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靖港坐落於湘江西岸,是一個有著悠久曆史的小鎮,傍水而居,四季分明。

因有著天然良港,水路暢通,昔日小鎮曾街市繁華,商賈雲集。

不僅如此,這裏還是古代的軍事要地,相傳唐朝大將李靖曾奉唐高祖之命,鎮守湘江。他駐軍在當時還被稱之為溈水的港口,因其治軍有方,愛民如子,故後人將為了懷念他,將此地改名為靖港。亦是在這裏太平軍大敗清軍,湘軍統帥曾國藩威顏盡失,幾度差點投河自盡。

後來幾十年還相繼經曆了軍閥火拚,隔江駐紮對峙,以及日軍進犯,無惡不作……

直至今日,小鎮保存了不少明清風格的街巷、店鋪和民居,行走其中,兵戎相向的血染記憶早已經不複存在,依稀可尋的隻有老街老屋留下的滄桑痕跡,千年一夢,唯剩靜謐的時光在其中緩緩流淌。

河畔之上有一排民居,都是兩層的建築,色彩質樸,一色的灰瓦下,有幾棟刷了白牆,但並不顯得突兀。

少女方舟背著書包,塞著一副耳機,陳奕迅低醇的聲音響徹她的耳蝸,她邊走邊跟著低聲哼唱了起來:你就當我是浮誇吧,浮誇是因為我害怕。

方舟的目的地便是這民居中的一棟,這房子已經舊了,牆麵斑駁,閣樓上種了一盆薔薇,剛澆過水,近看葉片上還濕漉漉的。

方舟遠遠地看到了女人的背影,那北影有一頭天生的齊腰烏發,不染不燙,厚亮而有光澤,方舟取下耳機衝著那個背影喊“柳姐姐”。

被叫到的女人放下花灑,轉身的動作是優雅而溫柔的,即使是夏天,她的麵上也戴著一塊素色絲巾,她有很多這樣的絲巾,每一塊都在左麵繡一朵好看的薔薇刺繡,大半張臉都掩在其中,隻露出一雙空靈美麗的眼睛,像個臨水照花人,“方舟來了。”

也許是因為她的身材和氣質太好,也許是因為那雙眼睛過分迷人,每次方舟看到她,都會想起古裝劇裏那些絕世美人,因為美,所以不能被世人窺見,方舟想著,半晌才記起自己的來意:“我媽做了些甜酒,讓我給你帶些過來煮湯圓吃。”

方舟揚了揚上中的東西,聲音輕亮而明快。

“謝謝。”瑩瑩接過她手上的小壇子,”以後不要再給我送吃的了,我這裏什麽都不缺。”

“要的要的。”方舟自顧自到屋裏,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這是方舟家的老房子,她整個童年時光都是在這裏度過的,對這裏的格局擺設再熟悉不過。

三個月前,瑩瑩抱了必死的決心從文浚那所海邊的小洋樓縱身而下,從此人人都以為這個世上已經沒有柳瑩瑩了。

事實上,她也抱了必死的決心,可是上天眷顧,竟讓她大難不死,還騙過了文浚,在高蓉和他的醫生朋友歐陽的共同幫助下,逃離了香港。

她沒有投奔她的家人,而是在輾轉了幾個城市後,回到湘地,找到了楊學姐。

她想看看那個因她才得已平安出生的孩子現在怎麽樣了。

跟著文浚這麽多年,她也想過如果他們有孩子,會長什麽模樣?會像他多一點,還是像自己多一點。

可是文浚從來都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那個可憐孩子或許還沒有成形,卻成了她縱身一躍所付出的巨大代價。

如果,如果她能早一點去醫院檢查,早一點知道孩子的存在,那樣也許她就不會做那樣的決定了。

她會把孩子生下來,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要給TA買很多的玩具,撫養他長大成人,將自己的愛全部給TA。

而現在,她對生命的唯一的眷戀是去看看楊學姐的孩子。

這個孩子就是方舟。

瑩瑩與方舟幾乎一見如故,甚至比她跟她媽媽還要親厚。

此刻,眼前的方舟擠了擠眼睛,說:“對了,柳姐姐,大磊哥又向我打聽起你了,一直追著我問你有沒有男朋友,問你喜歡什麽樣的人,還說要給你送花呢。”

靖港很小,很多街坊鄰居都相互認識,方舟口中的大磊哥叫王大磊,他家離瑩瑩住處也不遠,隻是,他家那一片正準備規劃拆遷,據說可以按人頭分配房子,王大磊早年離異,家裏也沒有一兒半子,他的前妻和別人跑了,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對象,直到那天在靖港的小糖人攤前看到瑩瑩的身影。

那個黑發如瀑,素衣飄飄的身影靜靜地屹立著,不知怎的就勾走了他的視線,連著他的魂也勾走了。

直到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方舟拉住那個身影要離開,他才緩慢地回過神來。急步就跟了上去,也不知跟了多久,或許是感受到了身後的灼熱視線,瑩瑩忽然回過頭,王大磊來不及躲閃視線相對,一眼驚鴻。

與此同時,方舟也跟著回頭:“大磊哥,你怎麽也在這裏?”

“哦,我買條魚回去。”王大磊的視線還停在瑩瑩這邊,“方舟,這位是?”

“她是我柳姐姐。”方舟沒有拆穿他魚市不在這邊,她挽著瑩瑩的胳膊,有些自豪地介紹說。

“你們買了什麽,這麽多東西?”王大磊見瑩瑩拎著一個米色的帆布袋子,要上來幫把手,“很重嗎?我幫你們拿吧。”

瑩瑩沒有給他這個機會,連說:“不礙事,挺輕的。”

這是一雙明明黑白分明,卻客氣疏遠,如煙籠雲山,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眼睛。

方舟抿著小嘴:“大磊哥,你今天格外……不一樣,很熱情哦。”

王大磊搓了搓手,作勢要去彈他的腦門:“死丫頭,你說說看大磊哥哪天虧待了你,對你不熱情了。”

“好吧,我錯了還不行嗎。”前一秒還揚揚得意的女孩瞬間討饒,“大磊哥每天都很熱情。你的熱情像一把火,燃燒著整個沙漠。”

說著說著就唱了起來。

那個樣子,逗得瑩瑩也笑了,她的笑容掩在素白的絲巾下,卻在眼底**開。

純淨而美。

這才是俗世裏的煙火人生,不是金碧輝煌的璀璨,但是自有一種光芒。

麵對方舟的試探,瑩瑩無奈地搖了搖頭,沒有作聲。

“不過我跟他說了,我柳姐姐眼光很高的。”方舟也是個人精。瑩瑩笑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說,“方舟,你今天放假嗎?”

“放假呀。”

“你有空的話,可不可以陪我去個地方?”瑩瑩問。

方舟有些驚訝,住在這裏這些日子,她深居簡出,簡直像個修道士,這麽鄭重其事地請求她還是頭一次,方舟哪裏能有不答應的道理,連說有空有空,我閑著呢,不過去哪呀。

到底是貪玩的小姑娘,說著話麵上多了幾分雀躍。

02

不到三個小時車程的A縣,天氣比靖港要冷了幾度,時隔太久,十幾年了吧,這裏的變化卻遠沒有想象中的大,馬路邊上開著不知名的小花。

瑩瑩和方舟從租車上下來,風吹得她的眼睛,讓她想要流淚。她攏了攏身上的披肩。將臉又裹得更嚴實了些。

“你的故鄉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沒有香港那麽美,那裏沒有海,有山,有江河,有盤子那麽大的月亮,還有我的親人。”

多年以前,在香港山頂俯窺維多利亞港的那個夜晚,她曾經的那人有過這樣的對話。

而今故鄉於她近在眼前,卻像隔了千重萬重山。

方舟見她揉眼睛,連忙關切地問:“你怎麽了柳姐姐?”

“沒事,可能沙塵吹進了眼裏。”瑩瑩說。

“我幫你吹吹。”方舟湊過來。

“不用,走吧。”她笑笑,朝著熟悉的巷口走去。

以前家裏住過的房子早就被秦淑雅賣了,姥姥家住在巷子深處,一麵臨街,有個門麵,而背麵是個大大的院子,依山而建,能種花種菜。

瑩瑩記得姥姥以前會在院子裏搭一個架子,下麵種辣椒、茄子、南瓜,南瓜藤會爬到架子上,闊大的葉子遮住了夏日的陽光,從葉片間結出一個一個果實,掛在架子上,摘下來小炒,不知道多好吃。

很多年以後瑩瑩依然記得那個味道。

瑩瑩卻總想如果能種蘋果、西瓜就好了,她和表弟總是偷偷地把西瓜籽丟在下麵,還真的長出過一次瓜藤,結了一個小小的西瓜,瑩瑩每天都去看,一開始隻有棗子那麽大,漸漸的便有杯口大小了,可是瑩瑩最終也沒有吃到它,在它長到碗口大小的時候,被鄰居家那個不到三歲的調皮孩子摘了。

十幾年過去了,這房子也已經灰了舊了,門麵房開成了麻將館,外邊有台冰箱,一個貨架子,賣香煙、冰,飲料,東西不多,大概也是做的那幾桌熱熱鬧鬧麻將客的生意。

有個紮著小辮的小女孩坐在貨架後的竹椅上,伸著兩個腳丫子看漫畫書,有人喊她,周周,拿包芙蓉王。

小女孩說:“長叔,今天又贏了?”

“贏了。”

“那贏了請客吃罐頭。”小女孩嫻熟地從貨架裏拿了包煙遞給他。

“你這個小丫頭,又來敲詐叔叔。”男人拿錢給她,“不用找了,剩下的你拿去買罐頭。”

“謝謝叔叔。”

小女孩好像忽然看到門口站了兩個陌生人,說:“你們買什麽?”

方舟發現瑩瑩的眼睛卻越過小姑娘,落在她身後的其中一張麻將桌上,那裏坐著一個老人,她的頭發已經華白了,臉上的皺紋卻那麽慈祥。

隻見她把麵前的牌一推,和了。

時光如梭,姥姥竟也學會了打麻將。

瑩瑩沒有上前,她向叫周周的女孩買了兩瓶水和一些小零食,零食都給了方舟,周周說請等等,我去換一下零錢。

說著她朝那個打麻將的老人說:“奶奶,你那還有零錢嗎?”

老人頭也沒抬,用家鄉話說:“去找你爺換。”

瑩瑩小聲說:“你叫周周吧?這錢不用找了,不過我想請你幫個忙。”

周周乖巧地點頭說好,兩根小辮跟著她的動作一甩一甩的,煞是可愛。方舟發現瑩瑩彎下腰在女孩耳邊輕聲和她說了句什麽,然後放下了一直拎在手上藤編的小箱,對自己說:“方舟,我們回去吧。”

當天下午,熱鬧的麻將館忽然散場了,往常能在麻將桌上蹉跎一整天的周周奶奶收到一個藤編小箱,打開的那瞬間,臉色忽然變了,老人急急地問周周:“這是誰送來的,人呢?”

周周從來沒有見過奶奶這樣,委屈地說:“一個姐姐,已經走了。”

老人從四方麻將桌後站起來,快步朝著店外追去,這條老舊的街都是些閑散的人,一目了然。

可她還是站在那裏,望了望,望了又望,

周周小心地拉住老人的袖子,搖了搖,仰著巴掌大的小臉蛋說:“奶奶,那個姐姐已經走了很久了。”

老人聽了她的話,低下頭看著還抱在懷裏的那個小箱子,裏麵裝著一整盒常用的牌子的眼藥膏,周周的爺爺眼睛不好,反反複複看了很多醫生,一直也沒什麽好轉,當年他們的大女兒秦淑雅忽然把好好的生意都轉讓了,一意孤行地帶著獨女去香港尋找那個叫柳開明的男人,和家裏鬧得很僵,幾乎沒有了往來。後來幾年她陸續從香港寄了這個包裝盒上全是外國字母眼藥膏回來,說自己不孝,不敢請求他們二老原諒,隻求他們好好照顧自己。

眼藥膏是管作用的,隻是有依賴性,用了能緩減不適,但久久不用又會複發,而在這邊的藥店很難買到。

老人發現藥膏盒的底部還壓著什麽,她用蒼老的手抽出來一看,是一本存折,上麵的數字有零有整。

除了這兩樣東西外,箱子裏還有一隻紅色的四方盒子,裏麵躺著一隻花紋古樸的黃金手鐲。

在A縣,嫁出去的女兒在父母過大壽的時候,流行給他們打一套黃金首飾,寓意著吉祥富貴。

老人握著那隻鐲子,眼眶已經濕潤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合上箱子,走回麻將桌前,也不怕掃了大家的興,說:“今天就到這裏吧,大家都回去吧。”

03

瑩瑩接連收到了兩個快遞 ,她都不用拆就知道是方舟的東西。

方舟不久就要高考了,她媽媽對她管得很嚴,不準她再看些課外閑書。

於是她就背著她媽偷偷在網上買書,也不寄回家了,幹脆直接寄到瑩瑩這裏,一有空閑就過來,窩在沙發上,翻開一本書便能消磨半天光陰。

不時從沙發上爆出幾聲大笑,不時又傳來尖叫:啊啊啊凶手眼看就要暴露身份了,怎麽又被他給跑了。”

瑩瑩見她捧著書本,恨不得把頭埋進去,笑著問:“方舟,什麽書這麽好看?”

方舟說:“《一鑒鍾情》,我等預售等了很久才到的,還是作者親筆簽名本,柳姐姐你千萬別告訴我媽,不然她又得和我叨叨叨了。”

瑩瑩縱容地點頭說好,她對現在的小女生喜歡的言情小說並無好奇心,隻是方舟合上書時擺在桌上,她一眼看到了封麵,隨口問了句:“這書怎麽還是兩個人寫的?”

方舟認真地回道:“是啊,聽說一個寫懸疑線,一個寫感情線,可有趣了。”

瑩瑩把剛做好的糕點放在桌上,方舟拿起一塊塞進嘴裏,表情誇張地說:“好吃,柳姐姐你真是我的天使。”

瑩瑩笑著說好吃你就多吃點,說著又去閣樓上忙碌了。

閣樓的牆沒有貼瓷磚,水泥和石灰牆壁已經很舊,顏色是斑駁的灰,有些縫隙裏還長出了綠意深濃的青苔和爬山虎。

她個子不算高,微微弓身在那樣的殘牆前,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典雅和高貴。

方舟鬼使神差地朝她喊 “柳姐姐,我可以問你個事嗎?”。

“嗯。”她抬起頭來,美麗的黑眸染上淺淺的笑意。

方舟也不看書了,跟過去說:“就是聽我媽說,你以前在香港有個男朋友,長得特別帥,還特別有錢,是真的嗎?你能不能和我講講香港,講講你的故事。”

瑩瑩見她搬了條小板凳,用手撐著下巴,擺好了聽她長篇大論講故事的陣仗,無奈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柳姐姐,你快說啊。”方舟摧道

瑩瑩卻隻字也不肯提起,隻說:“都過去的事了,沒什麽好講的。”

“柳姐姐。”方舟撒嬌,“你就講一點嘛,你那個男朋友是做什麽的?”

瑩瑩沒有回。

“他真的帥嗎?長得像誰?”

瑩瑩還是沒有回。

“你不說我問我媽去。”方舟嘟著小嘴,“遲早有一天我要問出來。”

然而直到方舟高中畢業,瑩瑩也沒有成全方舟一個轟轟烈烈的故事構想。

收到香港中文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方舟興高采烈地去閣樓告訴她這個消息。

她太激動了,因而而忘了敲門,不料正好撞到她洗澡出來沒有戴頭巾的樣子,她嚇住了。

——那樣美若天仙般的柳姐姐臉上竟有一大片疤痕。直到這一刻,他才突然明白過來,為什麽她總是戴著絲巾,原來那美麗的粉色薔薇刺繡下所掩蓋的,是她的傷痕。

“對不起,對不起。”方舟連聲道歉。

瑩瑩卻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當年他從陽台縱身一躍,不僅失去腹中的孩子,她的臉被薔薇花刺得麵目全非,歐陽要給她處理傷口,可是腹疼如絞的她又如何還顧得上自己的臉。

最終撿回了一條命,因為傷口沒有得到及時處理,而留下了終身不褪的疤痕。

瑩瑩輕輕地把紗巾戴好,她沒有解釋臉上的傷,而是給了方舟兩樣東西—— 一個地址和一串數字。

她說:“如果這串數字還能打開這裏的門,你就住到這裏去吧。我會給你寫信的。”

方舟沒有想到,瑩瑩給她的是那樣一幢豪宅密碼,住進去的第一晚,她打開了這幢樓裏幾乎所有的燈,它將豪華開闊的大堂,蜿蜒的樓梯藝術氣息濃厚的字畫,以及各種做工精巧價值不菲的擺飾照得光彩奪目。

方舟怎麽也不能把住在我家舊閣樓上的柳小姐與這一切聯係在一起,心裏有很多疑問,又伴隨著一種異樣的興奮和刺激。

過了幾天,她給瑩瑩寫了封信,然後忙著學校報到的事情,暫時把心裏的諸多疑團拋諸腦後。直到周五,睡到十一點起床,走到樓梯口,她突然尖叫一聲:“你們是誰?怎麽進來的!”

樓下站了五個人,其中一人走到我麵前禮貌地說:“你好,我們是保潔公司的工作人員,應謝先生的要求,每半個月來這裏打掃一次。”

“誰是謝先生?”

對方更驚訝:“你住在這裏,卻不知道謝先生是誰?”

見他看自己的眼神充滿懷疑,方舟趕緊說:“一個朋友給我的密碼和鑰匙。”方舟心裏忽然一動,說:“你方便把謝先生的電話告訴我嗎?”

結果自然是沒有要到號碼,於是方舟心裏的懷疑也就沒了下文。

第一次見到那個人,也是周五,那天方舟下課早,走進院子就看到花園裏有個身影正蹲著修剪花草,由於之前發生的保潔公司的事,她也沒有太感到意外,就禮貌地打了個招呼。

那身影忽然站了起來,他很高,逆著光朝方舟看過來。方舟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可那人的目光卻讓她有一種奇怪壓迫感。

方舟連忙說:“你好,你是園藝公司的人吧?我是最近才住到這裏來的。”

那人半晌沒有說話,隻是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方舟。

那目光讓方舟心裏有點不自在,她說:“那……叔叔你繼續整理花草。”

“小謝安排你住進來的?”那人忽然開口了,那是一個非常沉穩冷峻的聲音。

“原來你也認識謝先生。”方舟想起保潔公司那些人和她提過的那位謝先生,於是回頭對他笑了笑,她並不想跟他多言,快步走上樓去。進了房間,她一邊自問自己為什麽要害怕一個園藝工人,一邊找了間能看到花園的房間,趴在窗口往下看。

那個人還在修剪花草,他一枝一葉修得十分用心,好像根本感受不到有人打量的目光似的。

十月初,方舟收到了瑩瑩的第一封信。她的字跡非常娟秀,在信裏問她是否好,是否適應新環境。

簡單地問候之後,她筆鋒突然一轉,寫道:你曾問過我的事,我沒有告訴你,不是不願意,而是不知該從哪裏開始說起。聽你媽媽說,你閑暇裏愛聽故事也愛編編故事,那,你就當一個故事聽聽罷了。

04

那是方舟第一次知道了文浚,香港蘭桂坊,柳瑩瑩第一次遇到文浚。隻是那時她心有所屬,還來不及愛他,還不知道什麽叫愛比死更冷。

她平鋪直敘地講著,方舟卻讀得心潮澎湃,她幾乎能夠身臨其境地感受到那個跨年夜裏洶湧的人潮,兩個拉錯的手的陌生人的奔跑。

就仿佛兩個鮮活的人從信中走了出來。

過了很久,方舟從信紙上抬起頭來。

她住的房間朝南,大大的落地窗在是一望無際的海洋。海水蔚藍,偶爾有船駛過,運氣好還能看到海鷗。

不知道柳姐姐是不是也曾憂傷地坐在這扇窗前。

方舟等了幾天,才給瑩瑩回信。

在信裏她沒有問及文浚,也沒有問及她在信裏提到的魏子良,雖然她很想知道後麵發生了什麽。

但她想,柳姐姐需要的僅僅是自言自語般地講述那些往事,而非被追問。

方舟在信裏寫,我住在這裏挺好的,房子一直都有人打理,花園裏種著各色薔薇,有個園藝工人很特別。

說起那個園藝工人,兩天後方舟又見到了他,他係著圍裙,戴著手套,在修剪花園裏的薔薇。

方舟路過花園的時候,他主動叫住她:“你好,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這次他沒有盯著她看,所以少了那種壓迫感,方舟走近他:“我叫方舟,挪亞方舟的方舟。”

男人說:“好名字。”

方舟說:“你呢?我該怎麽稱呼你?”

他說:“怎麽稱呼都好。”

方舟說:“那我叫你薔叔,就是薔薇叔叔的意思。”

他對此不置可否,說:“上次你說你剛住進來,是剛來香港?”

“對,我今年剛考上這裏的大學。”

“一個人住這麽大的房子,孤單嗎?”

方舟不好意思地說:“有一點,但我是借住朋友的房子,沒經過她的同意也不敢喊同學過來玩。”頓了頓,我又說,“薔叔,你是不是認識謝先生,可不可以把他的電話給我?”

男人愣了一下,想必也是職業要求,是不允許的。

方舟連忙說:“沒關係,如果你為難就算了。”

這期間,方舟和瑩瑩一直通信往來,在信裏她知道了她和文浚後來的故事,包括這個房子的來曆。

方舟扼腕歎息,這是一個比她想象的還要淒美的故事,她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看到了那個薔薇花園裏種花的煮茶的少女。

那是她的柳姐姐,她像一隻驕傲的、美麗的、為愛折翼的孔雀。

薔先生再來的時候,方舟跟他說:“花園裏的薔薇全部枯萎了。”

薔先生說:“明年還要種薔薇。”

方舟想起柳小姐那麽喜歡薔薇,鬼使神差地開口問:“薔先生在園藝公司工作很久了吧,不知道薔先生認不認識這裏以前的主人。”

薔先生說:“認識的,這裏的女主人很漂亮。哦,對了,我有她的照片。”

說著,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有一雙美麗迷人的眼睛,朱唇皓齒,足以媲美任何一個無PS時代的美女明星。

不,她比她們都要美。

方舟認得那雙眼睛,那是柳姐姐的眼睛。

原來,柳姐姐年輕時美得這麽不可方物,也難怪文浚那樣的人費盡心機也要留住她。

就在薔先生收回照片時,方舟忽然看到了他的手背。

由於修剪薔薇的原因,他一直都戴著手套,所以她從來不曾注意過他的手,此刻才發現他的手背上有一圈淡淡的印子,像是牙印。

方舟忽然想起柳姐姐在信裏和她說過的故事,那一夜蘭桂坊,她狠狠將他手背咬傷。

“你是文浚。”方舟忽然驚呼。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一點也不驚訝,坦然地看向方舟。

05

方舟最後一次收到瑩瑩的信時,訝異地發現,信裏竟然有兩句話是寫給文浚的,第一句是:不要為難方舟。

第二句是:不能做你的唯一,但求做你唯一的留而不得。

末了,她讓方舟把孔雀羽毛和這封信交給文浚。

可是,讀著這信的方舟,全身驟然冰冷。

和柳姐姐相處了那麽久,方舟不敢說自己完全解她,但她覺得自己讀懂了那些信。而這一次,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從信裏感覺到濃濃的訣別的意味。

她拿出那封信。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想找文浚,可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住在哪兒?

她站在香港冬日的街頭,忽然感覺茫然不知所措。

對了!謝先生!

方舟拿出手機,按鍵的手都在顫抖。

電話撥通了,謝銘聽到方舟有急事找文浚之後,幫她接通了電話。

聽到文浚聲音的那一刹那,眼淚忽然湧了上來,方舟站在繁華的街頭,哽咽著說:“柳姐姐她……”

“方舟?你是方舟?你在哪兒?”

文浚和方舟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靖港。

瑩瑩住的閣樓被打掃得幹幹淨淨,裏麵沒有任何她的物品,隻有陽台上盛開的一盆薔薇。

文浚站在爬滿青苔的斑駁的牆邊,久久地站著,麵色凝重,他低聲喃喃:“她就在這裏住了十年。她寧願住在這麽破爛的房子裏,也不願留在我身邊。”

方舟望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柳姐姐一定很愛你。”

他靜默的臉上滿是沉痛。

近距離看著這個男人,他頭上已經有了銀發,臉上也有了皺紋,方舟不知道曾經在香港呼風喚雨的文先生到底有多麽英俊迷人,她隻知道,此刻,眼前的這個人,已經老了。

楊女士對自己的女兒還是了解的,見到方舟突然回來,很快就明白她的意圖了。

在方舟的追問下,她支支吾吾,最後還是告訴了她:“你柳姐姐走了。”

其實自從方舟去香港上學後,楊女士就經常去老閣樓看她。最近一次去看她時,發現她搬走了,隻餘下一盆薔薇,下麵壓了一張字條,說她已經租了一條船,順江而下,到死。

她重重地歎了口氣,對方舟說:“你柳姐姐讓我們不要去找她,她願客死他鄉,不求魂歸故裏。”

方舟無聲地歎息,她的柳姐姐,離開得那麽江湖。

文浚沒有馬上離開靖港,方舟應他的要求帶著他沿著老街老巷逛了逛,他們慢慢地走著,方舟不時停下來向他介紹:“薔薇叔叔,這家店的小魚特別辣,柳姐姐可喜歡吃。您看那邊,那邊的甜酒丸子釀酒最好吃,我媽經常買來釀酒,每次都讓我給柳姐姐送一些,那有那家……”

文浚靜靜地聽著,他高大的身影被陽光拉長。

能夠這樣走在她走過的路上,吃她愛吃的東西,感受她存在過的氣息竟讓他覺得是種奢侈。

方舟曾經問過瑩瑩“你男朋友是做什麽工作的?他真的很帥嗎?像誰啊。”

現在,她想起她看過的那些TVB劇,即使在劇中也沒有這麽好看而癡情的男人。

她隻是遺憾,他與柳姐姐明明兩兩相愛,卻隻能天各一方。

可能因為對自己家鄉的愛和使命感,這幾天方舟都盡職盡責地充當導遊,她給文浚介紹:“那邊是我們靖港古鎮觀音寺,這寺廟建於雍正年間,香火挺旺的,不過,我不知道柳姐姐有沒有來過,您要去看看嗎?”

文浚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他從不燒香禮佛。

他的前半生,不信天,不信地,隻信他自己。

可是當方舟這麽提議的時候,他竟鬼使神差地點頭說:“辛苦你帶路。”

06

寺廟十分隱寂幽靜,幾經修繕的幽幽古刹大門巍峨,翹簷如飛。

來這裏的人都很虔誠,老遠就能看到一群人在大殿打坐,麵上的表情十分享受。

文浚除了走到那副寫著:“看破放下觀自在,慈悲喜舍見如來”的門簾下站得久一些,其他時候並無表情,方舟也沒有帶文浚去跪拜禮佛,他們隻是純粹的參觀。

寺裏有一棵很大的柏樹,香客們將它當成了許願樹,在上麵掛了許多鈴鐺和許願條。

不知為何方舟又想起了柳姐姐,感歎道:“你看這個世界上這麽多人,這麽多願望,要是人人都能得償所願就好了。”

少女有一雙極幹淨的眼睛,認真的樣子,讓文浚有片刻恍神。

文浚沒有說話,隻是靜默看著這些許願條在風中飛舞,就像他的思緒。

忽然,樹枝上有一根布條被風吹落了,飛了起來,一直飛到他的腳邊,他緩緩地彎腰撿起來,準備將它重新掛回去,掛到一半,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方舟見他臉上忽然出現一種複雜的、悲喜交加的表情,猛地湊過來:“怎麽了?薔薇叔叔?”

文浚用力把手中紅色的布條拽緊在手上,半晌,他沉聲說:“方舟,她來過這裏。”

“你是說柳姐姐……你看到什麽了?”方舟不明白,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剛剛還開心的,為什麽說沉下了臉就沉下了臉。

她拿過他手中的布條一看,也驚住了。

那布條上麵寫著一句話:我愛你,縱這世界薔薇凋零,孔雀刹羽。

沒有姓名,沒有落款。

可是,方舟知道是誰寫的。因為有過漫長的通信時光,她能夠準確認出柳姐姐的字跡。

連她都認識,文浚又如何認不出來。

更何況,這句話,是寫給文浚的。

方舟用手擋住眼睛,覺得太虐了,她一個旁觀者都要落下淚來,更何況身在其中的人。

文浚還是離開了靖港,他帶走了柳瑩瑩房間裏的那盆薔薇,回程的飛機上,他告訴方舟,這些年他一直都知道瑩瑩還活著,當年歐陽不讓他看遺體,可他後來還是偷偷去了太平間,打開了名叫“柳瑩瑩”的那個抽屜,才發現裏麵根本就沒有人,然後他打開了邊上所有的抽屜,沒有一個人是她。

方舟十分震驚:“既然你這麽想留住柳姐姐,那你為什麽不把事情追查清楚?”

文浚看著年輕的方舟,就仿佛透過她看到了另一個人,半晌,他才說話,聲音低沉而哀傷:“她不惜以死亡這樣慘烈的方式來逃離我。遵從她的意願,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

方舟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被感動過了,她有幾年特別沉迷於看小說,看過無數動人的愛情故事,卻依舊不懂為什麽這世上有那麽多人明明愛著對方,卻要互相折磨,互相傷害。

後來她去香港念書,遇見了兩個文家的男人,如同遇見命運。

他們一個叫文簡百川。

而另外一個,是文浚。

文浚長長地歎了口氣,看著弦窗外刺目的光,就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旺角的下雨天,那個女孩,也像一道光,劃破黑夜,照進他的人生:“我一生最大的錯誤不是認識她,不是想方設法將她留在身邊,而是知道她最好,卻沒能讓她成為唯一。”

方舟想起在她前往香港念書的頭一天晚上,柳姐姐將一串密碼與一個地址遞到她的手上。

那時她不知道,房子是文浚用她的名字買的。

柳姐姐在給她的最後一封信裏寫道:“曾經我像瘋了一樣想從這裏逃離,不過現在我感謝她至少給她留了一套房子,讓我可以自由處置。因為除此以外,我已經沒有別的長物可以送給你了。我希望你在陌生的香港能擁有一席之地。不被人瞧不起,不被人欺辱,就像當年的我一樣。方舟,願平安喜樂,無拘無束地過完這一生。”

然而文浚卻說:“如果還有機會,我想給她的不是一幢房子,而是一場婚禮,一生誓約,一世白頭。”

隻是啊,這世上又哪有什麽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