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回 破軍
回頭再說桓震這邊,一麵疑心自己的誘敵之計能否奏效,一麵擔憂惠登相等人能不能全身而退,一麵又在絞盡腦汁地想萬一計策失敗該當如何如何,當真是刹那如彈指,羅預如須臾,須臾如一日夜了。正在等得焦急欲死之際,忽見峽穀那頭數騎飛至,心中不由大喜,連忙招呼滾石手預備,待官軍一入峽穀,便要推下大石。先前兩撥誘敵的人馬,按照桓震吩咐,離開敵營之後已經漸漸合成一支,官軍都是步兵,隻有將官騎馬,忙於追趕之下也沒在意人多人少。
桓震從嶺上望下去,登時大叫不好,原來群豪雖然武藝高強,對於作戰之道卻不甚了了,十八騎與官軍距離拉得過開,全沒有若即若離的感覺。這樣一來,要等著自己人過了峽穀才封閉兩端,保不齊便要放過後麵的一部分官軍。他腦中飛轉,當即想出了對策,回頭招呼一人,要他趕下山去,截在這邊穀口,要十八騎等待官軍進入圈套,才能離開。倘若來不及,便要他們飛騎繞道,趕到峽穀另外一端,衝殺尚未進穀的小部分官軍。那人領命去了。桓震雙眼瞬也不瞬地望著下方,終於馬蹄聲近了,近了,更近了,終於官軍如螞蟻般地湧入了峽穀,終於十八騎都離開了埋伏地段,他心中砰砰直跳,顫著手用力一揮,滾石手當即一起用力,將幾塊大石頭用杆棒撬了下去,正好塞在窄峽中間,更壓死了數名官軍。
這窄峽隻有丈寬,官軍必須以長蛇陣通過。最前麵的官軍士兵乍見石頭從天而降,一時都嚇得呆了,後麵的官軍不知道出了什麽變故,仍是源源不絕地湧入穀中。桓震暗自後悔,倘若早在峽穀另一頭設下埋伏,此刻從後驅趕,必然能夠一網打盡,但此時隻有寄希望於十八騎能夠快些行動了。
他見情形已經差不多了,又是一揮手,跟著幾塊大石落下,那邊的穀口也塞了起來。眾人高聲鼓噪,將澆上油料、熊熊燃燒的草垛推了下去,燃著的油濺在官軍身上,登時便燒起來,若要就地打滾滅火,那窄峽之中擠了這許多人,哪裏有地方給你躺下來?一時間隻聽得穀中一片哀號之聲,有人便給活活燒死了。更有些大叫“投降,投降!”可是哪裏有人肯下到火場之中去受降?隻是不加理睬罷了。桓震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一條計謀,竟然害死了這許多的人,當下不敢再看,背過身去。
過不多時,十八騎都已回來,言說並無官軍漏在穀外的。桓震隻是隨口答應。眾人見他神色不豫,雖不知他不悅些什麽,卻都不敢胡亂跟他說話,似乎心中已將桓震奉為僅次於過天星的人物了。
過得半晌,峽穀裏火焰漸漸熄滅,遍地都是燒死的士兵,更有些竟是互相踐踏而死的。桓震微微歎息,心想這些士兵也都有家人父母,妻子兒女,為什麽他們便要死在這裏,做那異鄉之鬼?但若不加抵抗,自己與這山中的百人勢必也無生理。此時他心中猶如擺了一個天平,一邊是他人的性命,一邊是自己的性命,兩邊輪流添加砝碼,終於還是自己性命這一頭重重沉了下去。一時間隻覺得自己毫無人性,直想重重摑自己兩個耳光。
惠登相突然在他身後道:“我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也是這般。”桓震一驚,回頭看時,不知他何時已經上了嶺來,站在自己身後,方才自己呆呆出神,竟沒留意得到。
惠登相又道:“我殺的第一個人,乃是青澗本地的一個惡霸。那惡霸為了謀奪我師傅的道觀,勾結官府,假造地契,將他活活氣死了。我半夜裏摸到那惡霸家中,一人一刀,將他全家二十幾口的腦袋盡數割了去。做事的時候我並不覺怕,隻是鮮血濺在臉上,有些兒熱熱的。”桓震聽他輕描淡寫地說著殺人的情狀,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惠登相笑道:“隻是殺完了回到道觀,卻是手腳酸軟,連刀也提不起來。倘使當時差役前來捕拿,定然登時便將我捉住了。”桓震也附和著幹笑了兩聲,心中卻仍是鬱鬱不已。
又談了一陣,兩人便即下嶺去,隻留下一部分人手打掃戰場。那杜大威既然逃走,官軍大部必然不日便到,須得早做打算才是。此次他以三十破五百,純是運氣,下一回未必便有這般幸運了。下得嶺去,便聽說傅鼎臣竟然已經蘇醒,桓震喜出望外,方才的不悅一掃而空,匆匆跟惠登相告了個罪,便飛奔去瞧他。
傅鼎臣身體雖然虛弱,尚喜氣色還好,大夫說隻要好生靜養調理便可痊愈了。桓震大喜,摸遍全身竟沒一文錢可以打賞他的,隻得尷尬一笑,叫他去跟惠登相領賞。那大夫連稱“豈敢”,戰戰兢兢地退了下去。傅鼎臣歎道:“此番當真是在鬼門關走了一個來回。”桓震心情激動,說不出話,許久方道:“閻羅王可曾托你帶話給我?”傅鼎臣一怔,微笑道:“閻羅王說,你於靈丘一縣的百姓有功,要給你頒功授獎,因此叫我回來問問你想要些什麽。”桓震心情大好,哈哈笑道:“那麽我要牛頭之角,馬麵之牙,他可舍得?”傅鼎臣也笑了起來,道:“閻王說:那有何難!”桓震神色一黯,廢然道:“可惜傅世伯……”傅鼎臣搖頭歎道:“小弟在生死場上打了一個轉,甚麽都看透了。人生縱有百年,終也不過一死。家父死得心安理得,想也不會不安於地下。”桓震道:“話雖如此,然而世伯之事總不能一直不明不白下去。但教桓某尚有一口氣在,這回事絕不會忘在腦後。”
忽聽得門外笑聲朗朗,卻是惠登相闖了進來,笑道:“我瞧咱們三人當真有緣,何不索性結拜為異姓兄弟,以後也好相互扶持。”是時拜把換帖之風甚盛,上至官場文人,下至販夫走卒,一概未能免俗。桓震對惠登相印象本來甚佳,當下一口答應了。傅鼎臣不能起床,三人便在他病床前設了香案。敘起年齒,卻是桓震二十五歲最長,惠登相二十三歲居次,傅鼎臣今年隻有二十,便是小弟了。三人對著關公像上罷了香,六手互握,一齊大笑。桓震突然之間在這世上多了兩個兄弟,心中自是十分歡喜。
再說那頭打掃戰場的諸人,直忙到日落時分。還有五十多名沒燒得死的官軍,盡數給群豪一刀一個,取了性命。眾人剝下官軍的衣甲,取了他們的刀兵,笑嘻嘻地回到沒了房頂的屋子當中。桓震看著這班人土匪也似的行徑,心中不禁暗暗歎息,以後的農民“起義”,主力就是這種人,難怪李自成最終敗亡了局。試問就算他靠土匪打得了天下,難道還能靠這些土匪去坐天下不成?
當下對惠登相道:“二弟,我料官軍不久必定再來攻打,咱們須得早做準備才是。”惠登相點頭道:“一任大哥吩咐。”大步走上一處高台,高聲喝道:“眾人都與我出來!”群豪聞他喝聲,一個個地奔了出來,聚集在高台之下。惠登相俯身將桓震拉了上去,大聲將自己與桓傅二人結拜的事情說了,令眾人以後稱呼桓震都叫大哥。桓震連忙謙辭不敢,隻許人以表字稱呼罷了。但那些豪客隻消是惠登相的吩咐,哪有不遵之理?桓震見沒人理睬,也隻索罷了,反正他也並不想做什麽強盜頭腦。惠登相又道:“咱們眼下勢單力薄,官軍倘若大舉來剿,必定有敗無勝。眾兄弟說該當如何是好?”眾人一片吵嚷,有說該散夥遠遁的,有說該兵來將當的,紛紛擾擾七嘴八舌地吵個不休。
桓震低聲與惠登相說了幾句,惠登相點點頭,旋即對眾人道:“當朝皇帝無道,官兵欺壓百姓,教人難覓活路。我意欲就此揭竿而起,爾等之中若有不願從我的,盡可離去。”眾人愕然,紛紛議論一番,都道情願跟隨,並無一人離開。惠登相甚是滿意,點頭道:“既然如此,來人!”說著一擺手,身後一人捧了一個酒壇過來。他手腕一翻,掌中已握了一柄小刀,順手在左手掌中一劃,鮮血汩汩流出。他將血滴在壇中,叫道:“飲此血酒者,日後永為兄弟,禍福共之,不離不棄,如違此誓,當受萬箭穿心之苦。”眾人也都照樣滴了血,每人喝了一口。輪到桓震這裏,他雖然覺得惡心,但受那種豪壯的氣氛感染,也不由得咕嘟嘟喝了兩大口,卻覺滋味似乎還不算差。傅鼎臣還在房中,惠登相命人將酒給他送去了。劉黑虎雖然不能行走,也命人抬著他前來喝了血酒,神情很是興奮。
當下桓震便著手整編訓練手下可憐巴巴的一點“軍隊”,用的全是從明軍戰死士兵那裏得來的裝備,雖然給火燒得全是破洞,但縫補一番穿在身上倒也威武,再拿了單刀長矛,卻也似模似樣。眼下有戰鬥力的一共是三十二人,加上僅有輕傷不日即可痊愈的十七人,一共是四十九人。桓震將他們編成七伍,每伍七人,有一個伍長帶領,伍長全權指揮本伍之人,七個伍長直接對惠登相負責。平日訓練隻是山路長跑、掌上壓和擊刺之法,雖然簡單,但這種高強度的訓練卻也累倒了不少人。他又派人在周圍各縣大造聲勢,不到十日之間竟有二百多人來投,可見當時民不聊生,已經到了義旗一舉,望風影從的地步。桓震就在原有七伍的基礎上直接擴編,伍長升為什長,什下又有七伍,仍舊采層層負責的製度。他自知威望不高,便推惠登相做了大將軍,什長伍長都是要各部分士兵自己推舉,再由惠登相任命。這樣一來,雖然自己對軍隊的控製並不強,但至少可以保證士兵之中沒有心存不滿的。軍隊的經費全是搶劫周圍為富不仁的地主大戶而來,很快在大同府便有了“過天神兵”的名聲。除卻訓練之外,也在山中開辟隙地,種植蔬菜,不過聊補使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