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恭迎老爺、夫人、少爺、小姐回府!”是日,鍾府門外列齊了一眾家丁,恭恭敬敬的迎接著他們的主子--鍾銘等人,從江南回來。
等鍾銘下了馬車,頷首示意完,家丁們眼疾手快的紛紛卸下馬車上的行李,另有幾個丫鬟上得前來,扶著陳荇荷和鍾冉徐徐回步府中。“扶夫人去書房休息,”鍾銘吩咐道,稍想了想,又道:“另外,沏壺茶來,我們有事要談。”
鍾荇荷麵上一滯,一絲憤恨不易察覺的流瀉出來,依言被丫鬟們攙扶著往書房處走去。
“爹,您和娘舟車勞頓,何事如此要緊,不可以到歇息完了再說?”鍾銘的臉色不是怎麽好看,鍾冉知道這代表什麽,不由心裏微微著急。
鍾銘隻看著鍾冉,但笑不語,鍾冉張了張嘴,但看著她爹的這副神情,便知道,事情已無轉圜餘地。
但願,爹不要太為難娘親才好。
歎了歎氣,鍾冉轉過身,肩膀忽然被誰輕輕一拍,抬頭,鍾方奇安慰的笑就落入了眼底,半是寬慰半是篤定,“沒事的,放心。”
鍾冉點點頭,情知多說也是無益,便隨鍾方奇進了後廂。
日光尚淡,微薄的暮色隨著漫天歸雲迷迷漫漫,偶爾過去一列大雁,剪開一片天,也是看不到底端的灰空,叫人心裏也惶惶然沒個著落。屋裏的瑞瑙鼎爐還在焚著細香,婷婷嫋嫋,然而等待的人已無心再望。
鍾方奇盯著一直坐於窗口的鍾冉,良久,擱下手中的茶盞,歎氣道:“冉兒,還是坐過來歇一歇,你這樣全神貫注也聽不出個什麽。”
“唉,不知內況,終究安心不得。”鍾冉輕放手臂,離開窗前,坐到了鍾方奇麵前,愁眉不展。
“沒動靜就是最好的。”鍾方奇笑了笑,抬手點了點鍾冉的額頭,帶點寵溺與調侃的味道:“你啊,年紀輕輕的就喜歡皺眉,這還了得?可別怪當哥哥的不提醒你,姑娘家有了皺紋將來莫不是要遭婆家嫌棄麽。”
鍾冉愁結的眉峰被鍾方奇這麽忽然劃開,又聽他語氣一派輕鬆,不由也跟著心緒舒展,故而嗔怪到:“哥哥就這麽喜歡妹妹嫁人,妹妹可是一輩子都賴在家裏陪著你們倒不好麽?”
鍾方奇一愣,身子不自主的往後一彈,茶杯及其礙手的翻倒過去,他深吸一口氣,望向鍾冉:“你這是說胡話呢。”
鍾冉垂了眼簾,隻撥弄著手帕,涼涼開口:“哥哥見我是說謊的樣子麽?這種事上,我是真的淡了。”
屋裏靜默無聲,連些微的歎息都聽得清清楚楚,鍾方奇低頭扶正倒了的茶杯,正欲開口,隻聽哐啷一聲,書房那邊傳來什麽東西打翻在地的聲音,鍾冉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驀地變了臉色,“大哥……”她惶惶看著鍾方奇。
壓抑住心頭思緒,鍾方奇抓住鍾冉手臂,沉沉應了聲:“走!”
書房在院子的西南角,拐過回廊,繞過鍾府的荷花池,鍾方奇帶著氣喘籲籲的鍾冉一把推開了書房大門。
“娘!”一進門,鍾冉就看見陳荇荷撲倒在地,頭發散亂的蓬了一地,神色委頓卻淒厲,隻恨恨盯著鍾銘,說不出一句話。
“娘,娘你這是怎麽了?”鍾冉心疼不已,抱起鍾荇荷一陣抽泣。
“哼,哈哈哈,我沒事。”鍾荇荷一把推開她,蹣跚著站了起來,臉上卻不再哀戚反而更多了怨恨,“這麽多年了,你還是忘不了那個賤人,連帶著護著那個賤種,如今他做出這種讓天下人恥笑的事情,你們也不聞不問,老的如此,小的也如此……哈哈哈……我鍾荇荷這輩子算是毀在你們鍾家人手裏了,不甘心,不甘心……”她扯著鍾冉的衣袖,狀似瘋癲。
“娘……”鍾冉淒淒出聲。
鍾銘眉頭一皺,猛一揮袖,“奇兒,送你娘回房去。”
“是。”
“不用。”鍾荇荷止住淚眼,“我自己會走,我倒要看看這最後如何收場!”她扯出被鍾冉拉住的衣服
“娘——”鍾冉連忙伸手扶她。
鍾荇荷回身躲開她的攙扶,“我自己走就行。”
鍾方奇張了張嘴,終於是什麽都沒說。
“磬寒的事情我自有分寸,你們不必多說。”想是不欲多言,鍾銘沉吟了一會兒,也轉身回了書房,隻留下兄妹兩人站在原地,神色各異,默然無語。
末了,才傳出幽幽的聲音。
“哥,他們是真心相愛的吧?”
鍾方奇一愣,沒有回答。
他們若不是真心相愛,那麽什麽成全什麽退讓都不過是個虛妄,而鍾家的家無寧日夫妻不和母女對峙更是場天大的玩笑,若是如此,她便是犧牲一切,也要讓那兩個人付出代價!
鍾冉緊緊閉上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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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泫山莊有一座思源亭,建在園廊錯落重疊的至高處,遠遠望去是飄飄渺渺的一點綠,亭中無石無凳,四周亦不加護欄,合四柱一蓋成通透之勢,遙立華之巔。許是地勢原因,清晨時分站於此處,總有絲絲雲氣自你身邊繚繞而去,仿佛眷戀著那給了它重生方向的手指,久久溫存,不肯離去。
那道白色身影自日出時就站在了那裏,即使沾滿了露水,也渾然不覺,清風吹動了他的衣擺,揚起了他的發絲,攜著包裹了他氣息的雲旖旎而去,而終究遠不過他的目光。
鍾磬寒一起身就發現了身邊空空如也,房前屋後都找了個遍,此刻,他終於可以靜靜停在與思源亭有一池之隔的送雲台,凝神注視著那道背影,臨立在亭側邊緣,直麵群山,入眼處皆是一派廣漠塹深,期間略有稀薄的日色瑩瑩躍動,映照著那白色身影更像是虛無的一抹,直欲隨雲飄散。
鍾磬寒眉梢一跳,不動聲色的走了過去。
雲意散開,身後,是一個溫暖的擁抱。
“怎麽起的這樣早?”詢問的語調帶著微瀾。
白影有一刻的震顫,倏爾,回眸輕笑,回答的話亦是似是而非:“思源亭好景致,叫人見了就不想辜負。”
“方才見你發呆,可是被這個亭子迷住?”語氣裏是隻對著季默聲才生出的溫柔。
微笑看他,季默聲有些微的失神,不由下意識低喃:“思源……”
“默聲可猜得出這名字的由來?”鍾磬寒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期許,季默聲柔和望著,這樣一幅迫切想得到心中答案的表情有一日也出現在了鍾磬寒的身上,雙睫一陣輕微的顫動,他避開了鍾磬寒的目光,然而終是不忍拂了他的意,因而笑道:“總不會是取‘飲水思源’之意這樣簡單。”
“既帶你去了那裏,又給了你家傳玉佩,有些事,合該是要讓你知道的。”說到這裏,鍾磬寒的口中有些微的歎息,那神情自自然然,比之人前,的確少了不少偽飾。
“你說。”回應的聲音拿捏得恰到好處,雙手緊緊握起,那力道足以使得指節泛白,還好,這一切都被完美的藏在了袖中。
環住季默聲的手臂緩緩放下,悄然立於一側,鍾磬寒的視線亦挪向了天際,目光陡然趨冷,口氣漫然:“的確,萬山高處立雲亭,取其‘思源’,隻為著我能牢牢記住,記住自己身自何處,欲取何方。”
怪不道這思源亭建的這般古直悲涼,直戳人心,隻看著這裏無欄無護,無凳無歇,便知主人是存了何等心思。這樣一處所在,又是建在縱泫山莊正中央的至高點,人說高處不勝寒,是那樣的高,一轉身,已是一個人的瓊樓玉宇。料想此處的日升月落,於他,是再熟悉不過了。心底不知哪個角落如信手拂過琴弦,錚然一動,眉間大有不忍,一句話已是脫口而出:“這又何必。”然而情知堅毅如他,即使沒有思源亭,恐怕也還有千千萬萬個思源台、思源軒駐紮在他心裏,每每憶起,想是難不千瘡百孔遍了。
鍾磬寒了然回望,轉瞬間神色已是陷入了另外一片低迷。很多事情一早便已注定,再難更改。
季默聲閉上眼,任那一抹溫暖將自己緊緊裹住,心裏卻是翻騰似海,寒徹透骨。
“笙笙,你要記住,一定要找到另外半塊血玉的主人,那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答應娘,無論怎樣一定要找到那個人。”
“娘,我不要,我不要你死,我不要去找那個人。”
“傻兒子,別任性了,今後…咳咳…今後娘…可不在你身邊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找到那個人,娘不要你報仇,隻要你們好好活著,快樂地活著,那娘…才會高興…知道嗎…”
“娘…娘…我…笙笙……笙笙答應你……笙笙答應你……你別離開笙笙啊,娘,娘……”
“乖孩子,是…娘對不起你…記…住…一定……一定要找到你…你…哥…”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會找到哥的,你放心,你放心。”
“笙……笙……”
“娘!娘————”
“默聲,默聲,你怎麽啦?”鍾磬寒發現眼前人的不對勁,一把拽過他的手。“在想什麽,手都快被你戳破了。”
季默聲回過頭來,使勁環住他。“我沒事,什麽事也沒有,讓我抱一會兒好了,我一會兒就好了。”他喃喃低語著,頭深深埋在那人的頸邊。
感覺到他的僵硬,盡管覺得不對勁,鍾磬寒還是什麽都沒有說,隻靜靜立在一旁,如若他想說了,再問吧。
季默聲死死地拽著他的衣角,唇被咬的蒼白,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怎麽會是那個韓家的人,又怎麽會是眼前這個人的…這個人的……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安排?為什麽要是這個人?
為什麽?
“你記住,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師傅,從此刻起,你再不是什麽韓紀笙,而是季默聲,你的唯一的任務就是看好那個人,為他生為他死,為他而存在就是你存在的意義。”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這個世界哪來得為什麽,隻有是或不是,要或不要。你想活下去嗎?”
“想……”他有一定要做的事情啊!
“既然想活,那些就是代價,明白了嗎?”
“是,我知道了,師傅,我一定會做到最好,一定。”娘,答應你的,我一定會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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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本就沒有什麽為什麽,隻有是或不是,要或不要,他和眼前這個人的關係從一開始就存在了,根本就沒有他說不要,不想的可能。
人生本就如此,本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