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沒有去過九龍城的人很難想象在繁華的香港有這麽貧窮的一個地方。
狹小老舊的巷子,矮小灰暗的建築,曲折地延伸著,仰頭看時,能看到頭頂亂七八糟的線路。晾曬的衣服經常濕嗒嗒地滴著水,地麵也終年髒亂,到處可見廢棄的家具和生活垃圾,就連空氣也是潮的,散發著一股黏稠的黴味 。
瑩瑩她們的房子就租在其中,第一次來到這裏,瑩瑩覺得觸目驚心,她捂著鼻子,想逃。
可是秦淑雅說:“就這裏吧,打掃一下,挺好的。”
好什麽好。
她並不是窮苦人家出身的人,半生沒有過過苦日子,又怎麽會覺得這種地方好。
她不過是為了尋找父親,甘願委屈自己罷了。
十幾年前,在她們的家鄉,瑩瑩的父親柳開明得罪了權貴,連夜離家,自此音信杳無。
整整兩年,秦淑雅像失了魂般,形容憔悴,消極度日。
後來,不知從哪流出柳開明偷渡去了香港的傳言,母親忽然像變了個人,一反常態振作了起來,與人合夥做布匹和服裝生意,家境也漸漸有所好轉。
秦淑雅一心撲在事業上,店鋪日漸壯大,陸續在她們家鄉的城市開了好幾家店,可是,在瑩瑩十四歲那年,她忽然把店鋪悉數轉讓給了合夥人,散盡家財用了前半生所有的人脈關係,不顧祖父母反對帶她移居到了香港,瑩瑩才知道,為了這一天她準備了多久——
毫無疑問,她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尋找那個男人而做的鋪墊。
在這裏,她們租住的屋子又舊又小,不到二十平,裏麵擺下簡單的生活用品後,連一張像樣的床都放不進去,隻能靠牆放一張鐵架子床,上下鋪,母親睡在下邊。
房子的窗小得近於無,玻璃是壞的,透著一點昏沉的光。
後來瑩瑩買了一張大大的畫報,畫報上麵是一扇麵朝大海的窗,白色的窗欞,藍色的天,海水在陽光下透著幽幽藍光。
她將它貼在上鋪灰暗開裂的牆上,那就是她們家的窗。
與此同時,她在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努力,讓母親住上和畫報上一樣,真正帶大窗戶的房子。
所以,當那個星探找上她的時候,她想不出一個拒絕的理由。
可是這事是絕對不能讓秦淑雅知道的,秦淑雅最怕的就是她像她爸一樣好高騖遠,一步踏錯,終生歧途。
踩著鐵架子床搖搖晃晃的樓梯,瑩瑩從枕頭邊上拿出一個鐵盒子,這是她們剛來香港的時候,母親給她買的糕點盒子。
盒子是鐵皮的,上麵畫著英國莊園,十分精致漂亮,瑩瑩舍不得丟就用來裝些女生的小東西了。
她把合同放了進去,想了想,又怕母親看到,拿出來準備先藏在自己被子底下,這一拿一放之間,不小心打翻了盒子,嘩啦一聲,裏麵的東西掉了一床,有的從**滾下來落在了地上。
瑩瑩一 一一一將他們撿起來,寫著漢字的明信片,父親的尋人啟事,母親送給她所有的禮物,兒時喜歡的發卡,珠花,彩色的發圈,還有一粒方形扣子。
事實上,瑩瑩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扣子,那和扣子一樣的東西小小的一顆,外麵有一圈亮白精細的金屬邊,金屬裏麵還鑲嵌著兩排閃閃發光的不知道是水晶還是碎鑽的東西,沒有鑲東西的那麵紋路也是精致好看的,中間是通體透亮的綠,那種碧色,她長這麽大從未見過。
它實在不像她平常衣服上的扣子。
秦淑雅說,這是翡翠。
她做了很多年服裝生意,卻也把那扣子拿在燈下看了又看,不太確定地說:“這應該是一顆男士的翡翠袖扣。”
說起來袖扣也來得詭異,一周前,瑩瑩差點與死神擦肩而過,她大難不死帶回了它。瑩瑩睹物思人,又忍不住想起了魏子良,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那天的場景,心中一窒——
那天天氣很好,暖陽照在碧綠的湖麵上,淡而薄的一層,水流動時,湖麵便泛起水銀般細碎的光澤,層疊的,湧動的,像是新娘白紗的曳地裙擺,煞是好看。
湖邊搭著簡單的木板路,蜿蜒向下,路邊草木長勢頗好,有不知名的花躲在枝葉縫隙間慵懶地開著。而路麵卻幹淨整潔,既不見殘花,也沒有落葉,像是為了歡迎誰的到來而清理打掃過。
魏子良在前麵帶路,她拎著一隻淺藍色的小桶亦步亦趨地緊跟在身後,桶裏麵用清水養著幾尾遊動的福壽魚。
前些日子,秦淑雅碰到個熱心腸的婆婆,聽聞她們在尋找失散的親人,建議她讓家中小輩每年十二月十二日這天,去菜市場買九條福壽魚放生。
婆婆說這樣會得到福報的,保不齊要找的人就出現了。
秦淑雅信以為真。
事實上,隻要是關於父親的任何線索,她都會信以為真。任何可能,她都願意親自嚐試。
瑩瑩從沒有見過比她更癡心的女人。
在這偌大的香港城,尋找一個失蹤了十年生死未卜的人談何容易,一次一次的滿懷期待,卻換來一次一次的失望,秦淑雅終日沉默,頭上添了銀絲,麵上笑容越來越少。
瑩瑩覺得也許他們這一生都不可能找到父親,說實話,她對那個男人已經沒有什麽印象,如果不是母親拿著一張黑白照反複地看,瑩瑩可能早已經不記得他的容貌了。
可是,無論如何,她都不忍心看到她媽傷心,當她的眼睛裏閃著希望的光芒時,她就想,一定要努力不能讓她流淚。
那天,臨出門前,秦淑雅又仔仔細細地叮囑了一遍:“瑩瑩啊,婆婆說了,福壽魚是淡水魚,你可不能放到海裏邊去。”
“媽,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一定給他們找一片淡水湖。”
可她哪裏知道什麽淡水湖,所幸魏子良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他帶著瑩瑩穿過那些摩天大樓,穿過城市的心髒,在這裏找到了這片鬧中取靜的淡水湖。
瑩瑩幾乎是心情雀躍地走到湖邊,她輕輕地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小桶裏的魚連水一起倒進了湖中:“好了,你們自由了,遊吧遊吧。”
魚兒搖著尾巴,好像聽懂了她的話般,一會兒就消失在深水中。
午間的陽光灑了少女一身,淡金色的,她有一頭過腰長發,烏黑厚亮,白薔薇色的皮膚,眼睛如同寶石一般黑白分明,盈盈似水,往那碧水邊一站,堪堪入畫。
魏子良不禁輕輕地喚了一聲:“瑩瑩。”
“嗯。”
“你真好看。”
瑩瑩的臉一紅,下一秒被他握住了手,說道: “瑩瑩你看,那邊好像有人在釣魚。”
瑩瑩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到幾個人,隻是她們離得遠,看不清楚他們的麵容,隻能依稀看出為首的人一身黑衣,個子卻高,而在他們身後不遠處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
“瑩瑩你說,他們不會剛好釣走你放生的那些魚吧。”
“不會的。”
“走,我們過去和他們說道說道。”魏子良牽著她往那邊走。
“別去了,阿良。”瑩瑩適時地出聲阻止,“這世上有人種花,有人摘花,有人放生,也有人殺生。各自心安就好。”
02
百米開外,老劉恭恭敬敬地對為首的人說:“文先生,您看,在香港很難找到這種位置的淨地了,放眼整個港城也隻有您能夠拿下它。您覺得怎麽樣?”
老劉其實並不老,四十幾歲,中等身材,中年男人的世故油膩在他身上都能找到。
“是塊寶地。”文浚高大英俊,談吐不俗,確實是個鶴立雞群的男人。隻是他這人平日說話聲音淡淡的,有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沉穩和清冷。
“您說得是,經您點石成金,可以預見這裏未來的繁榮盛景,這是這片土地的榮幸。”老劉的笑容像是準備好的,貼在臉上,見文浚沒有搭腔,連忙招呼湖邊擺弄釣具的人:“嘉樹,文先生來了,你還愣在那裏幹嗎?快來問個好。”
又介紹說:“文先生見笑了,這是不才犬子劉嘉樹。”
能和文家人搭上點關係的人,多半是半隻腳踏上了財富之門,因此老劉才會讓自己十三歲的兒子在他麵前混個臉熟。
“文先生好。”劉嘉樹青春期剛剛開始變聲,聲音有些他們那個年紀特有的沙啞,人倒也機靈。
“這河裏都有些什麽魚?”
“就是一些草魚、鯉魚之類的。”嘉樹回道。
“文先生平時工作繁忙,難得來一趟,我已經備好了漁具,您這邊請。”
文浚看了一眼支在湖邊的釣竿,竿尖一根透明的滯線紋絲不動地紮在水中。
他閑廷信步走過去坐在為他準備的椅子上,反手向後揮了揮。
幾個人識趣地退了幾步,不敢靠得太近,卻也沒有離得太遠。
不多一會兒,滯線微微一動,水麵上的浮漂立直並緩慢地下沉,文浚似乎是一個耐心的釣魚人,他靜靜地坐著,整個人看上去都很放鬆,也並沒有心急去揚竿。
他在等,等到浮飄消失在水麵的刹那,利落地轉腕抬竿,手臂一抬,飛魚入桶
動作賞心悅目得讓身後的人拍手稱好,助理謝銘問劉嘉樹:“看出來文先生釣的是什麽魚了嗎?”
“是福壽魚,福壽齊天,好兆頭。”老劉搶在嘉樹麵前回道。
“這種魚也叫羅非魚。”文浚眼睛依舊盯著湖麵,“如果湖中有其它品種的魚類,最好不要放入它,它很強勢,一旦在這一片水域裏生存繁殖,那麽它就會搶走其他動物的資源。”
老劉沒有想到文浚會開口說出這樣一番話。
混跡於名利場的人都有一套說話的技巧,通常都不說透,點到為止。
越是這樣越值得細細推敲,過細處發現每一句話都蘊含深意。
老劉自是深諳這個道理。
倒是奇怪,嘉樹經常來湖邊釣魚,每次帶回家的也都是一些常規的品種,今天也是趕巧,居然釣到一條羅非魚。
得虧老劉反應快:“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羅非魚能搶占其他同類的資源,必有它的過人之處。”
此刻他心裏想,他文浚在香港少年成名,而今不過二十六歲,卻已經在各個領域風生水起,其強勢與淩厲,他不就是一條羅非魚嗎?
03
清風撫過湖麵,湖的對岸高聳著筆直的樓宇,一眼望去擠擠挨挨爭先拔起,仿佛要攀入天跡。而另一邊卻依稀可見山巒,白雲像棉絮團團飄著。
魏子良提議:“瑩瑩,不如我們在湖麵上劃一會船?”
魏子良穿著一件白色上衣,高高瘦瘦,容顏勝雪。他眉梢那獨屬於少年的溫暖常常不自覺地感染著瑩瑩。
湖邊泊著幾搜舊漁船,船上的油漆脫了大半。
瑩瑩還沒坐過船,心裏躍躍欲試,不由得點頭應允:“好啊。”
待魏子良解開綁在樹上的粗繩,瑩瑩試探地伸出右腳,一隻腳剛踩在船上,另一隻沒來得及上船,整個船就向水麵漂去。
雖然瑩瑩自幼練舞,身體平衡不錯,但船漂得太快,船身又小,她一個踉蹌,上前兩步,船反而劇烈地搖晃著向前傾翻了過去。
“瑩瑩,小心。”
魏子良要拉船繩,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隻聽到撲通一聲,是瑩瑩落水的聲音。
“阿良,救命”瑩瑩掙紮著,下意識地呼救,可是一張嘴水就灌進了嘴中。
魏子良也不會遊泳,他小心翼翼地踩上那艘沒有解繩的漁船想要將瑩瑩拉上來,然而,船被繩子牽製,無論怎麽也夠不到她奮力向上伸出的手。
眼睜睜看著她掙紮,下沉,魏子良也慌了。
“救命啊,救命。”
好在這個時候他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智,朝著那些釣魚的人所在的方向大聲呼救。
老劉和嘉樹他們都聽到了聲音,父子兩對視了一眼,剛要說什麽,卻發現文浚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起來,一雙長腿,朝著聲源而去。
後來瑩瑩回憶起溺水的感受,四麵八方的水,無窮無盡地灌進耳朵鼻子,水壓讓耳膜傳來的轟隆隆的聲音,腳下卻像踩著虛無,人開始脫力,越是奮力撲騰和掙紮身體越失重。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瑩瑩自心底升騰而起,她感覺氧氣在消失,力量在流逝。
有一刻,真的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不,她不想死,媽媽,沒有了她,媽媽該怎麽辦啊。
那是她腦海裏僅存的念頭。
可是,好冷,大腦和身體的知覺被越來越多的水吞噬,世界陷入了漫無邊際的黑暗。
過了好久。
直到……
直到水被拔開,一雙有力的手臂撈住她,恍惚抱著她上了岸。
是阿良嗎?
阿良來救他了。
瑩瑩攀著那隻手,想呼喚他的名字,可是發不出聲音,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睜開眼睛,終於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阿良的身影。
白衣勝雪的阿良。
她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瑩瑩在醫院醒來,魏子良他坐在他的床邊,說:“阿姨,瑩瑩醒了。”
瑩瑩才知道這事驚動了她媽,秦淑雅說:“阿良,你守了一晚,快去休息。我來照顧她就行。
瑩瑩見魏子良的臉色十分憔悴,心中十分感動。如果說之間還有什麽不確定,那麽就在那一刻,她想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辜負這個人。
後來秦淑雅告訴瑩瑩,她從水裏被救上來後手裏一直緊緊地握著的,就是那粒翡翠。
瑩瑩也覺得奇怪,湖裏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秦淑雅認為這是吉兆,讓她好好收著它,說是河神給她們的暗示。
瑩瑩心想明明是湖,哪來河神,可是她什麽也沒說,隻是牽了牽嘴角,對她說好。
而今她雙手捧著那顆翡翠,出了神。
04
周五,瑩瑩早早從學校離開,因為下午要拍攝一個廣告。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踏進這幢廣告大樓,但瑩瑩還是和第一次來一樣的緊張。
幾個工作人員將瑩瑩帶到了一個擺著攝像機,有很多布景的大房間,一個戴著黑色帽子,滿是胡茬的男人從機器後麵走出來,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說:“衣服脫了吧。”
瑩瑩一愣,她從來都沒有在人前脫過衣服,還好,今天她在裏麵穿了一件長袖襯衫。
她想了想,微微別扭地側過身,慢慢地把外套脫下,露出裏麵有些舊的米色襯衫。
對方仍然不滿意:“還有襯衫 。”
“就在……這裏嗎?”瑩瑩驚愕地張大嘴。
“就在這裏。”那人加大了聲音,似乎有些不耐煩了,”你新來的嗎?要拍的是什麽廣告沒人和你說?”
“沒……沒有。”
“別愣著了,快點。”
瑩瑩拽緊自己的袖口,用了力,衣服已經有了褶皺,可是她的人卻沒有動。
導演看向墨鏡男:“這新人你從哪裏找的,這麽不懂規矩。”
墨鏡男也有些不滿:“瑩瑩,快按導演說的做。”
“可是……可是這裏沒有換衣間?”瑩瑩看著這屋兩個男人,臉早已經像燒紅的蝦子,她能接受的最大尺度是脫一件外套,說什麽不肯繼續。
末了弱弱地說:“我可以不拍嗎?”
墨鏡男把她拉到一邊:“你這是鬧什麽別扭,你知道這廣告有多少人等著拍嗎?”
“對不起,我不拍了。”瑩瑩感覺到自己一分鍾也待不下去了,抓起自己的外套想往外走。
“柳小姐,你想清楚再決定。”墨鏡男走過來,剛好站在她麵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我已經想清楚了。”
墨鏡男冷笑:“不拍也行,按合同你應該賠償公司五十萬違約金。”
“你說什麽,五十萬?”瑩瑩驚呼,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合同坑了,泰淑雅從小就教育她,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當年她爸會得罪地方權貴,就是因為他輕信了別人,以為可以發大財。
別說五十萬,她現在連五十塊都沒有。
現在身在別人的地盤,對方又手握合同,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終究是無計可施。
瑩瑩急得渾身是汗。
文浚是被攝影棚裏劇烈的吵鬧聲吸引得停下了腳步,他推開並未上鎖的門,聲音大得讓裏麵爭執的人全被吸引過去。
瑩瑩也抬起微微泛紅的眼,望向他。
這天,文浚穿了一身淡灰色的手工西裝,從衣領到褲腳,無一不熨燙得筆直挺闊,顯得身形愈加高大俊朗,眉眼裏不是那日隨意嘲諷的表情,而是一派威嚴冷峻,一雙眼睛,猶如冬日湖泊般幽深。
他身後還站了個年輕男人,他轉頭對男人輕言幾句,然後朝瑩瑩走了過來……
05
不等文浚走到瑩瑩麵前,導演就認出了他:“文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又趕緊介紹:“哦對文先生,這是我們公司新簽約的模特。”
“新人?”文浚居高臨下地掃了瑩瑩一眼,並沒有與她相認的意思,反而不滿地說:“你們培養新人的眼光越來越不敢恭維了。”
這話讓柳瑩瑩感覺到一陣屈辱。
冤家路窄,竟然在這裏又遇到了他,她低著頭,不讓人看到她赤紅的雙眼。
偏偏導演對文浚的態度與剛剛對自己判若兩人:“文先生說得是,我們這小廣告公司的新人自然入了文先生的眼。”
“那就換人吧。”
對方一時沒反應過來。
文浚忽然伸手握住瑩瑩的手腕,幽深的瞳孔在那張英俊的臉上像一灣冬日湖泊,他在小導演和墨鏡男驚愕的目光中一言不發將她從那黑暗的懸崖邊帶了出去。
“文先生,她和公司有約在身,您不能帶走她……” 墨鏡男為難地跟上來,聲音後半部分隔在了門外,顯然是文浚身後的年輕男人,阻止了他。
瑩瑩走在陽光底下,文浚還拽著她的手,她竟一時之間忘記去掙脫,隻側頭望向他沉默清俊的側臉。
直到他忽然停下腳步,鬆開她:“看夠了?”
瑩瑩:“……”
她臉上的緋紅還未退去,文浚覺得現在的她像一顆桃子,青春又健康、還有些可愛。
可是瑩瑩實在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會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遇到這個人。
是的,她承認,剛剛如果沒有他,後果不堪設想。
可是,他有必要把話說得這麽難聽?
“不要以為你幫了我,我就會原諒你的無禮。”
“你怎麽看出我需要得到你的原諒?”他挑眉,眼裏的戲謔那麽明顯。
“我……”她竟一時語塞。
是的,他沒有必要求得她的原諒。
雖然上次她將她送到醫院包紮了腳,又將她送回了學校,證明他這個人其實不是太壞,可是,他也絕對不是什麽好人。
“說實話,我很欣賞你這一種盲目的自信。”
“彼此彼此。”瑩瑩實在沒有心情和他周旋下去,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從廣告大樓裏逃出來會有怎樣的後果,心中充滿了擔憂,悶聲往前走著。
“很想成名?”文浚跟上來。
她也懶得解釋:“是啊?。”
“模特這碗飯可不是誰都能吃的。”
“什麽意思?”
“我以為意思不難理解。”文浚說完兀自轉身走了。
“什麽人啊。”
瑩瑩鬱悶地回去翻出合同,她仔細細看了幾遍,越看越憂心忡忡,隻後悔自己當時怎麽就貿然簽了字,心裏知道這次自己惹上了大麻煩,可是又想不到解決的辦法。
就這樣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天。
秦淑雅幾次見她心不在焉,關切地問:“瑩瑩,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瑩瑩?”
“媽,你叫我。”
“你這孩子,最近是怎麽了,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
母女正說著話,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瑩瑩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走上去攔住了準備去開門的秦淑雅。
不怪瑩瑩警惕,這一片治安本身不是很好,他們住的房子平時鮮有客人。
這敲門聲響得很不對勁,不知為何瑩瑩有種不好的預感,想起自己在合同上填的地址,急急豎起手指在嘴邊比了一個“噓”的手勢 ,輕聲說:“媽,不能開門,千萬不要開。”
敲門的人卻很有耐心:“柳小姐,請問您在家嗎?”
全然陌生的男聲。
這下,瑩瑩頭皮發麻,心裏更加害怕起來,她也想過他們會找上門來,可是沒有想到來得那麽快。
秦淑雅疑惑地看著她:“瑩瑩,是認識你的人嗎?”
瑩瑩飛快地搖頭,輕聲說:“媽,我以後再和你解釋。”
敲門人見裏麵沒有動靜,並沒有馬上離開,他四處看了看,發現這個房子居然連像樣的窗都沒有,看了看手中的牛皮紙袋,又折回門前,將它從門底的縫隙裏慢慢地推進去。
屋內的瑩瑩眼看著一點點推送進來的文件袋,她十分防備地攔在她媽麵前,半天不敢動,直到聽到門外的腳步聲走遠。她才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緩慢地,試探地把文件袋拿起來,解開封口的白色線繩。
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她把頭躲得遠遠的,真怕從裏麵跳出什麽。
可是沒有,瑩瑩十分驚愕地發現,那裏麵裝的竟然是演藝公司的解約合同。
合同上廣告公司紅色的印章十分醒目。
06
瑩瑩飛快地打開門,門外早已經沒有了人影。
她不假思索地追下樓去,一直追到樓下的巷子裏才看到那道身影——來人醒目的黑西裝與白襯衫與這巷子顯得格格不入。
可是,一晃,那身影便消失在轉角。
瑩瑩焦急地喊道:“先生,請留步。”
沒有回應,那人顯然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喂,你慢點啊……”
她加大了聲音,那人終於聞聲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到喘著粗氣追上來的瑩瑩。
瑩瑩深吸了一口氣,實在跑不動了,她用手拄著膝蓋,覺得這個男人有些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那人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主動自我介紹說:“我叫謝銘,是文浚先生的秘書。”
他這麽一說,瑩瑩終於想起來,他是跟在文浚身後的那個男人:“謝先生,您怎麽……”
她想問,您怎麽知道我家住在這裏,又怎麽會給我送來這份合同。
可是一時沒喘過氣來。
“我來是想告訴您,一切都解決好了,廣告公司的人不會再來找您麻煩了,您放心。”
瑩瑩想起那個星探讓她賠償的樣子,現在仍覺得心有餘悸,五十萬對於她和她的一家來說是個天文數字,哪怕是在早幾年她媽生意鼎盛的時候她也沒見過這麽多錢呐,可是眼前的謝銘卻這樣輕描淡寫,仿佛隻是談論今天天氣。
所謂無功不受祿,更何況她所受的是一筆巨款,瑩瑩不由得警惕起來:“謝先生,不好意思,冒昧地問一下,你們……”
她覺得自己的問題都有些羞於啟齒,頓了頓:“你們為什麽要幫我?”
“文總交代的事,我們下麵的人不敢多加過問的。”謝銘十分禮貌客氣,風度翩翩,全然沒有他老板那樣頤指氣使的氣質。
“文總?”瑩瑩咀嚼著這幾個字,疑惑又加深了幾分。
她知道他叫文浚,事實上,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幫她了,他到底是什麽人呀?
也許是因為想事情想得入了神,她沒有看路,差點撞到了前麵的牆上,她堪堪退了一步,見到牆麵上貼的舊報紙,才猛然想起這個月忘了給母親訂報紙,母親肯定等著的。
正要往回走,忽然,那張舊報紙上麵的醒目的頭版新聞標題突兀印入她的眼簾——文氏集團二少爺文浚留學歸來參加文爺葬禮,百億富三代表情沉痛。
看得出來,報紙已經發了黃,可見貼上去有一些年月了,旁邊那張黑白照片更是模糊不清,中間還被撕掉了一道,露出灰白色塗著石灰的牆麵。
瑩瑩隻能從中隱約看出幾個穿著黑衣,別著白花的人站在一片墓園中,肅靜而悲傷。
來香港這些年,別的不說,文氏集團瑩瑩還是知道的。
瑩瑩先前隻覺得文浚專橫霸道,有種渾然天成的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而今想起他的衣著和做派,想起那個導演對他恭敬的樣子,終於明白過來,原來他竟是文家養尊處優二少爺文浚。
這些年,秦淑雅便堅持訂閱每個月的報紙,她們也在小報上登過父親的尋人啟事。
而文氏集團和文家人的新聞經常出現在財經版塊和娛樂版塊上。瑩瑩記得前段時間報紙上還登過文家大少爺和某個女明星的緋聞。
那時,她以為那些都是離她很遠很遠的世界,是她想都不敢想望都不敢望的世界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