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昔我往矣 第三回 逼婚

桓震腦中轟然一聲,一時間張大了口,無話可答。周士昌還道他是不願,勃然作色道:“方才我三人出穀之時,雪心拉也給你拉過了,扶也給你扶過了,我周士昌三代詩禮人家,從沒有過失節敗行之婦,眼下爾甩手不認,莫非要雪心自盡了事麽?”桓震知道明代禮教甚為嚴格,女子決不能隨意跟男人肌膚相親,卻猜不到倘若自己拒婚,這周老兒是否真的會逼死雪心。而要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人乖乖結這種父母之命的婚,卻也如同癡人說夢一般。隻是他卻沒想到,若說失節,那自己重傷之時,雪心前後照顧,所失之節還不夠多麽?平日裏他腦筋甚是敏捷,這會兒給周士昌一嚇,卻一時間汗出如漿,沒了主意。

呆了半晌,一抬頭間,突然看見雪心一雙眼睛瞧著自己,滿眼的迷茫之色,似乎還不知發生了甚麽事情。他心中一顫,猛然間熱血直湧上腦門頂來,昂起了頭,大聲道:“我娶便是!”周士昌嗬嗬大笑,道:“好!好賢婿!”桓震冷靜下來,略感後悔,可是此刻話已出口,如同刻木成舟,已經無法收回。想了一想,道:“然則小子有個條件。老丈倘若應允,這樁婚事自然聽憑吩咐;倘若老丈竟然不允,那麽小子人雖落魄,這點骨氣還是有的。”周士昌不料他有這番說話,呆了一呆,道:“賢婿,咱們已是一家人了,有甚麽不能明言。”桓震笑道:“好!”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他與周士昌兩日相處下來,已然發現他麵色常常青紫,喘氣時有哮鳴之音,與自己幾年前去世的爺爺一樣,都是肺氣腫的典型症狀。在這個年代,得了此病,一般便會慢慢衰竭死去。瞧周士昌的氣色,與爺爺臨終前幾月頗為相似,大約是活不過今年的了。老頭兒著急給雪心尋婆家,大約也是為了在自己撒手西去之前,替孫女安排好一個歸宿。一念及此,他便不忍拒絕。他雖對雪心頗有好感,但要他這麽娶一個認識不過兩日,年紀小了自己足足十歲的姑娘做老婆,心理上著實無法接受。為今之計,唯有暫且答應,而後設法拖延,待得周士昌百年之後,雪心心中有了中意之人,自己以兄長的身份,替她操辦婚事便是。他既存了這等打算,與周士昌談起條件來言語之中便處處留下餘地,隻說父母雖亡,家鄉仍有叔叔在世。婚姻大事,不敢自專,須待回歸家鄉之後,請示叔叔,方能正式迎娶。周士昌也覺他說得乃是正理,自不好反對。況且他自認相人之術甚佳,那日一見桓震,便對他青眼有加,帶回家中細心照料。想他既答允婚姻,也必不致翻悔。想到自己一命嗚呼之後,孫女終於不致孤苦伶仃,不由得仰天長笑,笑得緊了,竟又氣喘起來,雪心連忙給他撫摸背脊,倒像平日已做慣了的一般。

桓震心中大大不忍,突然想起當初爺爺患病之時百藥無效,當地村醫開的一個偏方來:三子豬肺湯。卻是將鮮豬肺1個,五味子、葶藶子、訶子同煮。雖然偏方最後並沒有甚麽回天之力,爺爺還是在窒息中去世了,但臨終前卻說那豬肺湯很是管用。至於究竟是真的管用,還是老人家為了安慰兒女隨口說說,那就沒人知道了。不論有效無效,好在也不是甚麽難辦的物事,且喝上一喝,或者有效也未可知。他暗暗將此事放在心中,待得雪心走開之時,便過去與周士昌悄悄說了。周士昌何等閱曆,一眼便看出桓震已經知道自己身患絕症,旋即想到他何以如此爽快地應承雪心這頭婚事,心中十分感激,當下答應讓他試上一試。

三人直等到日頭偏西時分泥石流方才過去。桓震攙了周士昌,雪心跟在後麵,一行三人慢慢走回小屋,還離得數丈,桓震一眼看去,不由得大聲叫苦,原來那小屋泡了幾天的雨水,早已經朽壞不堪,又曆經數次震動,竟然就此倒塌。這一下三個人都沒了棲身之所,露宿一夜兩夜則可,若要每日如此,周士昌老病之軀,桓震重傷之餘,哪裏承受得住?一時間沒了法子,隻是在那裏發呆。

正在無計可施之際,突然聽得一人遠遠叫道:“丕明兄,丕明兄!”周士昌一怔,突然麵露喜色,也揚聲應道:“衷白麽?愚兄在這裏!”那人說話之間便已奔至近前,握住周士昌雙手,顫聲道:“老哥哥,可擔心死小弟了!”桓震定睛瞧時,隻見那人約莫四十來歲光景,一身青布短打,腰間係了一根皮絛,足下一雙軟底皮靴,臉上胡子拉碴,一眼望去,卻似個武行教頭模樣。周士昌回頭對桓震道:“賢婿,快來廝見,這是老夫的至交好友,蔣秉采蔣衷白。”

蔣秉采愕然道:“丕明兄何時得了佳婿?小弟怎麽全然不知?丕明兄這可不太夠交情了!”周士昌嗬嗬笑道:“衷白莫怪,我與小婿卻也是前日方才相識。”說著將桓震的來曆說了一遍。蔣秉采一麵讚歎,一麵將桓震上下打量了一番,突地笑道:“恭喜丕明兄了!”兩人相視一笑。桓震這才上前拜見,又將自己那套海外歸民的身世說了一遍。蔣秉采想得一想,道:“照丕明兄所言,世兄是要負骨還鄉的了。世兄高節,秉采實在佩服不已。然而世兄久居化外,或者不知我大明的製度,流民還鄉須要印票方能入籍,依我看來,世兄不如先在我靈丘縣著籍,爾後慢慢設法。”

桓震聽得有點發楞,沒想到明朝的戶籍製度如此嚴格,對流民的管理如此苛刻!他不由得聯想起後世的“暫住證”、“遣返”,嘴角微撇,苦笑道:“那也隻好如此了。但不知如何方能在靈丘著籍?”周士昌笑道:“此事交與衷白罷!”蔣秉采應道:“正是。秉采不才,忝任這靈丘縣令,倒教老弟見笑了。”桓震又是一驚,想不到這個靈丘縣令,居然穿得跟個山裏獵戶似的四處亂跑。蔣秉采瞧出了他的訝異之色,解釋道:“日來本縣地震甚劇,本縣須得四處照拂,穿這一身短打,到也方便。”說著一指南方,道:“原本還有徐師爺等人一同前來,我知丕明兄不喜人多嘈雜,是以教他們在那邊等候,獨自一人來見。”桓震這才明白緣由,對這蔣秉采不由生出三分敬佩之情。

蔣秉采見周士昌的屋子倒塌,當下便邀他二人到自己衙中居住。周士昌也不推辭,一口應承。桓震身上有傷,蔣秉采一見之下,當即喚了兩個衙役,要他們回去取一頂抬椅來,將桓震抬了回去不提。

那蔣秉采果然說話算話,不過兩三日,已經給桓震辦好了著籍的一應手續,桓震隨意捏造了三代、籍貫,又給自己取了個字叫做“百裏”。他在縣衙的後衙養傷,每日閑來無事,便請周士昌教他識字,隻說父親目不識丁,現下自己回歸中土,想要學習中華文字。周士昌甚是高興,將胸中學問傾囊相授,也不管桓震聽得懂聽不懂。好在桓震本就十分聰明,在來這個世界之前對古文也十分喜歡,周士昌教他甚麽,一學便會,把老頭子喜得張開了嘴合不攏來。

如此這般,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轉眼之間已是一月之後,靈丘縣的震後重建工作有蔣秉采主持,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桓震傷勢也已經大好,可以下地了,隻是一條右臂仍舊用不得力。他也不願吃人家閑飯,每日裏拎著一柄斧頭與周雪心一同上山,兩人輪流砍斫柴枝,拖下山去販賣,日逐用度倒也不缺。這一日天氣陰雨,氣候潮濕,周士昌難免舊患複發,桓震便要雪心留在家中好生照顧,自行披了蓑衣,上山砍了些濕柴,心想這柴不知可有人願要,一麵冒了牛毛細雨拖到城中,走了幾戶平日主顧,誰知各家都說濕柴費事不肯收買。桓震無法可想,雨卻愈加下得大了起來,心想說不得,隻好等雨停了再作計較。當下慌不擇路,奔至一座酒樓,叫做醉翁亭的簷下躲避。眼看雨勢愈來愈大,不知雪心在家是否正擔心自己,一時間隻想趕緊回去。

正在胡思亂想,猛聽得身後一個粗啞的聲音喝道:“兀那店家,這菜做得少油沒鹽,幾乎淡出鳥來,教人何以下咽?”回頭望時,卻是一個絡腮胡子的大漢,在那裏拍著桌子大罵。那店主人是靈丘有名的一個富豪,姓張名守成,聽得那漢叫喊,連忙左一個揖,右一個拱的賠起不是來,道:“大爺不知,咱們蔚州地方吃鹽皆靠官賣,近日不知何故,運鹽的商人遲遲不至,因此整個蔚州都買不到鹽。小店如今用的,還是去年的存貨,也沒剩下多少了。”那大漢卻仍是不依不饒的喊個不住,硬是要店家放足了鹽,給他重新做過。張守成卻如何能應?重做一分菜本是小事,然而要為他浪費不少食鹽,卻是十分舍不得。當下兩造扯起皮來,嗂嗂不已。桓震本待不理,無奈兩人愈吵聲音愈大,又沒絲毫息事寧人的跡象,漸漸聽得他煩躁起來。

有道是人急智生,桓震靈機一動,想起一個主意來,當下走過去一拍張守成的肩頭,笑道:“店主人,你廚下可有辣椒?”張守成疑惑不已,點了點頭。桓震打個哈哈,道:“我能做出一道菜,保管這位大爺吃得心滿意足,又不多費你半點兒鹽。”張守成喜出望外,道:“當真?”桓震笑道:“果然。隻是我替你們做菜,便不得閑賣我這兩捆柴禾……”一句話沒說完,張守成截口道:“隻消你能辦到,莫說這兩捆柴,日後你有多少柴禾,我醉翁亭一律包下了。” 明末食鹽是由國家專賣,並不是十分廉價的大眾消費品,然而不放鹽菜又不甚好吃。若能學得一道不需許多食鹽,又能做得美味的菜肴,於酒樓來說自然求之不得。至於柴禾,左右日日要用,買誰家的又有什麽區別?

桓震自然明白這一層,笑了一笑,要張守成帶他進了廚房。過得大半個時辰,那大漢早已等的焦躁不堪,正在那裏大吵大叫,卻見桓震笑嘻嘻的端了一盆菜出來,人尚未至,香氣已經滿溢,座中客人嗅到香味,不由得都饞蟲作動起來。隻見這道菜看上去一盆紅油,聞上去麻香四溢,吃上去滿口生辛,正是後世十分流行的四川水煮魚,此時卻還不為北方人所知。桓震本是四川人,又曾經為錢所迫在好幾個飯館打工,所謂沒吃過豬也看過豬走,此刻依樣葫蘆,雖然遠到不了五星級廚師的水準,但這些北人不曾吃過,居然一炮而中。那大漢拈起筷子,猶猶疑疑的吃了一塊魚肉,不由得當即拍桌叫好起來。他這一叫好,座中食客紛紛也要點一道同樣之菜,張守成大喜過望,當即賠了笑臉,無論如何要桓震留在他店中掌廚。桓震心想終不成一輩子留在周老家中砍柴過日,索性一口答應了。當日在醉翁亭中忙碌一日,回到縣衙之時天色已經擦黑。他對周老與雪心說了事情始末,並說自己要去醉翁亭做廚子,兩人倒也替他高興。

那醉翁亭自從有了桓震,推出辣味特色菜係,不久一炮而紅,成了靈丘縣士紳名流競相麇集之所,搞得張守成整日笑眯眯的合不攏口,待桓震也是猶如上賓,工錢付得十分豐厚。桓震除自己吃用之外,將剩下的錢盡數付與周老,聊報他救命之恩。手頭一旦寬餘,周士昌也不願總是住在蔣秉采的縣衙之中惹人閑言閑語,當下央人覓了一處前後進的房子,租了下來。那房東看縣太爺之麵,房價要得甚是公道。於是三人擇個動遷吉日,便將不多的行李搬了過去。房屋共是一間正房,兩間偏房,桓震要周士昌住了正房,自己與雪心各住一間偏房,每日天黑之後,絕足不到院中走動。周士昌雖覺他行止古怪,倒也不以為意,湊著桓震閑暇之時仍是教他些四書五經。

這麽一來,桓震總算是在這個人地生疏的地方安身立命了。他每日天不亮便要到醉翁亭去收拾一日所需的生料,晚上又要待酒客散盡方能離去,忙固然是忙,但懷裏揣著銀子回家的滋味卻著實不錯,特別是每當家裏的糧食吃完,他扛著一袋小麥或者一袋穀子回家的時候,總有一種自己已經可以獨立養活一個家庭的感覺,雖然他從心裏壓根就沒有把雪心當作未婚妻子。三個人的日子,就這麽日複一日安安穩穩地過下去,安穩到桓震有時候會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原本就是屬於這個時代的,自己原本就應該在明代的靈丘做個小小的廚子,自己和周士昌周雪心的命運原本就是聯結在一起的。

可是不久之後,他的這個錯覺就被徹底的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