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香港有不少銷金窟,但像M&K這樣豪華顯赫且深受城中富豪喜愛的場所屈指可數。M&K占地幾千平方米,是集酒吧、夜總會、KTV和會員高級會所於一體的場所。

恢宏大氣的牌匾下站著製服整齊的門童,一樓的酒吧裏每晚均有大型歌舞和現場樂隊演奏,在外麵都能聽到裏麵的靡靡之音。

瑩瑩不知道徐惠蘭為什麽要把地點定在這裏。

她站在門口,見到年輕的女人風情萬種地倚在牆邊抽煙,這一切都是她所陌生的、格格不入的,徐惠蘭說:“事成之後,你到M&K707號房間,有人會把你父親家現在的住址給你。”

已經來不及多想了,這些天,瑩瑩所有的心智都被把那個男人帶到她媽麵前,替她完成畢生心願的念頭占據,為此,哪怕讓她付出一切,她也心甘情願。

幾乎不帶什麽猶豫她便一腳踏進了這個裝潢極其華麗的世界。

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迷宮一樣的地方,燈紅酒綠,光怪陸離,瑩瑩頭回涉足,有點暈,繞了一圈才找到電梯,進去卻發現所有數字按鈕形同虛設,她根本按不了樓層。

正準備出去另尋路徑,外麵有人進來了,來人拿了張黑色的卡片輕輕往上一貼,電梯跳出兩個數字:二十八。

電梯徐徐上升的同時,瑩瑩意識到了什麽,下意識地向著那個陌生的男人開口求助:“先生您好,我沒有帶卡片,能不能請您幫忙刷一下七樓?”

對方彬彬有禮:“抱歉,這是部專屬電梯,去不了其他樓層。”

瑩瑩這才發現這電梯確實與她平時坐過的那些不太一樣,它豪華得像一個房子,如他所說,電梯門一路都沒有開合。

在焦急等待中,門終於開了,瑩瑩飛快地衝了出去,後麵的人也走出來:“小姐,搭乘這部可以下樓。”

他走過來,幫她按了上麵僅有的那個向下鍵。

瑩瑩覺得自己遇到了好人,雙手合十,一雙眼睛清亮如水:“謝謝您。”

順利地下了樓,走道鋪著厚厚的地毯,瑩瑩的腳步踩上去沒有聲音,門牌還算好找,穿著服務生衣服的人看到她,心下了然說,“您是柳小姐吧,把東西給我就行。”

瑩瑩從包裏拿出資料,交到那個人手中:“那我要的東西呢。”

“您請跟我來。”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這個引路的服務生居然再次把她帶到了二十八層。

二十八層,也是 M&K的頂層叫雲端,是城中頂級富豪聚會玩樂的場所,在這裏一杯酒便可抵普通家庭幾年的收入。

引路的服務生小心翼翼推開了那扇厚重的門,直到很久以後,瑩瑩依然無法完整地描述她在這裏看到的一切。

房間裏濟濟一堂,有男有女,女的個頂個漂亮,甫一觸目像是誤入了選美現場,細看讓人瞬間紅了臉頰,有人端著酒杯媚眼如絲,她人被蒙上眼睛在玩遊戲,有妙齡女子旁若無人地坐在自己比自己年長的男人腿上。

最讓她覺得觸目驚心的是,在他們的中間長長的大理石餐桌上擺著一道“大餐”,是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僅關鍵部位用闊大的綠葉蓋著,上麵擺滿了各種精巧的料理。

她就那麽靜靜地躺著,肌膚在亮白的燈光下白得發光,在她的四周擺滿了金屬刀叉。

這到底是個怎樣的世界?

瑩瑩哪見過這等世麵,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眉微微攏起,這裏的一切都讓她感到不適。

可是就在這時,有個女生走過來對她說:“你怎麽穿成這樣就來了?我看你麵生,第一次來嗎?”

瑩瑩看了看滿座大胸和大腿,再看自己那裹得嚴實土到掉渣的T恤牛仔褲,確實格格不入。

等不及她解釋,那女生推著她:“快快快,那邊有更衣室,我帶你去換件衣服。”

“對不起,我……”

“你什麽,既已來了這裏,說明這兒有你需要的東西,但你也必須趕緊適應這裏的規則。”

這句話讓瑩瑩所有的不安和抵抗情緒都胎死腹中,她想,難道徐惠蘭把她爸的地址放到了這裏,可是,要怎麽才能拿到?!

不管怎麽樣,沒有拿到地址,她不能就這麽離開。

瑩瑩還是換上了女生給的裙子,這是一條白色的一字肩收腰裙,背上有一處長及腰部的鏤空,腿上也是前麵短,後麵拖長的設計,她從更衣室出來,用手扯著裙子,挪動著步子,感到渾身不自在。

沒想到竟然遇到了電梯裏有過一麵之緣的男人。

男人也看著她,眼底滑過不加掩飾的驚豔。

她原就好看,脂粉未施的臉上嵌著盈盈似水的一雙眼睛,像沉在清水中的寶石。

隻是這雙眼不知為何充滿焦急迫切。

他不由得讚賞地說:“很漂亮,這衣服很襯你。”

那女人說:“原來是葉董的人,難怪如此清新脫俗。”

還沒等瑩瑩從回過神來,身後緊閉的門再次被推開,有人說:“是文浚,文浚來了。”

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陡然聽到熟悉的名字,瑩瑩以為是幻覺。然後,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朝著門口看過去。

闊步走來的男人長眉深目,白衣勝雪,似裹挾著最冷的風,可不正是文浚嗎。

原來,這才這才是他的世界,是真正的富豪們的玩法,酒池肉林,紙醉金迷。

她無端覺得胸口悶悶的。

02

幾乎所有人都站起來對文浚笑臉相迎。

瑩瑩小時候聽過姥爺說餐桌風水,餐桌上的主位、次位很有講究,主位也稱之為上座,需要德高望重的主要人物以個人運勢作為鎮壓。

原本坐在主位的那個年紀稍長的男人,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攀著文浚的肩:“阿浚,這邊坐。”

瑩瑩知道文浚的能耐,可她也沒想到這麽年輕的文浚能在這幫富豪中有如此地位。

文浚說:“喜爺,客氣了,您坐。”

而這個過程,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正眼看瑩瑩,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此時服務生把醒好的紅酒給文浚酌上,眾人端起酒杯重新站起來,酒杯碰在一起都是金錢的聲音。

瑩瑩隻看到文浚的喉結微微滾動,一口便喝盡了杯中的酒。

繼而,他對服務生說:“把我帶來的那幾瓶白蘭地開了。”

明暖的燈光耀了他一身一臉,可不知道是不是瑩瑩的錯覺,他身上卻沒有丁點兒暖意。

“文少給我們帶了好酒,今天這是有口福了。”文浚對麵穿著黑色蕾絲裙子的漂亮女人眨著畫得濃墨重彩的大眼睛,巧笑倩兮。

坐在她一旁的另外一個女孩卻把目光轉向了瑩瑩,說:“今日葉董帶來的這個妹妹水靈得很啊,第一杯酒我們敬給文總,這第二杯酒借著文總的美酒和美意,敬妹妹。”

瑩瑩發現,不知何時辦事效率高得不行的服務生已經給自己將紅酒杯換成矮腳酒杯,這酒杯杯口看著不大,但腹部卻十分寬,實際容量應該不小,現在杯中的彌漫著醇厚芬芳的**,想必便是文浚帶來的白蘭地。

瑩瑩頭一回喝酒是和文浚一塊在學校的小吃街遇上魏子良,那次幾瓶啤酒,便讓她喝到微醺,第二次,在海邊別墅,文浚用不同的飲料還有巧克力給她調酒,那酒太好喝,她貪杯,最後酩酊大醉,醒來後躺在文浚的**……

想到這裏,她便覺得臉上火燒一般。

自那以後,她便對自己說,以後不能再隨便喝酒了。

可是沒人告訴他,別人主動敬上來的酒,該怎麽拒絕。

或許是因為心虛,也因為別的什麽,這個時候,她不敢向文浚求助,別說求助。她連直視他都覺得害怕,怕碰觸到他冰冷如鐵的目光。

今晚發生的一切太過迷幻,她不知道他與她怎麽會在這種地方相遇,又怎麽到了這個境地。

可是容不得她多想,那個女孩催促著:“怎麽?不給麵子。”

瑩瑩沒說話,端起麵前的酒杯,學著他們的樣子,悶聲大口大口往腹中吞咽

這酒的口感不算烈,喝起來柔和香醇,但是酒精都上了四十度,法國幹邑區所特產的白蘭地EXTRA超過三十年酒齡,是難得的好酒。

瑩瑩剛一杯入腹,竟響起了掌聲,那女人拍手,她身邊的男人幾乎是無縫接入地說:“我這一杯,也敬你和葉董。”

然後像約好一樣,一輪一輪酒敬了過來,沒幾杯,瑩瑩便已麵色潮紅。

可她來者不拒,讓那些豺狼虎豹對她攻勢越發不手下留情。

叫葉董的男人看不過去了,在她拿起杯子的時候,按住了她的手:“我來替你喝。”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瑩瑩感覺到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道冰冷的目光從某個方位朝她剜過來。

她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立刻搖頭說:“不用。”

葉董看著越喝越勇的小女生,她那雙眼睛盈盈似水,在酒精的作用和燈光的照耀之下似乎更亮了,能讓人沉進去。

他撫慰般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不是特別過分的動作,頗有些醉意的瑩瑩沒有太過在意,可是在場有個人卻忽然起身。

等瑩瑩反應過來時,高大偉岸的男子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她麵前,他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文浚對主位上的人說了聲:“喜爺,先失陪了。”

說話間人已經拉著瑩瑩往外走。

不知是冷氣太足還是什麽原因,雞皮疙瘩密密麻麻爬上了瑩瑩的手臂。

她倒吸了口涼氣,腳步踉蹌,若不是那股巨大的力道牽製著她,她的人已經有些站不穩。

03

文浚再次將瑩瑩帶進了那幢房子,這一次,沒有溫柔的燭光,沒有醉人的月色,更沒有美食和祝福,有的隻是他比海更洶湧的怒氣:“為什麽去那種地方?”

瑩瑩覺得頭重腳輕,可她也知道,如果自己如實說,隻會讓他更加生氣和憤怒,她索性咬了咬嘴唇,挑眉頂撞道:“你都可以去,我為什麽不可以。”

“很好。”他嘴上說著好,可是聲音是陰冷入髓的。

一整個晚上隱而不發的男人在這一刻終於卸下了麵具,近乎粗暴地將她丟在**,大手一個一個去解她胸前的扣子。

他從來都知道她的美,白瓷般細膩的肌膚像是發著光,這一晚的她,美得令人窒息。

天知道,在看到她穿露肩又露背的鬼衣服出現雲端的時候,他有多生氣,可他強壓著胸腔裏的怒火,偏要看她到底想幹嗎?!

她倒好,見了他,還鎮定自若地以葉董女伴的身份坐在席上,來者不拒地和眾人喝酒,喝到後來,竟連那個男人摸頭而渾不自知,他手中的酒杯幾乎要捏碎。

眼見衣服一件一件被褪去,瑩瑩死死護住身上僅剩的那件吊帶,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對他說:“文浚,請你不要這樣。”

他好看的眉頭攏在一塊,對她的話充耳不聞。

“你說過不會傷害我的。”她的聲音微弱,一說話便是酒氣,“你說過的。”

到了最後,近乎祈求。

是的,他親口說過,“雖然我渴望你,想擁有你,但是如果你不願意,我不會碰你,更不會傷害你,因為,我舍不得。”

大手微頓,但隻有極短暫的片刻,下一秒,那雙手便扔掉了手中的她的衣服,將她的雙手禁錮在了頭頂。

“可我沒有說過你可以背叛我。”他的雙眼赤紅,眼裏有壓製不住的怒意和噴薄而出的欲望,幾乎要將她生吞活剝。

他的大腿已經抵住了她,她整個人在他身下不能動憚半分。

她的心寸寸灰下去,在他粗暴而密集的親吻中絕望地緊閉了雙眼。

不去看,痛苦會不會就少一點。

可即使是這樣,他也不讓她如願。

“睜眼。”他命令。

她悲傷地睜開眼睛,努力控製自己才不讓淚水湧出來。

他不知何時已經脫掉襯衫,隱在衣服下麵流暢的線條和腹肌便一覽無餘,他的肌理緊實,精瘦有力,但也不過分誇張。

在他強而有力的攻勢中,痛,羞愧以及難言的悲傷將那一晚的記憶融成了一個心結。

他對她食言了。

她心裏知道,是她有錯在先,他是一個對一切都精確縝密、成竹在胸的人,最無法容忍的是生命裏有自己無法掌控的事情發生。

可是偏偏,欺騙和背叛了他的是她,所以他才會這樣。

最讓她痛苦的是,她的母親最終還是沒能見到他父親最後一麵。

就在那個他與她巫山雲雨的夜裏,積鬱成疾的母親走了。

她最後的時光,隻來得及見上趕過來的女兒一麵。

將一本存折交到她手上,張口想喊她的名字,卻沒有說出話了,最後吐了一口鮮血。

染紅了床單。

而她留下的那本存折裏麵有零有整,四萬一千四百四十八塊。

這是她這倉促和悲哀的一生裏,留給女兒最後的東西。

瑩瑩痛哭失聲。

在那間病房裏,她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姍姍來遲的父親柳開明——他也是劉嘉樹的父親,外界都叫他老劉。

瑩瑩想過很多見到柳開明的場景,但沒有一個是現在這樣的。

這個男人大腹便便,已然不複年輕時的模樣,不是瑩瑩所見的照片上的男子,也不是秦淑雅口中那個給她送桃子,會唱花鼓戲和越劇的男人,他隻是一個陌生、平庸、油膩的,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人。

她可憐的母親背井離鄉,尋覓半生,蹉跎半生。

而她尋找的這個人啊,早已經忘記了她們母女,心安理得地更名換姓,拋下過往如前塵,在這繁華的城市裏娶妻生子,過上了風生水起新生活。

瑩瑩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眼淚,任憑它們洶湧地爬滿自己的臉頰。

她自心底深深地為母親覺得不值。

04

因為有文浚幫忙操辦,秦淑雅的喪事辦得還算體麵。

結束後,老劉和瑩瑩好好坐下來吃了頓飯,去的也是體麵的餐廳,老劉一個勁地往瑩瑩碗裏夾菜,小小的碗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可她幾乎沒有吃幾口。

她一言不發,神情近乎麻木。

老劉幾次欲言又止,一頓飯吃到最後,才把那句話說出來:“跟我走吧,瑩瑩。”

瑩瑩雙眼迷惑地看向他,像是沒有睡醒。

“住到家裏去吧。”

“家?誰家?”

“瑩瑩,爸爸對不起你,以後讓我照顧你。”他迫切而又示好地補充道。

瑩瑩像終於聽懂了一般,搖了搖頭,漠然而冰冷地吐出兩個字:“不了。”

如果她媽還在這個世上,得知柳開明已經結婚生子該有多傷心,她會怎麽取舍,瑩瑩光想一想都覺得鑽心般疼。

而今她不在了,這是她二十幾歲生命裏最大且永遠的缺口,這個缺口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填補。

她也不打算被填補。

“那你有什麽打算,以後一個人怎麽生活。”

“這不需要你管。”瑩瑩口氣不善。

老劉搓了搓手,還想說什麽,瑩瑩搶白:“這麽多年,你想起過我媽嗎?深夜裏,你有沒有過不安?”

“怎麽會沒有。”男人歎了一聲,眉梢深深的皺紋對著瑩瑩欲語還休地對瑩瑩訴說著歲月對他,並沒有她想象的溫和與寬容。

“你欠我媽的,你已經還不起了。你欠我的,我也不需要你還。”瑩瑩放下筷子,站起來,“這頓飯算我請你。”

是的,現在的她沒有媽媽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全心全意對她好的人離她而去了,從今以後,她隻是一無所有,是一個孤兒,可是她從來沒有過要將這遲來的親情和陌生的父親與餘生捆綁在一起的打算。

從來沒有。

雖然九龍城的房子已經回不去裏,那裏到處都是媽媽的身影,她在狹小昏暗的小房子裏看報紙,洗手作羹湯,母女倆分享一隻塗滿辣油帶著故鄉味道的醬板鴨。

沒有了媽媽,沒有了那份相互依偎,再大的世界,也無聊透頂,也再小的房子,也空空****。

不久後,在文浚的安排下,瑩瑩收拾了自己少得可憐的行李搬進了文浚海邊的小洋樓。

曾經,她最大的心願便是能夠帶她媽離開九龍港,住進一個像畫報裏那樣有窗的麵朝大海的房子,可如今,當她真正搬進這個房子時,心裏竟沒有一絲欣喜,隻剩下荒蕪一片,像冬天風中的荷塘。

那段時間,她時常一個人靜默哭泣,有時從夢中醒來,枕頭是濕的。

然而,當文浚向她走過來,當他指腹的溫度攀上她的眼睛時,她的淚便流不出來了。

而關於文家兄弟這場轟動全城的訂婚 ,文浚沒有和她解釋任何,可能他壓根就覺得沒必要和她解釋吧。

隻是偶爾路過報刊亭,還是會一眼看到訂婚的新聞出現在各類報紙雜誌,標題醒目,奪人眼球。

瑩瑩覺得自己像個小偷,以前她不知道文浚於她是怎樣的存在,可是現在,人人都知道他已經訂婚了,他遲早會和另外一個人結婚。

她還是接受了他的安排,雖然在那個年代的香港上流社會的男人沒有幾個真正從一而終的男人。然而秦淑雅從小教她自尊自愛、禮義廉恥,遇到這個人,她好像把一切都丟了,包括她自己。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很少照鏡子,怕看到那個陌生的,讓人生厭的自己。

她像一隻抽絲的繭,一絲絲的冷,一絲絲的恨,將自己緊緊地困住。

之後的日子,瑩瑩沒有再出去擺攤賣花,因為文浚不允許。

他對她控製和保護幾乎密不透風,饒是如此,瑩瑩心中的安全感還是與日俱減。

她總覺得文浚有一天要棄她而去,她也這麽問過他一次。

那個時候,她原本清亮的眼睛裏,籠著厚重的一團白,哀傷在她眼底像霧氣一樣彌漫開來。

這不像文浚曾經認識的那個女孩,那個倔強的、堅韌的女孩徒經變故,不哭亦不鬧,滿目空洞哀傷。

就像一隻抽走了靈魂的瓷娃娃。

文浚心裏一痛,修長的手,一下一下輕撫她的眉心:“那樣的事情永遠不會發生的。從第一次遇見你那天開始,我就知道,這一生,哪怕用綁的,我也會把你綁在我身邊。”

說著,他低下頭去淺吻她的額頭。

然後是鼻子、嘴,一路向下。

瑩瑩的小手攀著他的寬闊的肩,生澀地回應著。

他的動作很輕很輕,仿佛生怕碰碎了她。

他的親熱讓她想起如同風暴的那一夜,她忘不了帶給她恨與掠奪的,是這個人;然而同樣的,給她愛與溫存的,還是這個人。

他與她像柴與火,樹與藤,就這樣纏纏繞繞,一起燃燒著。

窗外是風平浪靜的海,天,在厚重的簾外,黑了又白。

過了兩日,劉嘉樹出現在院子裏,自從住在這裏後,文浚就和她說:“以後你不想見也不該見的人就不要見了。”

不該見的人指的是誰呢?

瑩瑩沒有問。

也許是她的前男友魏子良,也許是別的其他人。

她這樣想著。

他用一幢樓為她圈出了他認為安全的生活區域,請了傭人照顧她的生活起居,或許暗裏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在這裏,她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似乎無需學習,無需工作,無需與任何人交往,隻有他是她的帝王,是她唯一需要討好和臣服的人。

而劉嘉樹的出現給這偌大的房子帶來了生機,他在樓下大聲喊:“姐姐,姐姐。”

瑩瑩在天鵝絨睡衣外麵隨便套了件大衣,走下去,驚道:“你怎麽找來這裏的?”

“文先生告訴我的。”劉嘉樹嘴角彎起來,唇邊有一圈細細的絨毛,笑容在陽光下明亮耀眼,“他讓我有空多來看看姐姐,快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好吃的。”

說著,他把手裏的大包小包放下,又把裏麵的各種東西一股腦拿出來,瓜子薯片糕點之類的擺了一大桌,嘴上說的:“知道你們女孩子喜歡吃零食,我各買了一點。放心,你住在這裏的事我沒有告訴爸。”

這小子,倒是很會討人歡喜。

瑩瑩不自覺地微笑了起來,雖然她與他口中所謂的“爸”絲毫也親近不起來,可是對麵前這個姐姐姐姐叫得順口而親熱的弟弟卻又半點也沒有辦法疏離。

他好像輕易就能撞進她心底柔軟的地方。

瑩瑩從小就羨慕那些有兄弟姐妹的人,隔壁家的那對兄妹,哥哥總是帶著妹妹上學,妹妹受人欺負了,他就帶著一幫子兄弟,將對方胖揍了一頓,之後就再沒人趕惹那小姑娘了。還有同學家的弟弟那個臉圓圓的小胖孩,長得別提多可愛,讓人一見麵就想上去捏一捏。

所以與其說,她默許了劉嘉樹的走近,不如說,她開心於這個世上有這麽一個人存在,雖然他們姐弟之間隔著十幾年的空白,可是他還是來到了她身邊不是嗎?

05

也許因為劉嘉樹一有時間就來看瑩瑩,瑩瑩的臉上日漸有了笑容,嘉樹喜歡喝果茶,她也總是給他備著。

這天天氣好,瑩瑩在窗前給嘉樹煮茶,窗外海天一色。

瑩瑩已經習慣了港文化裏傳統早茶的一盅兩件,一壺好茶擺在小桌上,總是配著兩盤精巧的點心,一邊問:“又是文浚讓你來的?”

嘉樹急忙否認:“猜錯了,腿長在我自己身上,我想你了就來了。”

“還以為你什麽時候也變得對他唯命是從了。”瑩瑩嘴角彎著一道淺淺的弧,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他的指令也是要聽的,誰讓他是我姐夫。”劉嘉樹喝了口茶,一時嘴快脫口而出。

瑩瑩為他續杯的手一頓,海風送來,她心底像被風吹起泛出絲絲漣漪,不過很快又平靜下來:“你瞎說什麽呢!”

而他們不遠處,樹木疏朗處不知何時站了個人,亮白的天光讓他周身像披了層光,他幾步朝這邊走過來,拍了拍劉嘉樹的肩:“小子,又長高了。”

可能這個舉動讓嘉樹對他有了某種親厚感,嘉樹說:“文總,您和我姐什麽時候結婚?”

文浚似乎認真地想了一下他的問題,雙眼看向瑩瑩的方向,好像在等著她的回答。

瑩瑩從來沒有忘記過,他曾和她說過的話,他說留在我身邊,我可以給你想要的一切,除了文太太的身份。

那種被她壓在心底的感覺又湧了上來,他對她說過很多動聽的話,但有一點,她心知肚明,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要娶她。

瑩瑩抬眸,目光在空氣與他短兵相接。

在他的目光裏,她自若地說:“嘉樹,大人的事,小孩就別操心了。你也念高二了吧,別一天到晚往我這跑,給我回家好好念書去。”

她不知道文浚是不是鬆了一口氣,或許他根本不在意,因為他很快就轉了話題:“你姐很久沒出去逛逛了,走,帶你們去逛街。”

說著不顧劉嘉樹“我才不要去當電燈泡”的抗議將他拎了出去。

一行三人走進商場,像掃貨一般,買了一大堆戰利品,謝銘帶了兩個助手跟在後麵拎東西。

出來還看了場電影,他和她穿同一個牌子的開司米大衣,他牽住她的手,走在街上,有人駐足回頭,覺得他們是幸福恩愛之人。

大街上有人發傳單,路人多半冷漠拒絕,有的拿起來隨手一丟,唯獨瑩瑩雙手去接,認真去看,看完依然還把那傳單捧在手心裏,路過垃圾痛,半天也沒扔。

劉嘉樹看到上麵的電視機廣告說,“姐,你想買電視機嗎?”

瑩瑩笑著說沒有,說完補了一句:“我也發過傳單。”

“不會吧。”嘉樹好奇地說,“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不知道。”

“剛來香港的時候我們遇到了扒手,手裏一分錢也沒有,我接了一千份傳單,發完沒有工錢,不過能和媽一起在他們那裏領一份盒飯。”瑩瑩突然陷進了某段久遠的回憶中。

“一千份傳單就抵一份飯,這也太剝削勞動力了吧。”劉嘉樹有些憤憤不平。

“隻有嚐過食不果腹的滋味的人才知道一份盒飯的重要。嘉樹,你知道嗎?能得到這一千份傳單的工作對於那一刻的我來說是幸福的。”

文浚沒有說話,他從知道她一個女孩,在異鄉過得多麽不容易,她這個性格,什麽都想自己扛,一定受了很多苦,隻是如今聽她這麽說出來,他覺得心中一酸,胸口像被什麽尖銳的東西刺了一下。

被刺了一下的還有劉嘉樹,雖然他小時候經常挨打,但到底是衣食無憂在父母的庇佑和恩寵中長大,而他的姐姐卻過著和他截然不同的人生,他覺得很難過很難過,覺是自己搶走了她的愛。

“姐,你等我一下。”劉嘉樹突然往回跑了幾步。

金色的陽光下,隻見這個少年彎下腰,把剛剛路人扔在地上的傳單一張一張,撿了起來,這個少年第一次懂了什麽叫“每一行都不易”。

文浚見瑩瑩望著嘉樹有些失神,悄悄拿出了手機。

他平日不喜歡發短消息,有事就會直接打電話。但那天,他無聲地編輯了一條短消息發了出去——

不久後,這條街上一個發傳單的小哥遇到了一件萬分不可思議的事——竟然有人給了他幾百塊港幣,說要買走他手裏所有的傳單,還說讓他放心他們會幫他發完。

小哥欣喜萬分地拿著錢,走遠了嘀咕一句:“這些人是錢燒得慌還是腦子進水了。”

這些……瑩瑩當然不知道。

06

葉柏倫和周曉麗前來造訪時,瑩瑩正在給花園裏的薔薇澆水。

這幢樓與山為鄰,與海相望,花開四季。

春天來臨時,瑩瑩請人把花園裏那些名貴的花都弄走了,種上了大片她喜歡的薔薇。她記得小時候,姥姥家的院子裏,爬滿了野薔薇,粉的白的,肆意生長,妖嬈綻放。

曾幾何時,種花成了她生活的樂趣,在文浚沒有辦法每天陪伴著她的那些漫長而又孤獨的時間裏。

這天,她穿了條簡簡單單的碎花裙子,將一頭烏黑厚亮的長發用一根淡藍色的發帶綁了根辮子,落在胸前。這種清新自然的英式田原風若非自身的氣質好,最是難以駕馭。可她站在花層中,白晳幹淨的臉,盈盈似水的眼,猶如仙子落入凡間,又有種不與百花爭豔的返璞歸真,偏又讓百花也黯然失色。

很多年以後,葉柏倫回憶起此情此景,依舊覺得這個瞬間是神聖的,仿佛有靈感在某個忽然的瞬間忽然發生。

同為女人的周曉麗見了瑩瑩,也由衷地驚歎:“瑩瑩,好久不見,你比以前更好看了。”

對於這次與周曉麗的見麵,瑩瑩心裏多少有點準備。

——劉嘉樹所念的大學與瑩瑩以前的學校相隔不遠,前段時間文浚和她一起送嘉樹回學校,文浚忽然把車開到了那條他帶她去過的小吃街。

“怎麽突然想來這裏?” 瑩瑩看著他。

“聽人說畢業之後會特別懷念自己的校園時光和學校附近的小吃。”他說。

“聽誰說的?”瑩瑩有些恍惚。

“這不重要。”文浚穿著休閑襯衫站在一個小攤前,襯著這煙火迷亂的夜色也旖旎多情起來,讓瑩瑩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來這裏。

他對她說:“有個叫周曉麗的在到處打聽你的消息,你要不要見見她?”

瑩瑩和周曉麗算不上深交,她怎麽會突然打聽自己?瑩瑩覺得有點驚訝。

文浚見她沒說話,幫她做了決定:“有空我安排你們見個麵。”

饒是如此,瑩瑩也斷沒有想到她會和葉柏倫一道來,乍見兩人,瑩瑩不無驚訝地說:“你們怎麽在一塊?”

周曉麗站得筆直:“葉先生現在是我的師父,我現在是他的練習生。”

“真的啊,恭喜你得償所願。”瑩瑩一直都知道周曉麗的心願,也真心替她感到開心。

她拿自己做的薔薇紅茶蛋糕招待她們——這兩年,她跟著文浚請的糕點師學著做蛋糕,隻是蛋糕做得精巧美麗,卻沒有人細細品嚐。

後來,她學會了煮咖啡,文浚不喜歡甜食,卻獨獨愛喝她煮的咖啡。

周曉麗小聲說:“瑩瑩,你知道葉先生肯收我為徒,條件是什麽嗎?”

“是什麽?”

“是你,瑩瑩。”她說得認真篤定。

瑩瑩一愣,忽然想起,在她媽生病那段時間葉柏倫來醫院找過他,當時她稀裏糊塗地答應說會考慮他的提議。

“你可以和我一塊加入BORON嗎?”周曉麗看向不遠處賞花的葉柏倫,說,“我的前途現在掌握在你手裏了。”

“我……”

葉柏倫走過來,隻說了一句話。他說:“瑩瑩,你自己發現沒有,你平時走路,腰和脖頸都挺得很直,會不自覺地收下巴,肩胛也是下壓的。你是一個學過舞蹈的人,不要亂費你之前的努力和身上的天賦。”

瑩瑩並不驚訝,知道葉柏倫這樣的天才舞蹈家,從小被大師薰陶,她說什麽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而通常情況下,一個人會感到猶豫、彷徨、患得患失,是因為她知道自己還擁有什麽,隻有真正到了一無所有,才會不再畏懼,也無所畏懼。

現在的她,孤身一人,無牽無掛。

可是她荒廢了那麽多年,真的能重拾舞蹈嗎?

她沒有了信心。

與此同時,她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文浚的臉,文浚不知道她喜歡跳舞,他也不關心這些吧。

不管怎麽樣,現在機會就擺在她的眼前,她很想試試看。半晌,她小聲地問了一句:“需要多少學費?”

“所以你答應了。”周曉麗眸子大放異彩。

葉柏倫也麵露欣喜,“我們從不對練習生收取任何費用。”

07

晚上文浚問周曉麗找她做什麽,瑩瑩隻是簡單地說:“她想喊我一起去跳舞。”

文浚對此倒是沒有橫加幹涉,反而說:“嗯,那就去吧,很適合你。”

就此,瑩瑩的生活開始有了一抹新的色彩,她發現,當她舞動起來時,內心是自己由的快樂的。

不久後,文浚與高蓉攜手出席他公司的五周年慶典,舞蹈室和家裏兩點一線的瑩瑩竟然在電視上看到了新聞。

新聞裏男主角黑發如墨,穿著筆挺有型的淺灰色西裝,裏麵的襯衫和他未婚妻的白色晚禮服交相輝映,純白無瑕。

那個女人親昵地挽著他的臂,笑容那麽甜美明亮。

瑩瑩也笑笑,轉了個台,裏麵在播一首好聽的英文歌,《In A Darkened Room(在黑暗的房間裏)》,唱到了後麵,一句“I've fallen to the sea,but still swim for shore.(我已經降至大海,但仍為岸邊遊。)”

不知道為什麽,讓瑩瑩靈魂一顫。

當晚她做了個夢,夢到了秦淑雅,那個時候的秦淑雅還很年輕,穿著胭脂粉的戲服,唱花鼓戲。

可是一轉眼,她便形容憔悴,滿麵皺紋,站在滿是亮光的甬道口對她揮手:“瑩瑩啊,媽不能照顧你了,你以後要學會自己照顧好自己。”

瑩瑩想要衝過去握住那隻手,可是身子像被什麽製住一般,不能動彈,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在刺目的光裏。

“不要,不要,媽。”她叫喊著從夢中驚醒,旋即發了高燒,身體時冷時熱。

家裏幫傭的阿姨有事請了假,偌大的房子,偌大的床,她的身子小小的,蜷縮在絲絨被裏。

直至深夜,門被推開,文浚進來,才發現她燒得幾乎奄奄一息。

迷迷糊糊地感覺到他的氣息和溫度,瑩瑩努力睜開眼,聲音訝異而微弱:“你怎麽來了?”

即使自己這樣了,她還是想著,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陪在高蓉身邊的嗎?

“生病了不會叫醫生嗎!”文浚竟然無端地衝她生氣,瑩瑩也不知道他在氣什麽。

她的眼圈漸漸紅了,張嘴想說什麽,喉間像卡了塊石頭,竟連回複他的力氣都失去了。

而他也隻說了這麽一句,便一直冷著臉,扶她坐起來,然後手一伸,攔腰將她抱下樓。

在他走出門的那一刹那,她幾乎聽到了耳邊響過風的聲音。

這是南方夜裏夾著海腥味的風。

他將她輕輕放在副駕上,係好安全帶,一路上,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還緊抓著她。

這兩年,他這個人愈發凡事成竹在心,不慌不忙,可這天車速從未有過的快。

掛了急診,醫生說她染上了風寒,高燒三十九度,如果不做退燒處理,很可能引起肺部感染。

聽到這句的時候,文浚兩道俊眉蹙起,無聲地睇了她一眼。

是責備。

瑩瑩看著點滴管子裏的水一滴一滴輸進自己的身體,又看了看他因為生悶氣而冷著的臉,覺得越來越乏,終於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也許是因為藥物的原因,後半夜她睡了一個安穩的好覺。

第二天醒來,一睜眼,對上的是他目不轉睛凝視著她的眼,瑩瑩忽然覺得心口一跳。

也許是病氣去了些,她的心情無端的好了起來,蒼白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是什麽時候開始,隻要見到他就令她感到欣喜!?

更讓她開心的是,她竟然在這家醫院裏遇到了一位故人,是她高中的學姐,姓楊。楊學姐如今已經有孕在身,和他先生一起千裏迢迢來港待產,哪知這裏醫院的床位非常緊張,並不接納一個來自內地的孕婦。

她和她的先生隻好苦苦哀求醫生,遇到瑩瑩,就訴說起自己的辛酸,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

瑩瑩聽得辛酸,她往文浚身邊蹭了蹭,輕輕拉了拉文浚的衣袖,對他說:“我們幫幫學姐吧。”

文浚已經太久沒有看到她有過這樣她小心翼翼而又滿懷期待的眼神了,這些年,她就在他身邊,可他卻總覺得的眼裏仿佛隔著一層透明的紗,他有時候很不理解,她從來沒有主動開口向文浚要求過什麽,明知他可以給她很多很多,隻要她肯開口。

可偏偏她對他無所求。

而這第一次開口,卻是請他幫助別人。

這令他不知該欣喜還是失落。

他向來神通廣大,輕易地解決了學姐的困難。

孩子順利地生了下來,是個女孩,啼哭聲嘹亮,學姐蒼白的臉上溢滿了初為人母的幸福笑容。

他先生激動地抱著母子,對文浚這位“神人”千恩萬謝。

08

瑩瑩的感冒來得快也去得快,沒兩日就好了,她一有空閑就讓家裏的幫傭夏夏姐褒靚湯去醫院看望楊學姐。

學姐還是和以前一樣健談,她拉著瑩瑩的手:“瑩瑩,你現在在做什麽工作?還跳舞嗎?我記得你中學那會跳舞跳得特別好。”

瑩瑩說:“還在跳舞。”

聊起往事,好像都發生在上個世紀。

說到兩個人各自的生活,免不了就會聊到男人。

學姐咂咂嘴,露出了羨慕神情,說:“文先生長得真帥,有又能力,瑩瑩你可真幸運。”

瑩瑩有時候也覺得,自己確實是幸運的,她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太多物質上別人或許窮其一生也得不到的東西。

她用的是他的附屬卡,永遠也刷不完,更何況她也沒有什麽需要用錢的地方。

而且文浚喜歡給她買禮物,幾乎以此為樂趣,即使知道她不怎麽出門,名牌包包、衣服、香水還是買回來不少。

她有一個專門的大房間,用來放這些東西,衣櫃鞋櫃包櫃已經擺得琳琅滿目,大多吊牌完好,連穿都沒穿過一次。

就這樣過了幾年。

有一回,文浚給瑩瑩帶來一件不一樣的禮物,是一隻孔雀。

一隻羽毛沒有一絲雜色,潔白無瑕的孔雀。它的眼睛像寶石一般泛著淡淡的紅,美麗又憂傷,走路的時候左右搖擺,異常美麗。

那已經是一九九六年開春了,驚喜在瑩瑩的眼裏一點點彌漫開來,讓她原就好看的臉更加生動明媚起來:“文浚,這是送給我的嗎?”

見她露出孩子得到心愛的玩具般開心的表情,文浚不由得心情大好,說:“以後它就是你的了,給她取個名字吧。”

瑩瑩開心極了,她認真地思索了好久,說,“它這麽白……就叫它白雲好不好。”

“好。”他滿眼寵溺。

過了一會,她又擔心地問:“它會飛走嗎?”

“飛不了。”文浚胸有成竹,“我已著人剪了它的翅膀。”

瑩瑩將白雲當成寶貝一樣精心地喂養在園中。那美麗的家夥,一臉高貴地在偌大的別墅裏來回走動,富饒安逸的生活讓它的羽毛光鮮奪目得幾近炫目!

就連嘉樹每次來,也要先去看孔雀,雖然那家夥總是拿尾巴對著嘉樹。怎麽逗它,追著它跑,就是不肯對他開屏。

嘉樹又氣又拿它沒辦法,感歎道:“聽說寵物越養性格越隨主人,姐,你有沒有覺得這白雲和你一模一樣。”

這幾年嘉樹就如他的名字一樣,像棵挺拔的樹,長得十分俊俏,臉上有了當年母親珍藏的黑白照片裏年輕的父親的影子。

“哪裏一樣?”瑩瑩在陽光下笑。

“一樣不食人間煙火。”嘉樹不假思索。

“小子。你是在誇我還是罵我?”

“當然是誇你。不過白雲,你一禽類你不能這樣,嚴肅批評。”他伸出食指,一下一下地點著白雲,白雲不理他,走遠了。他追上去,“白雲,我聽到沒有?”

瑩瑩看著這一人一禽玩鬧著,搖了搖頭。

很久以後,瑩瑩看了一檔介紹動物的電視節目,她在裏麵看到振翅高飛的野生孔雀,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圈養的這隻高貴的白孔雀其實非常可憐——作為主人高價買回的觀賞動物,它自由嗎?快樂嗎?能飛翔嗎?並沒有人在意!也不該被在意!

她想,也許嘉樹說得對,她和她的孔雀一樣。

一樣可憐。

這一年瑩瑩收到了一張請帖,是曉麗帶給她的,紅色的卡片上麵的燙金字閃閃發光,一對男女兩個小人兒喜氣洋洋,翻開,裏麵工整地寫著魏子良與杜芷君的名字。

這對青梅竹馬終於修成正果,要結婚了。

沒有悲,也沒有憤,更沒有撲麵而來的回憶,瑩瑩驚異於自己的平靜。說實話,若不是曉麗告訴她這個消息,她已經快要忘記魏子良了。

曾經那麽痛徹心扉的記憶,如今已經要煙消雲散了,時間終於讓她一顆為愛人受傷的心痊愈了。

她沒有太把那張請帖當回事,隨意擱在了桌上,很快就忘了。

直到在文浚手裏看到它,也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文浚一臉興師問罪地站在她麵前:“你要去參加婚禮。”

“你要陪我去嗎?”或許因為不在意,才能說得如此坦然,文浚忽然下顎緊繃,那是他不開心時的表情,“你是不是還惦記著他,想見他?”

她想說“不”的,可一想到麵前這個麵無表情質問她的人,不也從來不曾完整地屬於她嗎?

既然這樣,他又憑什麽要她的心完全歸順於他呢?

於是,她生出一點逆反心理,輕飄飄地吐出一句:“你覺得呢?”

他瞬間怒起,捏著瑩瑩的下巴,力道極大:“他到底有哪一點值得你戀戀不忘?”

這麽多年以來,他從來不會說魏子良的名字,仿佛多麽不屑。

瑩瑩仰頭迎視他,想起徐惠蘭曾經和她說過的話,那一次無名湖邊,文浚救起了墜水的她。

可他至今都不曾在她麵前承認過這件事,她忽然就有了試探他的想法,於是故意說:“因為他救過我的命。”

這話說完,空氣忽然陷入了一種詭異的靜默。

文浚手一鬆,請帖掉在了地上,她想去撿,他忽然惡狠狠地將她抵在茶幾上:“柳瑩瑩,你死了這條心吧,這輩子,你都隻能是我文浚的女人,到死也隻能待在我身邊,哪裏也不能去!”

一字一頓,字字清晰,敲擊著瑩瑩的耳蝸。

瑩瑩感到懊惱,或許是因為這段時間,他對她的幾近縱容讓她錯以為他身上有了變化,可她慢慢發現,一個人的脾氣性格是永遠不會變的,大多數時候自己還是不夠了解他。

他在她麵前那些溫柔的孩子氣的一麵,簡直都是一場幻覺!

這才是真正的他,霸道,專橫,手段淩厲,說一不二。

他那個樣子,淩厲如刀,令她害怕。

愛一個人會心生疲倦嗎?

會的。

是從那一刻起吧,她心裏忽然生出一點倦意,對這段永遠都沒有結果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