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越空

公元2005年5月12日星期四。

今年5月13日,恰逢星期五,這一天,耶穌被釘在了十字架上。這在西方人眼裏絕對是一個不吉利的日子,可是對於巴蜀大學機械工程係的大四學生桓震來說,今天絕對是自己的幸運日。說起來還要托黑客們的福,也不知道13號星期五究竟有多大的魅力,許多病毒的發作日都被設置成了13日星期五,大學周邊多的是網吧,這病毒一來,網絡維護人員可就成了各個網吧的搶手貨色,特別是像桓震這樣技術過硬,平時多有業務往來的,更是提前四五天便接到許多預約,要他前去檢查係統,到星期五當日還要在各個網吧坐鎮。

桓震是個川西的農家子弟,家裏供他上學,已經是竭盡全力,何況桓震又被保送讀了研究生,九月便要入學,他想在開學之前好歹攢下點錢,給老爸買一副花鏡,給老媽買一個按摩儀……因此現在他是一麵給網吧打工賺錢,一麵“借用”網吧的電腦給外麵的公司做商務網頁。老板們信任他的技術,也都願意請他。好在他窮得一文不名,也沒有姑娘肯打他的主意,不必為女朋友花錢,倒是節省了大筆開支。

星期四這一天桓震起了個大早,他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寫著一天的行程,除了給各網吧係統維護之外,還要去一個公司簽一份製作網站的合約。如果全部都能順利完成,一共可以賺到七千塊錢。這對於桓震來說已經是一個了不得的大數目了。所以今天桓震的精神狀態格外地好,還特意翻出他那件百年難得一穿的棕色夾克套上,弄得臨出門時同屋的幾個兄弟直衝他吹口哨,硬要說他春心萌動了。

一天的任務完成得十分順利,太陽快要爬到頭頂的時候,桓震的筆記本上已經隻剩下最後一家網吧了。是先吃飯,還是先幹活?猶豫了一下,桓震還是朝著網吧的方向走去——說不定正好碰上老板吃中飯,還能跟著蹭一頓呢。

這間網吧似乎是新開張的,桓震記得那裏的鋪麵原本是一間化妝品店。他還是第一次來這裏服務,據說老板也是通過朋友介紹,才找到他的。抬頭看了一眼門楣上“幻空網吧”的招牌,心裏暗自嘟噥一句“怪名字”,桓震邁步走進了這家將要改變他一生,甚至改變一個家庭、一個民族的網吧。

網吧裏有二十幾台電腦,桓震用自己帶來的程序光盤一一檢查確認沒有問題,很快便做完了活。老板又要他替自己的手提電腦也檢查一下,桓震想也沒想,一口答應了,接過老板的手提,不由得心裏驚歎了一聲:“這小子真有錢啊!”手提的配置不是一般的高,操作起來十分的順暢。桓震麻利地安裝好殺光盤,順手按了光驅的彈出鍵,不料竟然沒有半點反應。他愣了一下,以為自己按錯了地方,又試了一遍,仍是不見動靜。糟了,他有點發慌,這種值錢的東西一旦壞了個什麽零件,就算不是自己弄壞,萬一老板硬要栽到自己頭上,無憑無據的也隻好吃這個啞巴虧,他桓震哪裏賠得起?

不知道過了多久,桓震漸漸恢複了意識。或者不如說,他是痛醒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條肌肉,每一塊骨頭,每一個細胞都在痛,痛得他忍不住叫出了聲。

忽然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喜道:“這可好了,總算是醒了!”他劇痛之中神智仍然清醒,心想難道我在網吧觸了電,現在是在醫院?想要睜開眼來瞧瞧,眼皮卻被甚麽粘住了似的,全然掙不開來。桓震心中大急,又要用力,卻覺一樣溫熱濕軟的物事觸上了臉頰,他大吃一驚,旋即覺得那物在他眼角拂拭了一會,眼皮便不發粘,當下慢慢睜開了眼,隻覺眼前一片白亮,過得片刻,雙目才能視物。

桓震睜開眼來,麵前卻是一老一少兩人,老者頦下蓄著花白胡須,小的卻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穿一件淡綠衫子,下身一條白裙,梳了兩條小辮,垂在胸前。桓震隻覺得說不出的怪異,怔怔的瞪著兩人瞧了半晌,這才問道:“你們……你們是誰?”

那老者一開口,竟是山西口音,道:“汝是哪裏來的搗失鬼,可知道那山腰上乃是雷神洞穴麽?倘非今麽老夫偶然遇見,將你搬回家中,怕不叫狼子虎子咥了你去!”桓震生在四川,長在四川,二十四年來從未離川,哪裏聽得懂他的山西梆子?睜大了兩眼,一片茫然。那老者似也瞧出他不解晉語,又道:“老夫瞧你穿著古怪,不似常人,快說,你是何人?因何在此?”此番說的卻是北京話,雖然頗有生硬,桓震卻能聽懂了,遲疑片刻,答道:“我是巴蜀大學的學生。大爺,請你給我的老師打個電話,讓他來接我。”那老者皺起了眉頭,道:“甚麽點化?你是丹方術士?”

桓震一怔,心想自己怎麽和術士扯上了關係,這老爺子想必有些耳背,不如跟那小姑娘說罷,當下腰一挺,便欲起身,隻覺肩背一陣劇痛,渾身無力,隻得又躺了下來。那老者道:“你肩骨碎裂,不可亂動!”桓震心中奇怪,怎麽自己觸電竟然觸得骨折了?但他不暇多想,對那小姑娘道:“小妹妹,你們……”一句話說得一半,突然卡了回去,臉色慘白,原來他這一動,視線轉了方向,便看到自己所在之處,並不是什麽醫院的病房,卻是一間又低又矮,又陰又濕的小木屋。這種屋子桓震並不陌生,因為他在巴西大山裏的家人,就住著這樣的房子。可是自己現在明明應該身在城市,為什麽會這樣?一瞬間他的心中轉過了千百個念頭,一會想難道自己被這老少二人綁架,一會又想莫非自己給電得發昏了,到現在還在做夢?

那老少二人似乎也很是奇怪,那小姑娘更是上一眼,下一眼不住地打量他。桓震被她看得發毛,索性反瞧回去,這一瞧不由得又出了一身大汗:那老者身上穿了一件對襟青袍,頭上戴一頂四方巾,那小姑娘穿的竟也是古人服飾。桓震心中突突直跳,戰戰兢兢的問道:“這……這是哪裏?”那老者道:“此地乃是大同府靈丘縣。”

桓震倒吸了一口涼氣:自己觸電之前分明還在成都巴蜀大學門外的網吧,何以一電之下便到了大同?他腦中一片混沌,隻知一定出了什麽了不得的變故,一時間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過得半晌,方道:“請問最近的派出所在哪裏?”他原本打算,隻要找到派出所,便可說明自己的情況,再不濟也能被遣送回籍,哪知那老者卻道:“甚麽牌鋤鎖?小哥你要尋鐵匠麽?”桓震不祥之感愈來愈強,裝起膽子問道:“今年是什麽年頭?”那老者皺眉道:“你怎地連這也不知?今年乃是天啟六年,今日是六月戊寅。”桓震隻覺耳中轟的一聲,眼前一陣發黑:我竟到了明朝!

他從山上摔下,傷勢本就不輕,這一心情激**,登時胸中血氣翻騰,幾乎又再昏去。那老者見他神色不妥,忙兩步跨上前來,伸手按住他人中、誌堂幾處穴位,揉捏了半天,這才令他安靜下來。那少女端了藥湯,在旁看著,神色頗為焦急。

桓震定一定心神,仍是不敢相信擺在眼前的這個事實。難道自己真的來到了明朝?難道自己真的已經永遠離開那個屬於自己的21世紀?桓震使勁晃著腦袋,仿佛這樣就可以擺脫這個古怪而可怕的夢境,回到真實的世界去。可是這樣作除了讓他的肩頭更加痛得利害之外,似乎沒有什麽特別明顯的效果。於是他也慢慢的平靜下來,開始考慮自己的處境了。

很明顯,自己來到這個時空的時候不知道怎樣受了傷,於是被這位老者救了回來。據他說這裏是靈丘,距離成都正是千裏迢迢。沒有飛機,沒有火車,沒有汽車,要怎麽回去?想到這裏桓震不由得歎了口氣:就算真能設法回到成都,那成都也不是他那個年代的成都了,又有什麽用處?他生硬地轉動脖子,看了看這間茅屋。四麵土牆上搭著一個茅草屋頂,已經有幾處在漏雨了,地下放了幾隻瓦缸,滴滴答答的響個不住。看來這祖孫二人的日子並不富裕,多半也養活不起自己這個閑人。等傷好以後,還是要尋些謀生之途的。不過憑自己一個21世紀的機電係學生又能做些什麽?教這些明朝人如何裝配發動機麽?桓震苦笑起來。

那小姑娘見他神色甚是駭人,不由得害怕起來,低聲道:“爺爺,爺爺,你瞧他臉色好不怕人!”那老者道:“不打緊,他剛受了傷,臉色自然不好。雪心乖乖地,去把咱們方才撿的山雞燒一鍋湯來。這小哥折了骨頭,須得喝些湯水才好。”桓震隻顧得出神,全沒聽見他二人說些甚麽,更談不上道謝了。那老者也不來與他說話,自顧自的拖過背簍,整理其中草藥。

他發呆的這會工夫,雪心已經把雞湯燒好了,替他盛了一碗。桓震不好意思讓女孩子喂自己喝湯,連忙掙紮著欠起身來,不料這一動彈,竟又扯破了傷口,禁不住痛得悶哼一聲。雪心杏眼一瞪,嗔道:“找死麽?乖乖躺好!”順手放下湯碗,扶他靠在床頭,打開傷處裹著的布條,重行上過了藥,又另取幹淨布條裹了。桓震手足無措地瞧著她,突然沒來由地心中有些亂跳。雪心似有覺察,臉頰微微一紅,轉身端起碗來一勺勺的喂他喝湯。桓震隻得硬著頭皮喝了,一麵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那老者聊天。

原來此地乃是靈丘縣城南的一座小山,山名喚做桃花。這老者姓周,名士昌,萬曆年間曾在朝中做那工部營繕所的所正,到也是個正七品的官兒。天啟皇帝即位之後,信用權閹,朝綱不堪,但凡有些骨氣的正直士人,如萬燝、楊漣、左光鬥之屬紛紛拚死進諫,不能死諫的,也大都避朝隱居,不屑與群小為伍。這周士昌官小力薄,自分撼魏忠賢不動,遂攜妻帶子回了靈丘原籍隱居。不料兩年前靈丘瘟疫橫行,老妻和兒子先後染病,就此不起。周士昌白發人送黑發人,傷心之餘更加將一個獨生孫女,十四歲的雪心視若珍寶,祖孫二人就在這桃花山中相依為命。前日靈丘大震,周氏祖孫因是在山中空曠地帶結廬而居,周士昌年紀老邁,睡覺又甚警醒,略有震動時急忙奔出逃命,倒僥幸躲過了一劫。兩人露宿了一日,震動漸漸止息,周士昌見山中不少動物被倒塌的樹木壓死,便帶了孫女進山去撿拾,不料卻見桓震遍身血汙的躺在雜草之中,便請幾個相熟的農夫,將他搬了回來,放在茅屋之中調養。桓震除肩骨碎裂之外並無別傷,周士昌頗知醫理,自行采了些草藥給他內服外敷,居然止了傷口流血。

周士昌問起他身份來曆,桓震自不能大搖大擺的說自己乃是幾百年後的人,隻得胡編亂造一番,說是祖籍四川,幼時便隨父親在西方行商,去年父親病逝,自己這才回歸中土,不想地震時受了傷,便連父親的骨灰也都丟了。說到這裏,還作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來,不料想到自己孑身流落異時空,不知何時方能回歸家鄉、重見父母,一時悲從中來,忍不住便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