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機艙內響起了一陣小範圍的騷亂聲。
登機已經近一個小時了,客機卻遲遲沒有起飛,乘客們安全帶係得齊齊整整,如同悶在機艙中的沙丁魚罐頭。
漸漸地,有人開始坐不住了,微胖的中年婦女用粵語不耐煩地抱怨:“我們怎麽還不起飛?”
“是啊,該不是出什麽大事了? ”
過了一會兒,機內響起了廣播的聲音:“因為航班管製等特殊原因,本次航班晚點未定,請旅客們在客艙耐心等候。”
航班管製是延誤常用的官方理由,但“特殊原因”四個字甚有幾分意味深長,耐人尋味。
“有冇搞錯啊?這要我哋等到幾時?”注重效率的港人心懷不滿不吐不快。
拿著公文包的男子也抬腕看了看表,坐在她旁邊的是一名年輕女子,她戴一頂淺棕色窄簷羊毛呢帽子,身上穿著短款流蘇披肩,坐在靠窗的位子,雙手捧了本書全程未發一語,仿佛與這一整個機艙的人都格格不入,卻又美麗著。
早在候機廳,男人便注意到她了,她雖然被衣帽遮擋嚴實,但僅露出來的一點小臉白皙精致,身上有種幹淨清冷的美好氣質。
接下來,男人驚喜地發現,她竟坐在他旁邊。
難得遇到這麽有氣質的女人,她很靜,翻開一本書坐在那兒像一幅畫,男人心裏琢磨著怎麽搭話。
“小姐,你好像很淡定,不趕時間嗎?”借著機艙那一點將要散去的熱鬧,他笑著問出了那句在心中醞釀了很久的話。
女人回過頭,禮貌地笑了笑。
她依舊沒有說話,可是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讓人過目難忘,那是一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
男人竟短暫有些失神。
過了一會,艙門忽然打開了。
在航空公司,是否準時關艙門是他們承擔延誤責任的標準,這時候打開艙門基本上意味著主動攬責。
與此同時,幾個身著黑色西裝的男人登機,個個看上去訓練有素,他們麵無表情目不斜視地往前走,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旅客們麵麵相覷,卻誰都不敢作聲。
西裝男走到一半停下腳步,為首的那個人露出了客氣的笑容,對靠窗的美麗女子微微彎下腰:“柳小姐,文先生派我們來接您。”
一直鎮定,或許說強作鎮靜的柳瑩瑩頓時麵如死灰。
這兩年,她嚐試了無數次逃跑,可是每一次,都毫無例外地派人“接”了回去。
就像這一次,她默默地策劃了那麽長的時間,好不容易等到了一個好時機。她以為進了登機口,艙門關了,飛機就能夠帶著她遠遠地逃離香港,逃離他的禁錮,他與她之間的情仇恩怨終有一天會隨著時間的流逝煙消雲散。
她以為死生不見,便再無瓜葛。
可是,她還是低估了他,她沒有想到在這座城市已經隻手遮天到如此程度,竟能控製航空公司,讓即將起飛的飛機為他等候。
握著書脊的手泛了白,她一動不動坐在那裏,如一尊美麗而又脆弱的瓷娃娃。
“柳小姐,請您不要為難我們。”
——嗬,為難!她在心裏冷笑。
“大家是不是有什麽誤會,這位小姐似乎不太願意跟你們走,有事可以好好商……”一旁的公文包男想幫她說句話,可是“量”字還沒出口便被對方粗暴地打斷了,“柳小姐,如果您不肯跟我們回去,這架飛機將永遠不能起飛。”
機艙裏的旅客已經開始議論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什麽航班管製,原來那個在登機後導致航班晚點未定的不是“風雨”、“雷暴”,不是任何危險,而僅僅是,一個女人。
“真是自古紅顏多禍水。”
“可不是嗎?做人還是要有點自知之明,不要連累了大家。”
“叫空服員,問問這飛機還飛不飛了,不飛就退票賠償。”
“……”
就這樣僵持著,過了很久,柳瑩瑩終於下定了決心般站了起來。
她無聲地合上書,抱在懷中,跟著西裝男走了出去。
那一刻,她不用想就能知道,接下來文浚那張英俊的臉上會出現什麽表情——他曾和她說過無論你心係著誰,你都隻能身老於此。他說,就算是死,你也隻能死在我麵前。
他是掌控欲那樣強的人,在她與他這場貓和老鼠的遊戲中,他已然被激怒,絕不允許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他的底線。
隻是她,真的累了。
一行人的離去,讓機艙迅速恢複了清靜,旅客心底都在為解決了“麻煩”而歡呼喝彩吧!隻有一旁那位起來讓路的男人注意到,那個女子孑然一身,竟一件行李都沒有。
他注意到的還有她的神情——疲憊的,絕望的。
01
瑩瑩幾乎是被文浚拖走強行塞進車裏的。
一九九二年,香港,瑩瑩兼職了很多份工,從發傳單的小妹到街邊小食店洗碗工,輾轉挪騰,休息日她便在旺角擺一個小小的賣花攤。
這是她做過最令人愉悅的工作,每一種花都有它獨特的顏色、香味、花語,將不同的花朵加工、搭配過後似乎就有了不同的魅力。人們愛花,不僅因為它們鮮豔美麗,更重要的是融入人文的含意在其中,它們被賦予的意義。
花卉的顏色五彩繽紛,置身其中,總會讓人心情也放鬆下來。
元旦的前一天,行人紛至遝來。
小情侶們穿得十分精神,開心地在瑩瑩這裏選走一束花。
瑩瑩也開心,因為阿良說蘭桂坊有大型跨年晚會,約她一起倒數跨年。
阿良的全名叫魏子良,是瑩瑩的初戀男友,為了這個約會,瑩瑩早早地收了攤,去他們常去的小食店打包了他最愛吃的咖喱魚蛋。
她素白著一張臉,穿一條厚棉布裙子,孤身站在街口等啊等,終於等到了姍姍來遲的魏子良:“對不起,瑩瑩,我遲到了。”
“沒事的,我也才到的。”瑩瑩善解人意地將魚蛋藏到身後,冷掉的咖喱魚蛋就不好吃了。
與此同時,魏子良的身後冒出一個頭來:“還記得我嗎?”
瑩瑩一愣:“芷君?”
杜芷君是魏子良的朋友,據說打小就相識了。
瑩瑩對她不算熟,隻是一年前經由魏子良介紹,有過兩麵之緣。
這天,杜芷君新燙了頭發,穿著打扮也和以往大不相同,乍一看變化很大,瑩瑩幾乎無法辨認出來。
眼見她光鮮亮麗的模樣,瑩瑩不自覺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舊的棉布裙子,是母親秦淑雅親手給她做的,有一些年頭了,如今被襯得十分寒酸。
魏子良並未察覺瑩瑩的小心思,小聲對她說:“我見芷君沒事就喊她一起出來熱鬧熱鬧,你不介意的吧。”
瑩瑩連忙搖頭,三人上了一個小坡,往蘭桂坊的方向走去。
入夜之後的蘭桂坊永遠燈紅酒綠,歌舞升平。
為了迎接節日,布置了巨大的舞台,電視台工作人員駕著偌大的機器在直播現場盛況,很多市民和外地遊客擠在那裏,等著倒數跨年,那盛景用萬人空巷來形容也不為過。
瑩瑩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多人,各種頭發膚色的人,個個麵帶著喜慶,擠在高樓空隙之間陝長的街道上。
大抵也是因為人多,還有一些警員在現場維持秩序。
晚會進入新年倒計時的時候,好像越來越多的人湧了進來,夾在酒吧與餐館之間短短的一條街道被擠得水泄不通。一時之間,歡呼聲沸反盈天,從上俯瞰像是一場暴動。
節日永遠給人放縱的理由,更何況是這種辭舊迎新的日子。
也不知誰先開始噴射彩帶,有人帶頭用打火機點燃了報紙,有人噴灑酒和汽水,更瘋狂的人索性把自己手裏的酒瓶、包包拋向了空中。
一切好像忽然之間失去了控製——
被重物砸到了的人哀號、尖叫,有人憤怒地還擊了起來,各種語言交織在一起。
伴隨著倒計時結束的聲音,有一個遊人跌倒了,然後第二個,第三個……
僅有的理智尚存的人舉起手來高呼,意圖製住場麵:“大家都不要再擠了,有人摔倒了”
沒有用,聲音幾乎瞬間就被巨大的人聲壓住和吞噬。
瑩瑩被擁擠的人流推搡著,一度差點跌倒,又被身前結實的人牆擋了回來。自己才一站穩腳,她就迫不及待地大喊:“阿良,芷君,這邊人多,你們小心點兒。”
半天沒有回聲。
瑩瑩察覺到不對,猛地回過頭,隻見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沒有一個人是魏子良和杜芷君,顯然,他倆不知何時已經被人群衝散了。
瑩瑩頓時慌了:“阿良,阿良……”
她喊著男友的名字,聲音被掩蓋在滿世界狂歡和混亂得仿佛末日的尖叫聲裏。
她在人群裏跌跌撞撞地尋找著男友,終於看見了那道熟悉的身影,這一刻,她忘記了杜芷君,忘記了所有,哪裏又還顧得上什麽狂歡,一把拉住他的手奮不顧身地往外衝。
本來是她牽著他開始跑的,可男人腿長個子高,在跑步中很占優勢,很快就跑在了前頭。
那樣多的人,那樣喧鬧混亂的場景,她不覺害怕,因為那隻結實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握住了她,一路上都用他有力的手臂擋開人流,保護著她,避免她被人撞倒。
兩個人幾乎用盡全力才衝出人海。
可是下一秒,瑩瑩氣喘籲籲地望著眼前這個的人,傻眼了,他穿著與魏子良相近的衣服,同樣個高,近看甚至比魏子良更加挺拔修長一些——
可他不是魏子良,是她在混亂裏認錯了人。
這個與她在數萬多人裏緊緊牽著雙手逃亡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02
太丟人了。
詫異很快被尷尬和沒有找到男友的失望取代,瑩瑩心裏突突地響起了鼓點,手像被灼燒到一般,慌亂地放開那個人,一張小臉寫滿真誠和歉意:“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酒吧裏傳出音樂聲,迷離的燈光揉進無邊的黑夜中,他們身後的喧囂嘈雜如潮水一般,漲到至高處,尚未退去,節日的氣氛最大程度地籠罩著香港這座光怪陸離的城市。
男人微蹙著眉,一言未發。
瑩瑩心裏過意不去,可眼下她沒有太多時間解釋了,道完一聲歉,便像頭豹子一般往回衝。
文浚眼明手快,將她細小的胳膊往回撈住:“你去哪?”
聲音是低沉有力的。
“我男朋友還在裏麵,我要去找他。”也許是因為剛剛的奔跑,也許是因為焦急,她的氣息不穩,鼻尖在這冬日的香港沁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
夜色那麽濃,將她姣好的麵容掩飾得有幾分朦朧。
“裏麵混亂一片,這時候進去找人,怕是找死還差不多。”
他說的沒錯,現場一片混亂,就連霓虹都仿佛是幻影,男人的聲音卻一絲不亂,反而有種清冷的嘲諷。
與此同時,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及近,跌倒的人似乎是遭遇了人流踩踏,受了傷,已經被隔離了起來。
可是他的話和這一切並沒有把瑩瑩的理智喚醒,她像個宿醉之人:“你放開我。”
這句話幾乎是咬著牙從喉間發出來的,她的聲音本如珠玉相撞般清脆,此刻卻帶了沙,似有些哽咽。
文浚不是一個耐心好的人,這會已經怫然不悅,她要送死,他何必多管閑事,可是思及剛剛她和他一起經曆的生死混亂,就這麽由著她犯傻多半要出事……
她越是掙紮,他越是不放。
未料想,這個毫不領情的女人忽然低下頭,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咬得那樣用力。
他吃痛地悶哼:“你屬狗的嗎?”
手一鬆,瑩瑩便不要命似的往前奔去。
很快,她就在警衛那裏被攔住了。
她雙手合十,低聲哀求道:“叔叔,放我進去吧,求求你了,我和我男朋友走散了,我得去找他的。”
若是平常,警衛哪抵得過柔柔弱弱又異常漂亮的女孩這般求情,可是裏麵已經有了人員傷亡,特殊時候,絕不可能再放任何一個人以身犯險。
見那女孩固執地死死糾纏,警衛也很為難,末了手幾乎放到了腰間的電棒上。
“別找了,親愛的我沒事的。”一個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長臂一張一攬便圈住了她的肩,將她的頭使勁往懷裏按的那隻手上有一個血紅的牙印——剛剛為了逃脫,她咬的時候用了力,此刻沁出的血珠正往外滾。
男人麵上帶了絲笑,對警衛說:“不好意思,女朋友擔心我出事,給你們添麻煩了。”
說完那個該死的男人竟在她掙紮之際,當著警衛,用嘴封上了她的唇,將她那句“他不是……”封在了唇間。
警衛搖了搖頭,青春真好。
那是一九九三年的開端,蘭桂坊高樓林立,城市的夜空璀璨耀眼,巨大的彩色氣球飄在空中,有煙火,有歌聲,有喧嘩,有眼淚,有呐喊,有宣泄,有掙紮,有哭泣,有新生,也有死亡……
一天之間,閱盡世間百態。
一個錯誤,拉開一生故事。
03
瑩瑩發誓,她生平從未見過這麽專橫的人,被丟進車裏的那一刻,幾乎是下意識地反手去開車門。
可沒有用,車門和車窗無一例外地被鎖得死緊,顯然對方對她的一舉一動,早有預料和設防。
而罪魁禍首麵色平靜地看著她。
車內光線並不明朗,可是就在剛剛,瑩瑩借著燈光隱約從倫廓中看出這是一個英俊的男人,隻是,這個人與她無冤無仇,甚至可以說素昧平生,為什麽非要阻撓自己。
不能亂了陣腳,瑩瑩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語氣放平緩了一些。她試圖說服他:“先生,我剛剛認錯了人,我已經道過歉,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所以還請麻煩你放我下車。”
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好心,文浚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讓他冷峻的麵孔有一絲危險迷亂的氣息:“如果我說不呢。”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可能因為今天天氣好,不想看人自尋死路。”這人理直氣壯,吐出這句,不由分說地發動了車子。
“你……要帶我去哪?”瑩瑩蒙了,“你怎麽可以這麽不講道理,如果阿良出了什麽事情,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
“……”文浚聽若未聞,直接把她當成了空氣。
車子拐了急彎,一腳油門開進了醫院,他把她扔到醫生麵前,語氣嘲諷又刻薄:“看看她腦子是不是有病?”
瑩瑩瞪了他一眼,在醫院亮白的日光燈下,才真正看清他,這個人眉眼漆黑,神情矜貴,經曆了這場混亂,依然人模人樣,衣冠楚楚。
雖然說,人不應該分三六九等,但眼前這個人怎麽看也不像和自己同一階層的人。
醫生也是個年輕男人,和文浚是熟人,他看了看瑩瑩,目光卻落在文浚的手上,曖昧地說:“敢情我們文總文少爺大半夜把我Call來醫院,就因為手被女人咬了?”
文浚給了他一記眼刀:“少廢話,她腳受傷了,檢查完她腦子後也順便給看看。”
瑩瑩心裏一驚,他怎麽知道她的腳受傷了?當時扭到的時候她一心隻想往人群裏衝,連自己都顧不上痛。
歐陽醫生讓她卷起褲腳。
瑩瑩將腳抬起來一看,果然腳踝扭傷,高高地鼓起了一個包。
那是非常難熬的一夜,在醫院裏折騰一番後,已是淩晨三點。
瑩瑩一瘸一拐地走在路邊,這條路與蘭桂坊全然不同,馬路寂靜無聲,別說是車,這個時候幾乎連個人影都沒有,唯有路燈沒精打采地亮著。
她心裏發起愁來,這可怎麽回去。
身後響起了一陣車聲,文浚將車開到她麵前,落下車窗,聲音淡淡:“上車吧,女壯士。”
“不用了,”她一字一頓地說,“我自己可以走。”
一方麵,她是真的不想再麻煩他,另一方麵“女壯士”三個字刺激了她。
“你是不是特別喜歡做不自量力的事?”他用火柴劃了一根煙,火光亮起時,
照著他格外幽深的一雙眼睛,像一彎湖,他的臉部線條幾乎可以用優美形容,火光熄滅後煙頭便剩下腥紅的一點,在夜色裏忽明忽暗,格外妖嬈。
“但是這與你無關吧。”不管怎麽樣,氣勢不能輸。
“我說最後一遍,上車。”煙抽到了一半,他的耐心好像已經消失殆盡,幾乎用了命令的口吻。
也許是被他駭人的氣勢嚇住,瑩瑩最後還是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一路無話,到了學校。
瑩瑩來不及回自己宿舍,而是先去了男生宿舍,可是魏子良沒有回來。
母親總說,瑩瑩遺傳了她的點死心眼,認準了的事,便會一條路走到黑。
瑩瑩一直在宿舍門口苦等了一夜,天亮的時候,宿舍樓下值班的大爺早上看到她將自己抱成小小一團,縮在門口,說:“同學,這大清早的,你忤這幹嗎呢?”
瑩瑩腳上本來就有傷,蹲久了又麻又痛,可是,身上的痛都抵不過對阿良的擔心。
這一夜,文浚也沒有睡好,他抬起右手,眼睛定格在上麵,嘴角揚起一抹微不可見的弧度。
這隻手被一塊素色手絹纏了一圈,綁了一個結。
兩個小時前,在醫院處理完柳瑩瑩的腳踝之後,歐陽說給要給他的手也做個簡單的消毒包紮一下,當時,他掃了柳瑩瑩一眼:“我看要打幾針狂犬疫苗?”
瑩瑩顯然也聽出他在拐彎抹角罵她,她敢怒不敢言地把錢包裏的錢都拿出來擺在桌上,文浚自然不知道這是她這一天賣花全部的收入,隻聽到她對歐陽醫生說:“今晚麻煩醫生了,這是我和他的醫藥費。我……先走了。”
然後便一瘸一拐又逃也似的離開了。
歐陽拿起桌上麵值不大但整整齊齊的一遝錢,在手上拍了拍,心中不無感慨,文浚帶來的女人竟然會主動付醫藥費,還真是頭一遭見。敢情她還不知道文總是個什麽身份嗎?
她人一走,文浚也拒絕了包紮,隻說小傷不礙事,就跟了出去。
香港各方勢力盤根錯節,這個時間段一個女孩子走在街道上,自是不會安全到哪去。
文浚開車將她送回了學校,有趣的是她之前一直拒絕上他的車,可是車子停下後,她卻沒有迫不及待地下車,反而向他握方向盤的手微微俯過身,說:“麻煩把手抬一抬。”
她的身上有淡淡的花香,他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卻像受了蠱惑一般,鬼使神差地抬起手。
確切地說,他想知道他她要做什麽。
“別動。”她不知從哪變出一方手帕,小心翼翼地在他的手上包了一圈,然後輕輕地打了一個結。
馬路上開過一輛摩托車,按說平時這個時間路上是不會有車的。有一瞬,刺眼的摩托車燈透過玻璃將他們車內照亮。
她微微低著頭,垂著眼瞼無比認真地幫他包紮著那個被她咬出來的傷口,她的頭發微微有些淩亂,額前有兩縷黑發滑落下來,將她本就白皙精致的臉修飾得更小了,仿佛還沒有他一隻巴掌大。
這一刻時間仿佛靜止。
她的麵容那樣溫良,眼神也是柔和的,與那個牽著他在混亂裏瘋狂奔跑的她,以及那個拚了命也要去尋找男友的她完全判若兩人。
他手背上的血跡已經凝固,被她細細包在手帕內,而他的眼神,也有一瞬就那麽凝固了。
“包好了,這幾天不要碰水,不然會留下印子。”她緩緩地抬起頭,說話聲音將他的思緒拉回來,“傷好了後,手絹丟了就行。”
見他沒應聲,她打開車門,風灌進來,將他吹得清醒了一些,她的聲音在和著風聲響起:"謝謝你送我回來,以後我們互不相欠。”
此刻,文浚坐在家裏豪華的臥室沙發上,咀嚼著這幾個字——互不相欠。
一雙漆黑的眸子,愈發深邃。
然後,他左手指尖一揚,扯掉了手上的手帕。
這是一方淺藍色的手帕,上麵繡著她的名字——柳瑩瑩。
他簡單地疊成一個方形,整整齊齊地放好,去洗手間衝幹淨手上的血跡。
04
家世顯赫根深葉茂的文家在半山和淺水灣都有房子,祖宅位於九龍塘,主樓是三層樓獨棟的老別墅。爺爺是香港赫赫有名的人物,有格局也懂享樂,年輕時幹出的都是讓人口口相傳的大事,買這裏的時候,連著這附近中意的地皮都一塊買了,不到五十歲就退休在家享受生活。
房子修建的時候用的便是當時頂級的材料,爺爺過世前,給後輩留了話——文家在,這座宅子便在。
文浚的房間在主宅二樓,這天他起來格外早,家裏的幫傭還在忙著準備早茶,見了他,說:“二少爺早,今天想吃什麽?”
說這話的人叫小秋,她和細細一起在文家做幫傭有些年頭了。
“父親起了嗎?”
“起了,老爺最近天天早起跑步,可勤了。”小秋指了指院子裏的林蔭大道。
文浚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走過去,走了一會兒,果然在成蔭的綠樹下找到父親的身影,男人穿著一身運動服,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場。
文浚小跑著跟上去,喊了一聲父親。
男人沒有停下腳步,他的步伐沉穩,氣息不亂:“無名湖邊那塊地怎麽樣了?”
“我去實地考察了,是塊好地。”文浚回道。
父子倆跑了兩圈,吃過早茶後,負責起居的細細手裏拿著一個衣架走過來,衣架上掛著熨燙好的潔白的襯衫:“二少爺,這件衣服袖口……”
“細細,有事改日再說。”文浚站起來往外走去。他是個講究的人,衣服永遠熨得筆挺,這方麵一直由著細細他們打理,沒出過什麽岔子,他也從不過問這些。
司機已經將車開到了門口。
管事的張媽數落了細細兩句:“細細,什麽事慌慌張張的,跟你說過多少遍,小事情不要去煩少爺們。”
“張媽,我洗衣服的時候,發現二少爺這個襯衫袖口的扣子掉了一顆。”細細在這個家這麽多年,自是知道少爺們的衣服,小到一粒扣子可能都是國外的大設計師訂製的,她就算把全部工錢拿出來也賠不起的,她委屈地說,“但真的不是我弄掉的。”
“先放著吧。找機會我和他說一說。”張媽到底是老道些。
沒有等到魏子良的瑩瑩,在食堂小小的黑白電視上看到蘭桂坊的新聞,才得知這場狂歡釀成的驚人慘劇,聽到死亡人數多達二十一人時,她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汗毛都要立起來了,電視上公布了傷亡的人數和名單,所幸沒有魏子良的名字,她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可是,她高興得太早了。
就在下一秒,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她的眼簾:杜芷君。
瑩瑩和杜芷君雖然算不上很好的朋友,但畢竟她是魏子良的小青梅,而且他們共同經曆過可怕的一夜,於情於理她都應該去醫院探望她的。
瑩瑩找了很多家醫院,才找到杜芷君住院的地方,她提著果籃愣愣地站在病房門口,不知應該先邁哪隻腳——她竟在這裏看到了那個她瘋狂地尋找和等待了整個晚上的人——魏子良。
瑩瑩感到鼻子一酸,她擔心他,瘋狂地尋找他,從昨晚到現在飯都不曾得進一粒,而他呢,他握著別的女生的手,眉目溫和如畫,滿臉微笑寵溺。
瑩瑩身體遏製不住地發抖,手中的果籃陡然掉落在地上。
“瑩瑩,你來了。”穿著病號服的杜芷君聞聲朝門口看了過來
魏子良也回頭看到她,他似乎張口想喊她的名字,卻沒有發出聲音。
他們靜默地對峙了一分鍾,那一分鍾,瑩瑩腦海中閃過很多自己與他相處的畫麵,她剛來香港不會講粵語,魏子良耐心地教她發音,他們尋找父親,遇到了騙子,是魏子良幫了她們,還有……那次溺水,四麵八方的水,無窮無盡地灌進耳朵鼻子,水壓讓耳膜傳來的轟隆隆的聲音,腳下卻像踩著虛無,人開始脫力,越是奮力撲騰和掙紮身體越失重,是他拔開水流,用有力的手臂拉住她,抱著她上了岸。
……
可是那些畫麵都在這個瞬間成為碎片,她忽然明白了一切,他對她做的一切都是出於善良。
也僅僅是善良。
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愛她,是她一廂情願地以為他為她做的一切是愛。
而今他用眼神和行動在她麵前承認了他的心。
瑩瑩彎腰將散落一地的水果一個一個撿起來,她心裏痛得要命,也恨得要命,她多想拎著果籃朝他的頭掄過去。
但她連那麽做的理由和資格都沒有,隻是沉默而僵硬地把果籃放在他們麵前的櫃子上,然後轉過身,默默地離開了。
一直走到醫院對麵的馬路上,她的步子才漸漸踉蹌,拚命偽裝起來的平靜終於沉沉地塌了,就仿佛那種溺水的感覺又洶湧而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單薄的肩膀瞬間垮了下去,雙腳也像失去了站立的力氣,頹然地蹲了下去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嗚咽起來,眼淚越來越多,最後終於放聲大哭。
這醫院裏每天都上演著生離死別,眼淚是最廉價,最沒用的東西了吧。
就這樣,她哭了很久,久到有一輛車開到了她麵前都沒有察覺。
05
茶色的車窗緩緩降下,從車裏走出來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他微微俯身遞給她一張紙巾:“你好小姐,你叫什麽名字?”
瑩瑩神情恍惚地抬起頭,心裏覺得奇怪,她並不認識他。
“我是一名星探,今天專程來醫院觀察哭泣的人,觀察了很久,就屬你哭得最好看。你願意跟我去試鏡嗎?”他拿出一張名片,用兩個手指頭夾著,放到她的手上。
“星探”這個詞瑩瑩隻在報紙和雜誌上看過,她所處的那個年代的香港,娛樂業高速發展,巨星輩出 ,張國榮、周潤發、張曼玉,鍾楚紅……這些名字好像突然之間就成了大街小巷家喻戶曉的存在。
瑩瑩也在雜誌上看到某某巨星因為逛街時被星探發掘,從此走上了星光大道的新聞 !
來港之後,偶爾聽人和秦淑雅開玩笑:“你們家瑩瑩長得這麽漂亮,將來要選上了港姐,沒準還能嫁個富豪成為闊太,你就跟著享福了。”
秦淑雅總是苦笑著搖頭:“選什麽港姐,我隻希望她以後找份穩定工作,和一個好男人本本分分地過日子。”
“說得也對,別看那些明星富豪,家財萬貫,生活混亂著呢。”
“……”
也許每個女孩心裏都保有一方天真,用來做夢 ,魏子良也問過她,瑩瑩你的夢想是什麽?
如果換作從前,瑩瑩一定會脫口說出自己的夢“我想成為一名舞蹈家。”,可是那時……
瑩瑩想了想,回道:“我希望能和喜歡的人白頭到老,如果有閑錢,就開一家屬於自己的花店,不用很大,足以養家就行。”
她以為自己是幸運的,因為她遇到了他,眼前人是心上人。
然而,魏子良終究不是她的良人,這段感情的終結如同一場夏日冰雹,兜頭而來,砸在她的心上,她毫無防備,隻能落荒而逃。
是狼狽的吧,可此刻,已經顧不上體麵了。
一九九三年的瑩瑩還是一個心無城府的小姑娘,心裏也多少帶了一些和魏子良賭氣的成分——想要證明給他看,讓他知道自己會變得更耀眼更矚目,那樣或許,他就會後悔沒有選擇她。
又想,如果真的當上了明星,那麽是不是就有更多機會露麵,有更多找到父親的可能了。
瑩瑩用力抹了一把眼淚,站起來為,上了墨鏡男的車。
心中不是不忐忑的,好在試鏡還算順利,對方隻讓她對著攝像機做了幾個表情,完後給了她一份合同。
合同是用A4紙打印出來的,有近十頁,筆畫繁多的繁體字。
可能是因為流了太多眼淚的原因,瑩瑩這會兒隻覺眼睛又澀又痛。
她這個人其實單純的很,沒來香港的時候,家裏有過幾年好光景,秦淑雅做生意忙不過來,她也經常在自家店裏幫著賣賣衣服,客人們愛跟她討價還價,她是個容易心軟的人,別人三句兩句,她就作出讓步了,但有些客人,刁鑽得很,你讓了步,他還總覺得自己吃了大虧,每當這個時候,瑩瑩就不跟她們爭論了,直接翻出進貨單給人看。
秦淑雅的合夥人是個精明能幹的人,她總說:“瑩瑩,你這樣做生意不行的。”
瑩瑩每次都一臉受教,但就是不改。
後來秦淑雅就不再讓她接觸生意上的事了,讓她專心跳舞。
她這樣的人怎麽會懂合同裏麵的彎彎道道,看完一頁就異常吃力了,心裏也亂,後麵匆匆掃了一遍,就抓過墨鏡男遞過來的筆,在上邊簽了字。
墨鏡男滿意地點了點頭,讓她好好回去休息,說養足精神才能拍廣告。
瑩瑩揣著合同,不知緣何,心裏已經沒有了來時的沉重。
她走出那幢灰藍色的廣告大樓,風在空氣中流動,她的黑發被風吹起來蓋住了視線,又吹開。
樓下有一棵巨大的聖誕樹,上麵掛了紅色的襪子和小禮物,瑩瑩走到樹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掛在上麵的禮物盒子。
可能上天終究會給每個身處絕境的人派發禮物吧,讓她不至於心死。
瑩瑩回頭望了一眼,心想這就是她工作的地方了嗎?
這樣想著,往回走的腳步就輕盈了起來,幾乎是毫無意識地,她的腳就踩出了簡單舞步。
可是,隻有那麽極短的一刹那,她倏地頓住,然後全身變得僵直。不,她答應過母親,也答應過自己,不再跳舞了。
如果舞蹈不能謀生,他們家已經沒有錢再供養她的愛好。
她搖了搖頭,快步向前走去。
她並不知道,這樓上的某扇玻璃後麵,有兩雙眼睛,正看著她。
“她這是幹嗎啊?開心成這樣?還真是隻小白兔。”摘下了墨鏡的男人露出了一雙銳利的小眼睛,他將一份文件遞給文浚,畢恭畢敬地說,“文先生,這是我們與柳瑩瑩的合同。”
文浚的目光片刻也沒有從樓下那個身影上移開,直到對方消失在視線的拐角,他才緩緩開口:“是她嗎?”
像是自言自語一般。
“她家住哪裏?”
小眼睛一時沒反應過來,看了看手中合同上填寫的住址,回道:“九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