人肯拿自己身家性命兒戲?”桓震默然不答。
過了一會,便聽得腳步聲響,惠道昌道:“那是獄卒散囚糧來了。”隻見那獄卒手中提了一隻麻袋,巡行牢中,每到一間牢房門前,便伸手在麻袋中一掏,抓出一大把黑乎乎的東西,丟了進去。桓震還沒瞧出那是什麽,那獄卒便已走過自己門前,卻停也不停地直接過去了。再看傅鼎臣和劉黑虎那邊,情形也是一樣。
他心中甚是奇怪,一則不知他散發的是什麽東西,二則也不知何以獨獨不發給自己三人。想起惠道昌久在獄中,必然知之甚詳,正要開口相詢,卻見惠道昌正用一種十分憐憫的眼光瞧著他,不由得突然間心驚肉跳起來。
他的這種預感,立刻便成了現實。那獄卒散發完了麻袋中的物事,便踢踢塌塌地走到劉黑虎牢房門前,打開了門上鐵索,將他牽了出來。劉黑虎用力掙紮,但他方才被擒之時,兩腿都給鉤的鮮血淋漓,哪裏掙紮得動?隻得任由他牽著,走了出來。那獄卒拉著黑虎,走到一具木架前麵,將他捆在上麵,左右望了一望,似乎頗為滿意,點點頭,轉身便去。片刻,一個牢頭模樣的人,手中拎了一個酒壺,搖搖擺擺地走了進來,瞟了一眼,對那獄卒發怒道:“誰教你這般鎖他?給我上匣!”那獄卒連聲答應,當下去取了兩塊長形木板來,將劉黑虎放倒在地,夾在兩版之間,又以鐵鏈從外捆了,劉黑虎不斷破口大罵,那獄卒隻作不聞,手下不停,片刻便將他捆得如一隻木匣一般,動彈不得。
那牢頭笑道:“這樣才好!”目光朝桓震這邊一飛,淡淡的道:“那兩個也給我照辦罷。”桓震大驚,架不住兩個虎狼也似的獄卒一起動手,隻得乖乖地被匣了起來,模樣甚是怪異。想要轉頭去看傅鼎臣,卻覺頸項被鐵鏈卡住了,絲毫動彈不得,甚是難過。傅鼎臣叫道:“你們如此濫用非刑,莫非視大明律如草芥了麽!”那牢頭冷笑道:“大明律?在這牢裏,從沒聽過什麽大明律,有的隻是我柳家之律!”說著把手一揮,對一個獄卒道:“給這小崽子上盼佳期!”那獄卒答應一聲,回身取了一隻鐵箍,箍上兩端拴了麻繩,他將鐵箍套在傅鼎臣頭上,喚另一個獄卒來,兩人各執麻繩一端,一同用力,鐵箍頓時收緊,當下便箍得傅鼎臣雙目突出,厲聲大叫。
傅鼎臣究竟是文弱書生,哪裏經得住這等酷刑,隻消麻繩收得兩收,便即暈了過去。那牢頭嗤道:“好沒用處!”指了桓震一指,笑道:“小子,你想玩哪一種花樣?”桓震心中恐懼,答不出話。牢頭獰笑道:“怕了麽?哈哈!你愈是怕,老子愈是高興,你怕啊,怕啊!”對獄卒道:“給我上鳳凰曬翅!”桓震昏昏沉沉,隻覺捆紮在身上的木板驟然鬆了,繼而身子被架了起來,縛在那大木架之上,跟著隻聽一陣軋軋之聲,兩肩一陣劇痛,隨即毫無知覺,但神智卻還清醒,隻像是兩隻手臂突然之間不見了一般。劉黑虎罵道:“你這賊娘養的,有種便衝你爺爺來!”那牢頭也不生氣,笑道:“莫急,莫急,待老子炮製完這兩口,自然便去招呼你。”說著彎下腰來,拍拍傅鼎臣腦門,見他仍是昏迷不醒,笑道:“好俊的孩兒!隻不知道兩腳生得怎樣?”對一名獄卒努了努嘴,那獄卒心領神會,脫去了傅鼎臣雙腳鞋襪,又取了一隻火鉗,去旁邊的炭爐中鉗起一隻燒得通紅的鐵鞋子來,在水缸中略浸一浸,抬起傅鼎臣一足,將鐵鞋套了上去,登時皮焦肉爛。傅鼎臣本已昏迷,被這一燙,立刻痛醒,叫也來不及叫一聲,旋即又昏了過去。
那牢頭笑嘻嘻地瞧著桓震,道:“如何?老子給你來幾樁更風雅的名目,杏花雨,燕兒飛,一封書,彌猴鑽火,童子參禪,任你挑揀。”桓震又驚又怒又怕,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心中隻道今日定然斃命於此了,一時間前世今生的種種往事如走馬燈般在腦中閃過。
忽聽得惠道昌冷冷地道:“疤瘌柳,不為已甚這四個字,你可聽說過麽?”那牢頭似乎對他頗為忌憚,幹笑著道:“姓惠的,大家各圖一口飯吃,何必來管我的閑事?”惠道昌哼的一聲,道:“各圖一口飯吃?哼,老子吃的是牢飯,你吃的可是血泡飯!”那疤瘌柳麵露不愉之色,但卻不敢明目張膽的發作,隻恨恨地道:“今日看惠大的麵子,先饒了你這三個雛兒。”說著令獄卒給三人換上長枷,揚長而去。
桓震這才覺得手臂疼痛,想是脫臼了。那長枷足有二十五斤,他掙紮著坐起身來,脖子卻不能挺直,隻得垂頭弓背地靠在牆角。喘息片刻,轉頭去瞧傅鼎臣,隻見他伏在草堆中,動也不動,叫了幾聲,也不見答應,不知是死是活。三人之中,唯有劉黑虎不曾受刑,倒算他運氣不錯了。惠道昌似乎對於挨打受刑經驗頗豐,指點著桓震自己裝上了肩頭關節,又叫一個獄卒給傅鼎臣拿了些熱水來。說也奇怪,那獄卒居然乖乖地聽他吩咐,倒像他才是牢頭一般。惠道昌見桓震滿臉驚訝神色,微微一笑,道:“老子在這裏的時日比他們還長,無論如何總該有些兒派頭才是。”語氣之中滿是辛酸。
惠道昌見桓震疼痛少定,便伸手在自己的草鋪中探了幾探,摸出一把黑乎乎的物事來,隔著柵欄丟給桓震。看時,卻是些發了黴的地瓜幹。原來方才那獄卒發放的便是這種東西了。惠道昌見他皺起了眉頭,似有不願下咽之狀,勸道:“獄中三日一給囚糧,這還是我平日剩下的,你若現下不吃,可得等到三日之後了。三日之後,仍是這般的地瓜幹子。”桓震本意扛著不吃,但肚餓急了,也就顧不了那許多,咬了一塊,隻覺入口酸腐,忍不住便要嘔吐,瞟了惠道昌一眼,終於強自忍住了。
囚糧甚是難吃,他好歹吞了一點,便不再吃。傅鼎臣傷勢似乎甚重,一直伏在那裏,沒動彈過。獄中黑暗,全無燈火,也不知是什麽時辰。桓震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剛剛醒來,那牢頭又來提他與劉黑虎去用刑,傅鼎臣尚未醒來,惠道昌一力阻攔之下倒脫了一劫。這一回卻是什麽杏花雨,燕兒飛,彌猴鑽火,童子參禪百般皆施,那杏花雨是用銅鬥底下裝上鐵釘,鬥中盛炭,燒紅了燙烙犯人胸背皮肉,燕兒飛是在犯人背上縛了木板,用力向上折拗雙臂;獼猴鑽火是將犯人手臂伸入燒紅的鐵管之中,童子參禪卻是將雙足盤上頭頂,如同後世的瑜珈一般。桓震哪裏受得了這等折磨,死而複蘇者數,隻覺得自己仿佛不是回到了明朝,卻是在文革期間挨批挨鬥的走資派了。劉黑虎起初還罵不絕口,後來也昏厥過去,再沒聲音了。桓震經此一劫,方知道這個世界也不是好混的,有權有勢便可縱橫天下,草民百姓一個不小心便丟了性命也不是奇事。
刑畢,又有獄卒將他抬回牢房之中。惠道昌候得他喘息少定,問道:“如何,現下可是覺得人生在世莫苦於此了麽?”桓震無力說話,微微點了點頭。惠道昌道:“你猜一猜,我第一次被拷打刑訊之時,心中想的是什麽?”桓震搖搖頭,示意不知。惠道昌苦笑道:“我一心隻想他朝出人頭地,將那打我之人打還十倍百倍,千倍萬倍!”桓震心中一驚,方才他被打到難以忍耐之時,也是這麽想著,才能熬了過來。惠道昌長歎一聲,又道:“然而二十幾年下來,甚麽報仇雪恨,早已忘得幹幹淨淨,這一生不求能活著出去,隻望刑部快些批複了我的斬監候,莫要年複一年沒個了局的候下去了。”
桓震默然,想到曾芳不知將要如何對付自己三人,是就這麽反複用刑,活活拷死,還是要捏造一個罪名出來,光明正大地斬首示眾?自己在這世界本無一個親人,就算自己死了,也不會有人傷心哭泣,雪心年齡尚小,與自己又是僅有口頭上訂婚之約,並不曾合八字換帖,要想再尋一個如意郎君想來亦非難事。想到自己一死之後,便要在這個世界消失的無影無蹤,心中禁不住一陣難過。聽見傅鼎臣昏迷中呻吟呼痛,又覺自己來到明朝的短短幾十日中,著實連累了不少人與自己一同倒黴受罪,忍不住對自己十分痛恨,牙齒不自覺地咬住下唇,兩縷鮮血順著嘴角流了下來。一時之間隻覺得天地之大再無自己能容身的所在,不如死了罷!說不定自己這一死,曾芳便放過了傅鼎臣和劉黑虎也未可知。其實他心中何嚐不知這是癡人說夢,隻是一旦萌了死誌,便想著自己一死之後萬事都能解決,竟是鑽了牛角尖了。
惠道昌忽道:“你若想自行了斷,我倒有許多法子。”桓震大奇,自己剛起自殺之心,他便知道了,難道是自己肚中的蛔蟲不成?惠道昌苦笑道:“你定然十分奇怪,我怎會知道你要求死,是也不是?”不等桓震回答,續道:“我在此二十三年,不知見過多少受刑之後不堪拷打的犯人自尋死路的,不然怎麽知道這許多尋死的法兒。”
“隻是我卻要勸你留著這條性命。人死萬事皆空,說什麽都沒用處了。有一句老話,老則老耳,說的卻是萬古不變的道理,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可好生記住了。”桓震歎了口氣,並不回答,卻想起了後世那許多自殺的男男女女,特別是自己身邊的一些學生,也都放棄了自己的生命。他們當真覺得生無可戀,不如死去嗎?惠道昌雖然勸自己別死,但他自己還不是一樣盼著刑部快些批複了好上刑場挨那痛快一刀?愈想愈覺得人事無常,難以捉摸。
想著想著,不覺便睡了過去。也不知道是什麽時辰,迷迷糊糊之中,隻覺得有人用力推他,勉強睜開眼來,竟是惠道昌伏在麵前,道:“外麵囚犯暴亂,我們快快趁機逃走!”桓震又是意外,又是歡喜,想要起身,卻是兩臂著不得力,頸上又戴了一頂大枷,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惠道昌焦躁道:“快些,快些!我雙腳腳筋俱斷,還要靠你才能出去。”桓震用盡全身力氣,以枷頭頂著牆壁,終於站起身來。惠道昌抱住他腰間,也站了起來。看劉黑虎和傅鼎臣時,也已經相互扶持,爬了出來。當下四人跌跌撞撞地向外摸去。
這一場囚犯暴亂,卻是從外監而起的。原來這獄中監了一個江洋大盜,綽號叫做過天星的,他有許多手下,商議著犯些鼠竊狗偷,吵嘴扯皮的小事,給關進了外監輕牢,個個鞋底暗藏利刃,入監的時候又多使用銀錢,因此獄卒並沒搜查。眾黨羽覷個空子,一起亮出利刃,殺了獄卒,反起獄來,順手將裏麵兩進的監房也都打開了,任由囚犯自行逃走。
桓震正在絕望之際,竟然遇了這等百年難得一見之事,無論如何也要掙紮著逃出去。隻是他挨了數頓毒打,早已經支持不住,還沒走到獄神堂,左腳一絆右腳,撲通一聲連惠道昌一齊摔倒了。惠道昌怒道:“我把你這蠢蛋!你想死也就罷了,姓惠的可不陪你同死!”
旁邊一人聽得他這句話,脫口驚呼一聲,奔過來俯身問道:“你方才說是姓惠?你叫做惠甚麽?”
惠道昌怒氣未消,撇嘴道:“老子自姓惠,百年不改,至於叫做什麽,卻不幹你小兔崽子之事。”
那人兩隻眼睛炯炯有神,目光灼灼,盯在惠道昌臉上,驀地沒頭沒腦地道:“你是我爹?”惠道昌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惱怒,笑的是天下竟有這等昏人,見人便要認爹;怒的是現下自己兩個人跌倒了爬不起來,這人身上絲毫傷痕也無,竟不伸一援手,著實可恨。
那人又瞧了惠道昌一番,又道:“你是我爹!”這一回口氣卻肯定了許多。惠道昌心中一動,細細打量那人麵龐,果然與自己年輕之時有三分相似,隨口答道:“是,我是你爹,乖孩兒快些救我出去!”他本意之中,隻是隨口承認,要騙得那人助自己脫險。哪知那人竟一麵流淚,一麵大笑,叫道:“你是我爹!你是我爹!”一聲呼哨,便有幾條漢子奔了過來,不由分說,一人一個將四人負在背上,行走如飛,片刻便離開了監牢。前麵自有人拿著刀槍棍棒開路接應,桓震在一名大漢背上,瞧著曾芳沒頭蒼蠅一般四處叫喊,不由得隱隱有種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