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明謨諧弼襄一人 二十四回

嚴府尹座上迎客 桓百裏夜訴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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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已經有合股貿易、照比例分紅取利的概念,桓震這種做法對商人們解釋起來並不費力,可是要令他們相信自己卻是一樁難事。一來官比商高了一頭,平日彼等更是給官府欺壓怕了,二來說是開遼東邊市,其實究竟能否盈利,誰也不敢打包票。但齊東野在江浙一帶出身的行商之中似乎頗有威望,他帶了頭,跟著便有不少人效法,桓震來者不拒,銀子數百也好,钜萬也罷,都是照單全收,一一打下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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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將工匠們依其事業專長,分門別類安頓在工場做工,所用一應物料大多是從登州經水道轉輸,徐光啟那邊早已經打好了商量,但是遼東船隻經過,持了金州的批文,盡可大開方便之門。山東產棉甚多,桓震便著意先以紡織業為主打,帶了沈廷揚等人往義州去踏勘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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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州是朝鮮地方,位於鴨綠江畔,朝鮮同後金交界之處,是邊境上的一個大城,也是北兵南下的必經之地。是時的府尹姓嚴,名字叫做嚴愰。嚴府尹早已經接到朝王詔令,說已經答允明朝在義州設立邊市,不久將有明官前來核定諸般詳細事宜。聽說桓震來到,當即親自出城迎接。義州百姓多年不曾見過明朝使節往來,紛紛擠在路旁瞧熱鬧,趕也趕不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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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人對明國的感情一向甚好,嚴愰接待桓震,隻當是天朝使節一般,待以上國之禮。當晚嚴愰與兵馬節製使李堅巳設宴接風,觥籌交錯之間,嚴愰便開言道:“此次大人光降敝地,下官無以為敬,敢以歌妓數人,上汙尊聽。”說著拍了拍手,幾名盛裝女子魚貫走了進來。桓震聽不懂朝人語言,瞧著幾名女子跪在自己麵前,正在那裏發怔,通譯已經將嚴愰之意翻了出來。桓震大吃一驚,急忙搖手道:“不可,不可!本撫來此,隻為兩國通好,共享貿易之利,豈有向貴府索取歌女的道理?此事萬萬不可!”通譯照樣譯了,嚴愰隻道明國巡撫不肯收下歌女是因為對自己有甚不滿,當即坐立不安起來。桓震瞧他樣子,多半是誤會了自己意思,當即挪動座位,在他身邊坐下,挽著他手臂道:“非是本撫不給貴府麵子,隻是這些女子,”說著一指那幾名歌妓,道:“都是貴國人氏,本撫身為明人,歸國是必然之事,何苦卻要彼等跟從本撫背井離鄉,父母兄弟,不得相見?”通譯將話譯出,便有幾個歌妓感激流涕,顯見並不願當作禮物被獻給桓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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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愰尷尬起來,斥罵了幾句甚麽,正要再同桓震解釋,卻給他搶先道:“貴府友好之意,我國已經盡知,咱們大明同朝鮮世世友好,就算不送女子與本撫,那也是萬古不變的。某與大人一見如故,不如就此約為兄弟何如?你我兄弟之情,就如明朝兩國情誼一般,永世長存。”嚴愰聽了通譯傳話,立時大喜,連忙令人擺上香案,當著兩國眾多隨員之麵,與桓震一同跪了下來,告拜天地。兩人敘起年齒,嚴愰以桓震是天朝重官,定要尊他為兄,桓震連連搖手道:“不可不可,結拜這回事情非關官職高低,兄年齒長我二十歲不止,自當居長。”不容分說,強按嚴愰上座,受了自己八拜。嚴愰連忙回拜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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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重行入席,桓震正色道:“實話同兄長說,弟確乎不能收下這些鮮族女子。”嚴愰此刻已經釋然,知道桓震是打從心裏不想要,也就不再勉強。當晚賓主盡歡,桓震向不多飲,今日卻也帶了三分醉意。桓震一行人等給安排住在義順館,嚴愰就要親自送他回去。桓震連忙止住,笑道:“路途我等盡知,不勞兄長遠送。夜色正好,弟便慢慢走回去,沿途見識一下朝鮮風物。”嚴愰見他執意如此,當下令判官樸季文代自己妥善照顧桓震等人。樸季文答應了,引著桓震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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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會說漢話,便與桓震傾談些風土人情之類,言語之間,很是羨慕明國上朝,地大境廣,物阜人豐。桓震笑道:“地大境廣,那是祖宗留下的,物阜人豐,卻須後人盡力為之。”樸季文連聲稱是。桓震又道:“此次義州開市貿易,不知貴國朝野人等,議論如何?”樸季文笑應道:“自然欣悅無比。”桓震微微一笑,搖頭道:“未必罷?”樸季文心中一跳,但聽桓震續道:“我料汝王必定懼怕開市之後人心向明,朝廷再受建虜刁難,是也不是?”樸季文給他說個正中,不得不點頭道:“大人神算,確有幾位王子,對我王進言,說丁卯年與虜有約,一旦依明,不免遭彼報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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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震大笑道:“爾等隻怕皇太極那廝報複,豈不思大明亦將保護汝國?”揮手道:“我朝軍力,此時不同往昔,皇太極以數萬之兵千裏奔襲,還不是一樣給打得退回了關外去?上次那位樸使者曾經親眼目睹我遼兵軍威,判官倘若不信,不妨問他一問,瞧是我遼兵勝得韃子,還是韃子勝得遼兵。”樸季文連稱不敢,說話之間,看看已經走到義順館門前,樸季文便要告辭。桓震叫人取出帶來的十數匹蘇繡,當作禮物要他轉致嚴愰等諸位官員。樸季文感激拜受,告辭離去。義順館監迎將出來,接過各人馬匹。沈廷揚道:“朝人待我尚稱友善。”桓震撫額道:“我卻真有些醉了。”想了一想,道:“明日恐怕嚴府尹不肯放過我,季明自去市俚之間觀看貨物,何物價貴價賤,以及稀缺泛濫,一一留意。”沈廷揚點首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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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震與他分了手,自回房間去休息。他帶雪心來時隻對嚴愰聲稱是自己夫人,那館監好心多事,卻給他二人安排下一間房來。雪心尚未安歇,聽得桓震回來,當即扶他坐下,替他泡了一壺解酒濃茶。桓震一壁慢慢喝茶,一壁想今晚究竟該如何渡過。雪心既然尚不能將以往所受的傷害自心中抹去,那麽自己是絕不會隨便碰她,徒然讓她害怕難過的。反正黃得功的房間便在隔鄰不遠,不如索性跟他擠一擠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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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一會,覺得酒意略退,當下起身道:“時候不早,你且休息罷。明日若想出去遊玩,便叫季明帶你去。朝鮮族的衣服首飾都挺漂亮,你看中甚麽,盡可要季明幫你買。”雪心口唇略動,似乎想說甚麽,卻又低下頭去,嗯了一聲。桓震輕撫她頭發,柔聲道:“晚安。”便要推門出去。雪心在身後叫道:“桓哥哥!”桓震轉過身來,問道:“怎麽?”雪心搖了搖頭,道:“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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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得功見巡撫大人三更半夜地鑽入自己房間來,著實嚇了一跳。桓震苦笑道:“沒法子的事,將就將就罷。”說著開櫥櫃取了一份鋪蓋,向地下一鋪,預備打起地鋪來。黃得功焉敢讓巡撫在自己房裏打地鋪?慌忙將床讓給桓震。桓震搖手道:“你睡你的,莫來管我。”黃得功知道這位大人的性子便是如此,沒法子,隻得自己也搬了鋪蓋下地,同甘共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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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震仰麵而臥,將手臂枕在頭下,忽然道:“得功,你年紀也算不小,可曾想過娶親?”黃得功麵色赤紅起來,還好黑暗中看不清楚,訥訥道:“大……大人怎麽忽然問起這個?”桓震笑道:“你我名為主僚,實則我心中早已將你當作兄弟一般看待。你大哥捐軀國事,我理當照顧你才是。看中哪家女子,不妨對我直說,我來替你做媒牽線。”黃得功大聲道:“韃虜未滅,何以家為!”桓震哈哈一笑,道:“韃子要打,親也是要娶的。看準了便要下手,不可拖泥帶水,弄到我這地步,真真後悔莫及啊。”黃得功目瞪口呆起來,這等話哪像一個巡撫對自己親軍偏裨說出來的?卻聽桓震又道:“我比你如今還小些的時候,曾經喜歡上同班一個大我半月的女孩。那時候我個子生得矮小,所會的事情隻有一味讀書而已。她卻是歌舞繪畫,樣樣皆通,是許多男孩子競相追逐的偶像。我每天隻是瞧著她進進出出,從來不敢親口對她說一句‘我喜歡你’。直到數年之後,我離家求學,臨行之前終於下定決心要去表白,不料她卻已經舉家遠赴他鄉,再也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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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醉了酒,滔滔不絕地對著黃得功談起自己心事來,道:“當初是這般,如今還是這般,我這毛病,當真一世也改不掉了。若是果決些退了周家的親事向顏姑娘求親,她便不至於生了歹念來害雪心;若是早些娶了雪心過門,她也就不會遇到這麽多事情。雪心如今這個樣子,我瞧在眼裏實在心痛,可是又不知該如何幫她。倘若可以,我真情願拿自己前程性命,換她一世平安。說來說去,總是我一個不好,無端端跑來這裏,帶累了許多人吃苦。”黃得功默然不語,雪心的事情他知之甚詳,雖然心中頗替她感到委屈,可是卻從來沒將此歸咎於桓震身上,反而覺得這位巡撫大人為情所縛,不能自已,似乎也十分可憐。這時代的人雖沒甚麽自由戀愛,可是在黃得功這年紀,對男女之情卻也稍解,隻覺雪心固然是無辜受害,巡撫大人也不必如此自責,甚至於那妒婦顏姑娘,所作所為也是出於至情,總怪老天愛捉弄人。一時不知該說些甚麽開解於他,卻聽得桓震呼吸之聲漸漸粗重,竟是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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