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回

發布次日桓震自去同嚴愰等人磋磨開市條款諸般事宜,沈廷揚卻受命微服去逛義州市集,他言語不通,便請了樸季文權充通譯。說是微服,區區一個義州卻又能有幾個明人往來?街市之中朝國百姓見了,一個個更加賣力吆喝起來。雪心乘了小轎,掀開轎簾朝外瞧去,隻見街市熱鬧雖然不比京城,可是與寧遠等處相較卻也不差多少,不愧是朝鮮北邊的大城。街邊小販擺賣的物事,有許多是從來不曾見過的,但如絲綢茶葉玉器之類,卻也有不少。

發布後金與朝鮮之間原本便相互通商貿易,兩國之人衣服打扮迥異,女真人更都剃光前額,腦後垂了辮子,甚是好認。沈廷揚暗自在旁觀瞧彼等買賣的貨物,一一記在心裏。一日從早到晚地逛將下來,沈廷揚固然疲累至極,連雪心坐在轎子裏也都快要睡著了,兩名朝鮮轎夫更是腿也抬不起來。一行人回到義順館,沈廷揚厚賞了轎夫,令彼等自去歇息。桓震卻尚未回來,雪心在街頭買了些零碎首飾,以及鮮族長裙之類,一落轎子便忙著去請館中仆婦教她穿戴。

發布過不多時,桓震與黃得功、劉從祥、杜懷德一齊回來,一進門便尋沈廷揚,劈頭道:“嚴府尹與我擬了一份草約,我拿回來大家商議,若無紕漏,便可擇日用印。”沈廷揚不敢怠慢,連忙接過細看,翻來覆去地讀了十幾遍。桓震坐在一旁靜靜等待,隻見他抬起頭來,道:“此約甚好,隻有兩點不足。”桓震連忙要他快說,沈廷揚指著草約道:“此處有一條說明金之間倘有戰事,不得累及朝鮮。此非我大明一方所能決之,大人但可應允彼等,我軍決不在朝鮮境內挑起事端可也。”桓震點頭稱是,又問第二條。沈廷揚道:“大人前議在義州駐軍保護大明商旅,莫非彼府不允麽?”桓震道:“正是。嚴府尹聲稱此地既是朝境,來往商旅安全朝國自會盡心,始終不肯讓我等駐軍。這一節我卻已經有了計較,不妨暫且先從彼意,慢慢再找借口不遲。”沈廷揚又看了一遍,道:“既然如此,那麽便可就此訂約了。”杜懷德卻道:“學生今日忽然想起一事,咱們也算兩國邦交,朝王何以隻教義州府尹與大人交涉而已?莫不是還存了首鼠兩端的意思?”桓震笑道:“我早料到如此。卻也怪不得他們,朝鮮去金近而距明遠,兵力又不足抗衡北國,自然要顧慮一二的了。”眾人一齊稱是。

發布桓震便要沈廷揚細談今日市中所見所聞,廷揚道:“學生今日留意觀看,發覺有一頗可獲利之物。”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錦囊來。桓震伸手接過,方一打開,便聞到一股濃烈的煙草氣味,不由得脫口道:“煙?”沈廷揚點頭道:“此物我國呼之為淡巴菰,一名煙草,而朝國名之曰南草,虜邦卻叫做丹白圭。蓋此物是在丙辰年間方才傳入朝國,四五年間已經吸食成風,比至流傳入虜邦,亦不過數年前事耳。今日廷揚在市中瞧見一個韃子同朝鮮商人交易,隻需煙葉數十刀,便可易馬一匹,實在是極劃算的買賣。”桓震微微點頭,煙草是萬曆年間才傳入中國福建,這他大略知道一二,後世的東北煙固然出名,可是此刻料想尚未引種,東北人性子豪烈,北地氣候又冷,本容易接受煙草這類嗜好品,說能賺錢當在情理之中。軍中士兵有些是早年袁崇煥自廣東帶來的,多有吸食煙葉的習慣,桓震也早就見過,隻是沒想到後金境內煙葉竟然如此值錢,否則早該大肆走私販賣才對。

發布遂問道:“那麽虜邦境內,吸煙狀況如何?”沈廷揚道:“廷揚也想到這層,料想那韃子既然市煙,必是運回本國販賣的。廷揚怕自己去問碰他釘子,是以請樸判官上去同他搭話,卻問得了些許內情。”頓了一頓,道:“彼等軍民之中,盡多好煙者,境內雖有人識種,可是虜酋以為吸煙無益於國,屢屢下令禁止,是以國內種植並不廣泛。但好煙之人並不懼怕禁令,所謂愈革愈吃是也。”桓震沉思道:“似可從閩粵一帶販運煙草來此,甚至可以在山東引種。咱們金州的作坊,須得加上烤煙一項才好。朝鮮沒有煙禁罷?”沈廷揚搖頭道:“並無。”旋又疑惑道:“烤煙?那是何物?”桓震這才想起,所見過的吸煙人士全是抽的生葉,並沒見過用烤煙的。想了一想,道:“那是將煙葉烤炙以後吸食之法,口味似乎更好。這工藝我雖不會,料來並不算難,細加琢磨便可成功。”沈廷揚擊掌道:“如此,學生便設法開通煙葉由閩至遼的轉運路線。”桓震點頭道:“好。倘若當真有此暴利,鄭芝龍料想會有興趣。吳用久在彼處,差不多該回寧遠來述職,正好要他帶個訊去。”他與鄭芝龍的貿易關係已經半公開化,沈廷揚等人差不多都知道了。

發布次日桓震對嚴愰言明更改事項,嚴愰猶豫良久,終於還是答應了。明金之約早已簽過,金國與朝鮮之間卻並不單獨訂約。由此亦可見朝王仍是存了僥幸之心的。

發布約莫過得半月,第一批貨物自金州運到義州上市,幾乎全是布匹絲緞之類。這些貨物義州本地盡有出產,金州布在價格上雖不占太大優勢,但論起製作精良,卻是略勝一籌。加上各大布行緞莊要打明國的招牌招徠顧客,是以生意倒還不錯,隻是薄利多銷,賺不了太多的錢。吳用回來過一趟,繞道趕到金州來見桓震,給鄭芝龍帶了一封信去,無非是與他商議販煙貿易,桓震情願優價自他處收買生煙,運到金州加工,然後再賣給金朝兩國。但是在那之前,得設法讓人們接受烤煙,造成流行才好。烤煙烘房如何建造,自己全然沒有經驗,不知是不是同吐魯番葡萄幹一般的做法?

發布自從開市以來,後金商人雖然也漸漸踏足義州,可是與朝鮮行商相比完全不成比例,大約是因為皇太極那邊發下了甚麽禁令限製,卻也不得而知。反倒是朝鮮這邊,甚至於連漢城、平壤的商旅也專程跑到義州來購買明貨,真令桓震哭笑不得起來。當初開市本為了從經濟上滲入後金,沒想到反而變成了明朝貿易大行其道。

發布他從一開始便將商務多委杜懷德與劉從祥兩人主理,自己隻從旁監督一二。過了一段時間,兩人長短優劣一目了然,劉從祥頭腦精明,善於理財,杜懷德口才一流,卻是侃價談判的一把好手。桓震量才施用,委劉從祥為駐義州貿易結算使,杜懷德為駐義州貿易交通使,兩人雖然都沒官階,卻能節製義州境內所有明客商貿事宜。

發布武鄉試是在十月初九,原本該由撫、按、三司一同主持,但其時老巡按胡德章已經死在任上,朝廷尚未任命繼任,又不能單讓巡撫一人主考,於是便令今年舉子盡在山東考試。桓震上本力爭,極言不便,卻給科臣詰駁,打了回來。他隻覺爭得多了反倒不好,極有拉攏私人的嫌疑,是以隻得作罷,一麵巡視全遼境內大小堡寨,整頓邊防,一麵專心賺他的銀子去。

發布從廣義、寧遠一帶兜了一個圈子再回覺華島上,已經是十月底了。剛剛下船,楊柳便飛也似地跑了過來,叫道:“師哥師哥,你交辦的事情,師弟全辦到了!”桓震摸不著頭腦,反問道:“我交你辦甚麽了?”楊柳理直氣壯的道:“師哥不是要我讀完幾何原本,再入書院求學一個月麽?師弟已經做完啦。”桓震一笑,道:“原來如此。那麽今晚我便給你出一張卷,試試你本領如何。”忽然聞到一股氣味,忍不住伸頭在楊柳身上嗅了一嗅,奇怪道:“你這是甚麽味道?”驀然想起,指著他叫道:“你學會抽煙了?”楊柳撓撓頭皮,嘻嘻一笑,道:“整日在煙房泡著,不會抽也抽了。”說著自腰間取出一個煙鍋,炫耀也似的道:“這是茅大人用造炮的下腳料給我做的,不錯罷?”

發布桓震沒心思與他胡鬧,瞪他一眼道:“好不曉事!煙房烤出了煙,怎麽不早報與我知?真真耽誤大事!”楊柳吃了一番訓斥,十分委屈起來,挺著脖子辯道:“孫大人起早貪黑,直到昨日才好不容易摸準了熏烤的法門,怎麽反倒怪起我們來?”桓震隻覺自己似乎錯怪了人,訕訕一笑,急忙抽身去尋孫元化。一路問了幾個兵丁,都說島上煙霧升騰最盛的所在便是煙房,桓震極目望去,一找便找到了。

發布孫元化聽得桓震在外呼喚,打開牆腳所開的小門鑽了出來,躬身行禮。桓震連忙攔住,隻覺他一身煙草氣味刺鼻至極,連旁人聞到都要忍受不住,也真虧他鑽在煙房之中竟沒給熏昏過去。孫元化抖抖身上衣服,笑道:“這味道聞得多了,卻也不覺難過,反倒醇香得很呢。煙草烤炙過後,味道確比生煙為好,不但少了辛辣之氣,更加柔和,而且回味綿長,清香入鼻,很是不錯。大人怎麽知道這法子的?”桓震隻推從前在異邦所見,糊弄過去。孫元化又道:“老朽弄這煙房,楊小哥出力頗多,日日來替老朽試煙,功不可沒。”桓震笑道:“他不過是自己好煙而已,初陽不必放在心上。”當下請孫元化將煙房規格、烤炙方法細細整理成文字,以便傳授工匠,依法仿製。

發布新軍經過一個多月訓練,素質已經大有提高,茅元儀聽說桓震來島,特地在東邊小島安排下一次演練,給巡撫大人閱兵。曹文詔、祖澤潤兩人各帶本部,分作紅黑兩軍,祖澤潤守島,曹文詔自海上攻來,兩邊攻防皆有章法,可見茅元儀是下過一番苦心的。曹祖二人都有大將風範,一個是起於行伍,另一個是名將之後,才能不相上下。最後海上風向忽然驟轉,將曹文詔攻島的船隻吹離海岸,曹文詔沒法子,隻得認輸了。桓震看得十分滿意,令各部將官自行選擇部下表現出眾的,給予獎勵。

發布他不願在島上久留耽擱時間,略加休息之後,便再行向金州去。楊柳將他的一張試卷答得出奇之好,桓震無話可說之下,隻得答應他的要求,帶他去金州見見世麵。一行人始終不打巡撫儀仗,隻是騎馬而行。一路上桓震處處留意,但覺金州經過月餘建設,已經非前可比,隨著人口逐漸增多,貨物出產漸漸豐盛,周圍商旅也都聚集,遂有開設茶樓酒肆,旅店飯莊,供來往行人打尖宿歇的,更叫桓震驚訝的是,居然還冒出了一家青樓妓院。

發布進城不久,便給街中一群人堵住了去路,黃得功下馬去看,不久回來說道,似乎是兩名行商當街吵嘴,問要不要將他們驅散。桓震搖了搖頭,跳下馬來,擠進人群去細聽,但見兩人對峙而立,一個生得皮粗肉厚,滿麵虯須,身材高大,另一個卻是細皮嫩肉,矮小瘦弱,一瞧可知一個是北方大漢,另一個是南邊人。

發布再聽口音,更是確然無疑,隻是兩人對罵,卻是那南方人占據上風,將那北方人羞辱得麵紅耳赤,不住哇哇怪叫,一味隻是揮拳想打,卻又始終不敢出手。楊柳也擠進來看熱鬧,一時瞧得有趣,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桓震攔已經攔不住,那大漢聽得背後有人笑他,一腔怒火盡數遷在楊柳身上,惡狠狠地撲了過來。黃得功抽出佩刀,大叫道:“巡撫大人駕前,誰敢無禮!”那黑漢怔了一怔,再看桓震正對自己微笑,這才醒悟過來麵前這人竟是巡撫,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與他吵嘴那南方人見勢不妙,便要偷偷溜走,楊柳一把扯住,笑道:“哪裏跑!”那南方人訕笑道:“小人不跑,小人不跑。”

發布桓震叫那黑漢起來,問道:“你姓甚名誰,哪裏人氏,何以同他當街吵鬧?”那黑漢見巡撫並不怪罪,膽子便大了起來,答道:“小人叫做吳誠,祖籍陝西……”一句話不曾說完,卻聽桓震忽然大叫起來,指著他結結巴巴的道:“你你你……你是吳天德?”一把攥住他左臂,擄起袖子,果然左邊臂彎之處有一塊長可尺許的火燒傷疤,那是吳天德的記認,桓震曾經見過的。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一麵笑,一麵用力拍著吳天德肩頭,隻笑得眼淚也迸了出來。

發布吳誠如墜霧中,全然摸不著頭腦起來,隻道巡撫發了癔症,一時有些害怕。桓震好容易止住笑,在他耳邊低聲道:“昔日小五台被迫出走,多蒙吳大哥仗義相送,桓震至今銘感。”吳誠愕然,一對眼睛瞪住了桓震,許久不曾移開,好半晌方才笑了起來。這幾年來桓震容貌固然大變,吳誠也非複往日山賊模樣,甚至於連名字也改了,是以驟然會麵,一時之間兩下竟都沒認得出來,多虧桓震尚記得他聲音,這才想了起來。

發布桓震對眾人哈哈一笑,道:“這位是某的故友,大家給個麵子,就此散去了罷。”眾人見這黑漢竟是巡撫大人的朋友,也就不敢造次,一一離去。那南方人這回當真嚇破了膽,跪下來抱住吳誠雙腿,不住悔恨討饒。吳誠心情正好,笑道:“滾你娘的蛋罷!”桓震拉他走出人群,問道:“吳大哥何以不在彼處討生活,卻來某這裏勾當?”吳誠歎道:“當年兄弟走後,過不多久那蕭當便在大將軍耳旁煽風點火,說吳某有意將兄弟放走,定是有意勾結官府,裏應外合,危害山寨。大將軍耳根子軟,給他說來說去,漸漸對我也疑心起來。吳某不願傷了兄弟和氣,隻好洗手不幹。流落江湖數月,幸蒙現在的主人收留在旁做個保鏢護衛,前些天主人來遼貿易,吳某便隨了來貼身保護。”回頭指著那南方人道:“那人欺負我家主人實誠,使手段搶去了我家主人預訂的貨物,吳某氣不過去,尋他講理,反給他搶白一番,真真可氣!”

發布桓震笑道:“你我久別重逢,莫管這些煞風景事,且尋個去處痛飲一番再說。”吳天德遲疑道:“家主尚在客棧,吳某須得回去稟報一聲。”桓震連道不打緊,問明了所在,要黃得功前去報知一聲,料想他也定會賣巡撫大人一個薄麵。

發布吳天德離了賊中之後,已經棄了原先姓名,改叫吳誠。雖然自言要將以往之我拋在九霄雲外,可是見了桓震,兩人仍是異口同聲地談起當年在小五台聚義時候的話題來。桓震歎道:“當初同二弟三弟結拜,不知他二人眼下都怎樣了!”吳誠道:“聽流言說,大將軍已經率部歸了高闖王,不知是真是假。”桓震點頭道:“高迎祥麽?他也快該死了罷。”其時他並不知道高迎祥究竟死於何時,但他若不死,豈不沒有後來的李闖王了麽?吳誠並沒明白他話中含義,喝了一大口酒,道:“死不死的也罷,我早已經看透了,那幫混賬名為順天應命,其實一個個都懷了自家鬼胎,打起仗來盡顧得爭先恐後的搜羅富豪,搶劫金珠財物,全不理兄弟們死活。姓吳的這條命替自己賣賣也就夠了,何必又白送與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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