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昔我往矣 第二回 餘震

桓震喝過了湯,隻覺十分疲累,便又睡了過去。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間,忽然聽得似乎有人叫他名字,睜開眼來,赫然竟是自己的級任老師穀朝陽。他見到熟悉之人,一顆心喜得幾乎炸開來,叫道:“穀老師!你可來了!”一麵竟落下淚來。穀老師笑眯眯的走到他身前,將手搭在他肩頭,道:“哭什麽?老師這不是來接你了嗎?我已經買好了回成都的車票,你收拾一下,咱們馬上就走。”桓震大喜,也顧不得想甚麽明朝不明朝,天啟不天啟,脫口道:“我什麽也沒有,穀老師,這就走吧!”

穀朝陽突然把臉一沉,怒道:“誰是你的老師?”轉身便往外走。桓震大急,連忙一把扯住,哀求道:“別丟下我一個!”穀朝陽竟不答話,回手啪啪兩個耳光,打得脆響。桓震臉皮大痛,猛然醒來,竟是南柯一夢。

睜開眼來,隻見雪心一臉焦急地站在床邊,一手揪著他的領口,一手舉在空中尚未落下,方才那兩個耳光大約便是這麽來的了。桓震大惑不解,正要問她幹麽無故毆打自己,卻聽她道:“快走,快走,又震了!”桓震一驚,果然覺得地麵隱隱晃動,想是前些日子的地震剛過,此刻餘震又來。他也知地震起來不是好耍,連忙坐起身,反手抓住雪心手臂,用力想站起來。不料他冒冒失失的這麽一抓一扶,竟恰好碰到雪心的胸部。雪心身子一縮,反手又是一個耳光打將過來。桓震不防她有此一舉,左手先抓了一個空,加之傷後體弱,這一耳光卻打了個結結實實,與方才為了叫醒他打的那兩下大大不同。

桓震身子一側,跌在**,撫著臉道:“姑娘,你做甚麽?”周雪心怒道:“我爺爺好心救你,你卻來動手動腳!”桓震大叫冤枉,欲待解釋,卻又無法開口,正在那裏發窘,地麵卻又晃了幾晃。周士昌衝進來發急道:“甚麽時候,還在那裏磨磨蹭蹭!快走,快走!”一把拉起桓震,將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另一手扯了雪心,急急的出門去。

三人剛奔出小屋,地麵便劇烈搖晃起來,桓震立足不穩,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周士昌畢竟年紀大了,被他這麽一扯,也差點一起跌個跟頭。周雪心歉意一笑,回身摸起柴刀,左右一瞧,找了一株寸餘粗細小樹,幾刀砍斷,削去枝葉,遞給桓震。

桓震接在手中,剛要出口道謝,突然地麵劇震,隻聽得一陣轟隆巨響,他隻覺腳下一空,身子疾墜而下,跟著全身一震,卻又停住了。原來他們三人延挨片時,那地動之勢呼吸之間便有變化,不知怎地竟在桓震腳下裂開了一條地縫。桓震腳下空虛,身子自然下落,但他手中橫拿著那枝樹杖,卻恰好卡在裂縫之上,懸住了身子。幸好那木質還算結實,桓震身子也不甚重,不然萬一樹杖一斷,非得掉入縫底不可。

周士昌與雪心伏在地下,直待震動稍緩方敢抬頭,兩人一起用力,將桓震拉了上來,周士昌道:“老夫曉得一個去處,甚是空闊,可以避災!”當下向西北而行,走不多遠,隻覺山勢霍然開闊,竟是一片小平原。不一會地麵震動稍歇,三人尋塊地方坐了,桓震傷後運動過於劇烈,覺得腦袋陣陣發暈,忍了又忍,隻是不說出口。撐得一會,實在忍耐不住了,這才就著地麵躺了下來,仰麵而望,隻見天穹陰沉沉地直壓下來,似欲將他三人整個兒罩在其中一般。他暗自心驚,不敢再看,轉過身去對雪心道:“方才真多謝姑娘的樹杖,否則桓某此時哪還留得命在!”雪心臉上一紅,搖頭道:“那也沒甚麽。”周士昌接口道:“哼,還說沒甚麽?爺爺瞧你方才劈樹的力氣,可大得很哪!”雪心脖子一縮,伸出了舌頭,不敢作聲。周士昌歎道:“女孩子家,終日跟著獵戶劉那班人舞槍弄棒,有甚好處?”雪心反口道:“若不是平日舞槍弄棒,便削不得那樹杖;若不是有那樹杖在手,此刻桓公子已然喂了地縫去啦!”周士昌斥道:“小孩子家亂說甚麽!”

桓震忙道:“確要多謝姑娘才是。”遲疑片刻,又道:“小子蒙老丈與姑娘幾番相救,這份大恩實在無以報答……”周士昌擺手道:“舉手之勞罷了。桓公子,不必掛懷。”桓震打蛇隨棍上,道:“不敢,若蒙老丈不棄,盡可直呼小子姓名。”周士昌微微一笑,道:“桓公子,你可有何打算?”桓震聽他不改稱呼,怔了一怔,心想自己不過是想表示一下親近,套個近乎,難道竟惹惱了他不成?可是瞧他神色又不像生氣的模樣,想了想,隻得答道:“不知地震何時方止……不論如何該當先去尋回家父骨殖才是,而後震當負骸還鄉,不令家父為異鄉之鬼。”他哪裏又有甚麽父親骨殖要去尋了?不過是想看看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地方,能不能找到些線索,回到他的二十一世紀去罷了。

周士昌臉色轉和,道:“自當如此。震兒,你且安心在我這裏養傷,其餘一切慢慢再說。”桓震這下才真的傻了,原來剛才這老頭子別扭了半天,就是為了這點事情!看來自己這現代人跟明朝人的思想還真是統一不到一塊去啊。他心中暗忖,要想永遠瞞緊自己的來曆,就必定得學著用明朝人的腦子去思考。可是如果哪天真的做到了這一點,自己會不會也就在思想上退化了呢?左右想不通,索性不去理這個問題了。

這一夜三人便在野外露宿。桓震重傷之餘非但不能好好休息,反倒一番奔波,夜間更吃飽了露水著夠了涼,睡到半夜便發起燒來,抖抖嗦嗦的直打寒戰。他不願吵醒周氏祖孫,隻是自己咬牙強自忍耐,然而寅醜相交,天色未明之時,正是一日之中最冷的時分,雖然時值六月盛夏,但日間剛剛下過暴雨,天氣仍是頗冷。幾人匆忙逃難,竟不曾帶得火種,桓震躺在草地之上,隻覺得寒冷透骨,轉頭瞧周士昌與雪心祖孫,也都是縮作一團,不住打顫。他冷得難以忍受,索性忍著肩頭疼痛,坐起身來,隨手摸了一下褲袋,不由得喜出望外。原來此刻他身上所穿的,仍是那一身夾克長褲,他是機電專業,平時擺弄電線常要用火,因此雖不吸煙,口袋裏卻也時常裝著一個打火機。此刻有火便是有命,無奈自己全身無力,連坐著都頗為不易,別說起來尋柴生火了。沒奈何,隻得叫醒雪心。慢慢挪到雪心睡著的所在,輕輕叫了幾聲,卻無回應。桓震心中奇怪,伸出手去推了她一把,隻覺觸手竟是冰涼,不由得嚇得幾乎失魂。急忙伸手探她呼吸時,氣息卻仍均勻,看來隻是寒冷,並無他故。

他這才放下心來,又再用力推了幾下,雪心醒了過來,見他手中有火,也甚高興,連忙叫了周士昌起身,周士昌也正在凍得發抖,聞言大喜,便教雪心去尋柴禾。那砍柴拖柴本是雪心平日裏常做之事,雖在黑夜,也是輕車熟路,用不多久便帶了一抱粗細不等的柴枝回來。桓震從中挑出幾根較幹燥的,擦燃了火機,慢慢點燃,繼而又引燃了一個火堆。幾人有火可烤,登時都歡喜起來。周士昌伸手要過桓震的火機,就著篝火翻來覆去地瞧了許久,方才歎道:“鬼斧神工,鬼斧神工啊!老夫在工部十幾年,卻也不曾見過這等精致之物!”桓震笑道:“此等物事,在小侄生活之處卻是隨處可見。周老伯若不嫌棄,便收下了罷。”周士昌看著那火機,又讚歎了一番。桓震以為他必要欣然收下了,豈知周士昌讚歎一番之後,卻又將火機遞還了他,道:“君子不掠美,況老夫於此等玩物並無嗜好,倒要多謝你了。”

桓震也不再強要他收下,伸手接過,正要裝入口袋,卻見雪心就在旁邊,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瞧著那火機,似乎十分向往。他心中一動,笑道:“你也要玩一玩看麽?”說著手指一動,啪地一聲擦燃了火,雪心甚是高興,拍手道:“好神奇!桓哥哥,讓我也試一下好麽?”桓震欣然道:“那有甚麽!”便將火機放在她手中。雪心接過來擺弄了半晌,卻搞不明白那火苗是從哪裏發出。桓震哈哈大笑,接過來指點明白了,雪心依樣葫蘆,果然擦起火來。她兩手小心翼翼的握著火機,似乎怕一放手火苗便要不見了一般,抬起頭來,笑嘻嘻地望著桓震。

桓震讚道:“了不起!隻是這裏麵火油已經不多,還是快些熄了罷。”雪心點了點頭,合上鋼蓋,將火機還了給他。桓震順手接過朝口袋裏一放,正要開口,卻覺得地麵又是一陣晃動,心道不好,餘震又來了!雪心也已感到震動,嚇得身子一縮,躲入了爺爺懷中。周士昌笑道:“不打緊,不打緊。這裏四麵皆平,不會有危險。”向小屋方向瞧了一眼,又道:“那屋子不知可曾給震塌了?前幾日大震的時候,城中家家的房子都給震的倒了,死人沒有五千也要四千。老夫這破屋不知得了甚麽神靈庇佑,竟不曾塌。看來此劫終究還是難逃啊。”桓震卻覺得這餘震似乎有些怪異,似乎有甚麽巨大的物體,正從遠處向這裏移動一般,與尋常地震的縱波、橫波並不相同。他抬起頭來環視周圍,隻見他們所在之處原來是一個兩麵夾山的小小穀地,說是三麵環“山”,其實隻不過是連二十度也不到的小山坡。桓震本是四川人,這四川從古至今都是中國的地震多發帶,雖然自己並沒親身經曆過大規模的地震,但是從小到大學校都很重視防災教育,因此對於地震,他的知識還是比較多的。記得初中的時候上防震課,老師曾經說過地震可能引起的災害有山崩、滑坡和泥石流,山崩滑坡需要一定的傾斜度,這種20度的小山坡恐怕滑也滑不到哪裏去;據周士昌說地震幾日來一直暴雨不斷,到今天早上才停。難道是泥石流?桓震努力轉動腦袋回想當年聽來的一點知識。

忽然他大叫一聲不好:從這裏的地勢看,豈不是一條舊河穀麽?再側耳傾聽,果然遠處傳來陣陣悶雷似的聲音,嗅一嗅空氣中,也夾雜了濃重的泥土氣味。桓震抬頭望了一望兩邊,問周士昌道:“周老伯,這裏可是一條河穀?”周士昌一怔,答道:“不錯,正是。不過這河已經斷流幾年了。”桓震腦中混亂:幾曾聽過泥石流是發生在旱河裏的?可是事已至此,寧可信有,不可信無,還是快些離開這裏的好。

他心中計較已定,便要周士昌和雪心起身離開穀地。周士昌不知所以,隻是問他為何要走,磨磨蹭蹭之際,那悶雷似的聲音已是愈來愈近。桓震心中大急,也顧不得這許多,一手拖了周士昌,一手拖了雪心,也不知他哪裏來的這麽大氣力,直將兩人向穀口拉去。在他本意,隻要離開這山穀,便不在泥石流行進的路線之上,豈知他初中時代的幾節防震講座,非但老師並未用心,連學生也都不過爾爾,十幾年過去,早已經百分百地原物奉還,他雖知泥石流將至,躲避的法子卻是錯了。人的兩條腿再快,又焉能快得過瞬間爆發的泥石洪流?因此但凡預感泥石流將至,便不能順著流向避難,桓震要想出穀,該當爬上山坡才是。他徑行由穀口通過,確是十分危險。

但他的運氣實在不是一般的好,便在三人剛剛離開山穀之際,一股水流便裹挾著細小泥沙,潺潺而至,水流愈來愈大,水中夾帶的泥沙也愈來愈多,逐漸由水流變成了粘稠的半固體,洶湧咆哮而下。桓震等人已經離開了危險區,站在遠處瞧著泥沙俱下、樹木傾折的慘狀,不由得個個暗自心驚。

周士昌突然向他一揖,道:“老夫與孫女的兩條性命,是桓公子所救的。”桓震大吃一驚,連忙遜謝道:“小子之命,卻也是拜老丈所賜,所謂受人滴水,當報湧泉,何況小子也隻是略盡綿薄,並未做過甚麽,老丈如此說,可要折殺小子了。”周士昌搖頭道:“老夫生平,恩怨分明。你救我祖孫一命,必不能忘。雪心年已及笄,待字閨中,老夫欲以許配與你,你可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