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年後,K市,驕陽似火。
一場以“萬物有靈且美,別讓野生孔雀成為傳說”的公益活動在該市舉行。為了喚醒人們參與保護野生孔雀的意識,該活動用音樂、舞蹈、詩歌等不同的形式在各地區大力推動傳播。
由於各方人士的支持和媒體的聚焦,通過傳統媒體和新興的平台微信、微博等社交平台的轉發,活動吸引了成千上萬的觀眾。
在登上舞台之前,瑩瑩給自己做了很多心理建設,可她還是沒有想到會來那麽多人,真正站在舞台上,看著黑壓壓的人頭,她感覺發忤,手心都在冒汗。
這些年,她逃離香港,避世而居,人生潔淨且孤獨。
無人知,這些日日夜夜,思念如同跗骨之蛆,她竟如此如此想念著那個人。
她慢慢發現,原來曾經禁錮著她的,從來都不是文浚那所房子,而是愛情。
從愛上他那刻起,她的人生已經別無選擇。
沒有出口,沒有歸宿。
無論逃到那裏,終將畫地為牢。
有一日,夕陽落在靖港的江麵上,紅霞染了半邊天。
她忽然感到無比難過,恍惚中她又想起她與文浚在英國的小鎮上看過的粉色夕陽,是啊,無論她多麽用力地想要將那段記憶那個人從腦海中抹去,最後都是徒勞。
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食髓知味,早已刻進了她的骨髓。
忘記一個人,這般這般難。
以前還有方舟經常過來陪陪她,現在她隻能自怨自艾地翻著她留下的那些言情小說。
大千世界裏每天都有故事發生,那些或精彩,或平凡的故事沒有一個像她與他。
——如果你愛他,那就去見他。
在瑩瑩翻開的那本書夾著書簽的那一頁裏,這句話被標了出來。
她無聲而又悲涼地笑了笑。就在那個瞬間,心裏的有什麽迅速聚起,那是忽然而至的,終此一生的念頭。
在這個念頭的驅使下,她提筆坐在鋪著碎花桌布的書桌前,給她在香港的小朋友方舟寫了封信,完後,站起來,不緊不慢開始收拾東西,她的生活太過清簡,東西很少,一個複古的皮箱便可以悉數裝下。
她帶著那隻皮箱,站在老閣樓前,最後朝它看了很久。心中對學姐,對這一段時光充滿感激。
然而,這樣偷安一隅的人生,如果得不到真正意義上的平靜那麽又有什麽意義?
她登上了一條客船,順江而下。
她願客死他鄉,不求魂歸故裏。
在那艘瑩瑩甚至不知駛向何方的船上,瑩瑩遇到一個女孩,女孩紮著俏麗的長馬尾,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她熱情愛笑,談吐大方,見到瑩瑩便和她自我介紹說,我叫杜西河。
在她的身邊坐著一個沉穩淡漠,擁有小麥色肌膚的男人,很快瑩瑩便從西河口中交談中得知,那是她的先生,他是著名的野生動物攝影師遲牧遙。
不知道為什麽,在杜西河身上,瑩瑩看到了一種久違的生命原始的如同火光般熊熊燃燒的活力。
船劃開波浪,在水上平穩地前行著,瑩瑩靜靜地看著窗外粼粼的水光,聽杜西河講那些關於自由和冒險的夢。
起初,她隻是簡單禮貌地回應,後來杜西河講,她跟著那時還不是她先生的遲牧遙在澳大利亞的大丁堡潛拍,見過最美麗的珊瑚海,也是在那裏,她第一次與死亡擦身而過。那時,她曾痛徹心扉地以為,她所深愛、追逐的那個人最終殘忍地拋下了她,讓她沉入異國的海洋。一直到很久以後,才得知他救了她,在生死存亡瞬間,他果斷地呼吸器塞在了她的嘴裏。
瑩瑩被他們的愛情震撼,她想起了那次在無名湖,墜船沉入水底的自己,當時的文浚是帶著怎樣的心態將她救起的,她至今不得而知。
她與杜西河的境遇,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
勇敢追逐愛情的杜西河跟著遲牧遙的腳步,成為一名野生動物誌願保護者。
瑩瑩問:“你為什麽要同我講這些。”
杜西河俏皮地歪頭看著她,將那句因為我在你眼中看到了綿綿的無望的灰燼吞入腹中,她說:“我以為你猜到了我的意圖,我想邀請你加入我們的野生動物保護協會。”
這是一段很久以後瑩瑩回憶起來,依舊覺得神奇的相遇,可是,不得不承認,杜西河的故事打動了她,這是一個擁有自由和被愛的痕跡的女孩。
一年來,瑩瑩同這個女孩四處奔走,見到了很多自然界的動物精靈。
在她們的協會裏,有一個保護野生綠孔雀的組織。
由於棲息地破壞、盜獵猖獗,現如今中國本土野生動物綠孔雀,竟然僅剩五百隻!
協會的成員耐心地給瑩瑩看那些美麗的家夥在大自然的懷抱裏自由飛翔的視頻,它們在青山綠水中行走,跳躍,棲息,嬉戲、跳舞、開屏……可是畫麵一轉,便切換成了人類對他們的捕殺鏡頭。
殘忍、觸目驚心。
瑩瑩的拳頭握了握,握了又握。
她又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文浚帶回來的那隻叫白雲的白孔雀。
當時的她,因為無知,因為一己私利迫切地想將它留下來,曾擔心地問過文浚:“它會不會飛走?”
文浚成竹在胸:“放心,飛不了,已經著人剪了她的翅膀。”
而今想來,隻覺羞愧難當,那樣的自己又何嚐不是和這些獵殺者一樣自私殘暴。
她不再陷在自己的情緒中,和這些保護者一起奔走呼籲,促使紅河流域劃入保護區域最後一道生命線。他們有一個願望,希望著未來有一天,他們能夠看到“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的盛景。
保護者們來自五湖四海,有空的時候便聚在一起,濟濟一堂,每個人都很快樂。
瑩瑩教她們模仿動物跳舞,海豚戲水,大雁翱翔,跳得最讓人稱道和驚豔的是孔雀,後來協會會長告訴瑩瑩有想做個大型的活動,希望能讓她去公眾麵前演出,讓大家發現孔雀的美和善,她踟躕良久,想來想去,覺得她應該答應這事,於是就,應了。
02
時隔多年,瑩瑩再次站在舞台上,一隻盛放的淡粉色薔薇麵具遮住了傷。
舞台上噴了很多幹冰,白色的煙霧無盡的繚繞著,在那樣的氛圍裏,她一身白羽,傲然而立,高貴,孤獨,又像是身上天生環繞著一絲淡淡的哀愁。
她仿佛踩在厚重雲霧中,看不到腳下的地,隻一時之間,很多遙遠關於舞蹈的記憶湧入腦海,她一會想起曉麗對她說的話,台風來了又怎樣,隻要舞台沒有踏,我們就能跳下去。
一會又想起了葉柏倫,想起那個春風拂麵而又執著的舞者。
她在心裏是敬佩著他的,真正舞者永遠不會半途而廢,他們將舞蹈當成一生的事業和信仰。
隨著音樂聲緩緩響起,瑩瑩忽然忘了自我。
她肢體動了起來,像水,像風,跟著音樂緩緩流動,像一幅畫卷,是冬日荒野,忽而被描上了春天的顏色。
她教協會的小朋友一些模仿動物的舞啃動作,可這是一隻從來不曾真正在人前正式和完整表演的舞。它所講的是,在美麗的薔薇花園裏,被人剪斷了翅膀的孔雀,一次一次地嚐試著起飛,卻一次一隊的墜落。所有人都隻看到它光鮮亮麗的羽毛,卻沒一人在意它是否自由,是否快樂。
它隻能孤獨地開著屏,跳著舞,陪伴它的隻有一季一季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的薔薇。
此時,沒有人注意到,觀眾席的中央坐著一個優雅體麵的男人,在忽然之間老淚縱橫。和他同來的除了秘書謝銘還有劉嘉樹,劉嘉樹畢業後進了文氏旗下的公司,他有一張英俊的麵孔,也有一個聰明的腦袋,加上暗中有文浚幫襯,年紀輕輕便做到了總監一職。
劉嘉樹一直不解一向隻做大生意的文浚為什麽要千裏迢迢來到K城,並提出要注資這個籍籍無名的民間的動物保護協會。
直到他親眼看了這場表演。
他愣住了,久久地盯著舞台上的舞蹈演員,移不開視線。
一張薔薇麵具掩了她的臉,她穿著用羽毛特製的長裙,人麵雀身,遠遠看去,潔白如周身都落了雪,射光打下來,那是一個發光發亮的夢。
無論從任何一個角度望去,那舞台上的人都像極了一隻高傲,孤單,而又美麗的白孔雀。
形似,更神似。
不,她就是那隻孔雀。
謝銘輕聲對嘉樹說:“是不是悟到了什麽?”
嘉樹搖搖頭,又重重地點點頭。
這一刻,有什麽在他心裏破土而出,那是一種讓他驚訝、欣喜,而又不敢確信的東西。
那個人,雖然有半邊臉戴著麵具,可是她的身形,她的眼神,她的每一個動作都牽動著他的心,讓他覺得那麽熟悉。
嘉樹幾乎不由自主地把頭轉向文浚,想要從他臉上確認什麽,卻見那個男人黑眸裏有什麽晶瑩湧動,是沉醉的溫柔?
這一刻,仿佛世界隻有他和她。
一曲舞畢,刹羽的孔雀以一個優美的姿勢伏在地上,舞台下響起了雷動的掌聲。
很多觀眾為她而起身。
主持人適時拿著話筒出現在舞台上,說:“這是我這一生見過最美好的舞蹈,感謝我們的演員精彩的表演,我們的演員有什麽話想要對現場觀眾說的嗎?”
說著遞上話筒,背景屏幕上是她放大的臉部特寫,她黑白分明的雙眼盈盈而動,像很久沒有發過聲了般,她聲音有一些沙,她說:“我曾經也養過一隻孔雀,當時將它送給我的那個人說它被剪了翅膀,所以再也不能飛了,我很開心,以為這樣它就可以一直陪著我。直到有一天,我在電視節目中看到了在天空自由翱翔的野生孔雀,才知道我做了多麽殘忍和自私的決定,我們人類是多麽殘忍而自私。現在在我國野生綠孔雀已瀕臨滅絕,在這裏我想呼籲大家保護它們,保護我們的家園。”
轉身的時候,工作人員抱著滿懷花送上來。
瑩瑩詫異,她並不知道有獻花的環節。
工作人員解釋說,這不是原來安排的環節,是熱情的觀眾送的花。
一捧滿天星。
瑩瑩掬躬道謝。十幾歲的時候,她在旺角擺著一個小小的賣花攤,紅白玫瑰賣得最走俏,可她偏愛薔薇,愛到盡人皆知,而鮮有人知,她愛的還有那細細碎碎的滿天星。
那時住在九龍城,環境雖然很差,可是她會在牆上貼畫,用瓶子插花,掠幹的滿天星有布條捆著,掛在門後麵,那是多麽久遠的時光。
回到後台,宋西河已經等在那裏,女孩誇張地對瑩瑩豎起大拇指:“瑩瑩姐,太棒了,真的太棒了,我總算知道什麽叫驚為天人了。”
瑩瑩覺得這些年輕女孩說話不怕頂了天,臉上的妝容太過厚重,服飾也沉,她拉過簾子:“辛苦你等我一下”
等她換好衣服出來,杜西咧嘴笑得燦爛:“對了,我來是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有人要重金讚助我們協會的公益事業,你這一舞可是功勞不小。”
“都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結果。”話是這麽說,瑩瑩心裏也是這麽想。
“你聽我說完,這一次真的是因為你,這次給我們注資的人還特意點名說想親自想見你一麵。”
瑩瑩苦笑:“西河,你知道我……”
“我知道為難你了,對不起,瑩瑩姐,是我光想著如果我們有了這筆經費,我們就能舉辦更多的活動,在全國各個城市做更多的宣傳。”西河麵露愧色,“我尊重你的決定,投資什麽的,不要也罷。”
“西河,你不用說了。我去。”瑩瑩知道投資商能注意到這種民間的動物保護協會並不容易,她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讓協會失去這個機會,便說,“你等我。”
約定的地點是一家雲南餐館,其奢華程度又不像那些普通的特色餐館,西河說:“這裏的菌子特別有名。”
兩人一路說著話,被服務員引著上了二樓,往深處的包廂走。
才剛到門口,忽然有個人冒出來:“姐。”
這一聲姐,熟悉又陌生,仿佛穿過山海,穿過歲月,響在瑩瑩耳中,瑩瑩幾乎沒有什麽什麽反應的時間,她的人已經被有雙有力的手用力抱住了:“你還活著。”
等他將她從懷中鬆開,她才覺眼眶一熱,艱澀而又欣喜地喊出他的名字:“嘉樹?”
“嗯,我是嘉樹。”眼前的劉嘉樹也眼含熱淚,他已經是一個高大的成年男子,隻是看到他的臉,你會深深感歎,有些人,被歲月如此寬待。瑩瑩隻覺半生已過,而她的嘉樹依然還是少年模樣。
對於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瑩瑩早就已從心底認同和接納了他,她不是不想他,隻是,那一年,她走得太過狼狽和倉促。
有幾次,她都猶豫著應該不應該和他認真告別,可是每一次話到嘴邊,都如鯁在喉。
最終,不告而別。
如今猝然相逢,那些原本已經平複的情緒隔了歲月洶湧而來,她愣了好久,才舉重若輕問出那句:“嘉樹,那個投資人是你嗎?”
“姐,你先裏邊坐,一會再細細和你說。”
杜西河見到此情此景,也很詫異,她原以為這是個商務局,結果卻成了認親局。這樣想著,她輕輕地挽住瑩瑩纖瘦的手臂,在她耳邊說:“瑩瑩姐,我怎麽沒有聽你說過你還有個這麽帥的弟弟。”
03
嘉樹帶路領著他們走進包廂,瑩瑩心情略有些複雜,好像沒有辦法組織語言將自己與嘉樹的關係解釋清楚,她像鴕鳥一般低頭向前走著,在嘉樹說“姐,你坐那”時,忽而眼波觸到了什麽,腳步驀地頓在原地,身子像注了鉛塊——
那包廂中間,璀璨的大吊燈下,正對著門口的主位上,衣冠楚楚坐著一個人。
瑩瑩隻覺心髒狠狠一抽,一瞬間,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她從沒想過再見到他的場景,那個人,是在她心裏早已永別的人。
嘉樹見她轉身就走,情急之下朝前一擋,小聲說:“姐,這麽多年過去了,沒有什麽事是過不去的,你為什麽連見都不肯見他。”
是啊,這麽多年過去了,她想見他,想得快要瘋掉,可是她怕見到他。
她怕控製不住,泄露自己心中的軟弱,還有綿延的無盡的愛。
那些沒有資格的愛,那些因為離別反而與日俱增的愛,在心裏兀自發芽,撐破了土壤,如同苔蘚般旺盛地生長著,生長著。
可是此刻,它又變成了一道影子,隻要在陽光下,一照,就現形了。
更何況現在的她早就已經不是從前的柳瑩瑩了,在滄海桑田的人生裏走了一遭,繁花過眼,蒼涼盡處,她不過是一個已經老去的,容顏盡毀的女人。
而他還是文浚,那樣的人,永遠衣冠楚楚,眾星拱月,身前身後所簇擁環繞的也個個儀態不凡,堪比人中龍鳳,而他,從不會被任何人搶去風頭,哪怕他不說一句話,站在那裏,也永遠是人群最熠熠生輝的那一個。
他與她之間隔著的不再是一個高蓉,一樁婚姻,不是愛恨算計、世俗禮儀,而是大千世界、滾滾紅塵。
她想著,用力拿開了嘉樹的手,腳步又加快了一些,幾乎是踉蹌的。
不知道這短暫的瞬間到底發生了什麽的杜西河,原本還在暗戳戳地打量包廂中的人,這會發現情形不對,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對著坐在那裏那位一看上去便高權重的那人說了聲“對不起”,正欲去追離開的瑩瑩,那人卻先她一步已經站了起來。
他真高。
身上有種冰冷的矜貴。
杜西河發現他追著瑩瑩而去的時候,神色緊張而焦急。
她是多麽聰明的人,可是這一出,還是讓她遲疑了半秒鍾,才想起問站在原地搖頭歎氣的劉嘉樹:“什麽情況?他們、認識?”
正好這個時候服務生上來禮貌地問,什麽時候可以上菜,嘉樹沒有直接回答西河的問題,而是說:“他們不吃我們吃吧,點了不少菜呢,就我倆人估計也吃不完,不如把你們協會的其他人都叫過來,人多熱鬧。”
04
“萬物有靈且美,別讓野生孔雀成為傳說”主題公益活動的視頻迅速開始在網上流傳。
瑩瑩那段舞蹈被人單獨剪了出來,那美麗的羽衣,高雅的體態,優美的舞姿,如入化境的表演讓人讚不絕口,官方微博才不過兩天時間,單條轉評便過了三萬,之後各大視頻博主和網紅大V以及公眾號也為了蹭一波流量車輪式轉播,網友驚歎:“這才是中國的舞者,是所謂天生被上帝吻過的人啊。”
動物保護協會一時湧來了很多人,工作人員留在網上的電話幾乎被打爆了,還有不少主流電視台的綜藝節目邀請瑩瑩上台表演。
有不知道從哪裏得到她住址的記者等在她住的客棧下麵,嚇得一向深居簡出的瑩瑩把衣帽絲巾裹得更嚴實了。
最終,在協會其他成員的勸說下,她接受了一家視頻媒體的電話采訪,記者問:“柳瑩瑩小姐,廣大網友都想知道,什麽時候我們才能有機會在現場看到你跳一遍《孔雀與薔薇》。”
瑩瑩看著桌上的插花,說:“這支舞,我一生隻跳一次。”
“為什麽?”記者追問。
“因為它是為野生孔雀的自由而跳,隻為它們而跳。”她那一雙盈盈而動眼裏有著每一個動物保護協會成員都有的光芒和堅定,”所以,還請大家不要把目光的焦點放在我的舞蹈上,多多關注它們。”
是的,她為孔雀而跳,也為自己而跳。她所跳的,便是她自己的前半生。
後來,所有記者都散了,隻有一個人還等在那裏,一天,兩天,三天。
等到星子滿天,又從天際消失,等到滂沱大雨落下來。
在很多很多年前,旺角一條不算知名老街裏,開了各式的小型店鋪,有一家通宵營業的咖啡店,那裏能看到整條街的光色燈影,有天落雨他在燈色光影裏看到了不一樣的風景。
是她踩著雨點的節奏驚鴻而舞,他悄悄給那支舞取了個名字,孤芳。
雨下大了,他又一見到,那劃破黑夜,鑽進他心上的閃電。
一個文姓,注定他不能做一個絕對純粹的人,商場如戰場,作為文氏的接班人他必須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在迎接屬於他的鮮花掌聲之前,要先學會披荊軟棘。
這些一直到她離開後,他站在那個最高的地方,萬夫莫敵,不可動搖,卻忽然發現他步步為營得到這一切並不重要,可他愈發醉心工作,那樣,就可以把時間都填滿,就可以徹底麻痹自己,沒有一絲空隙去想她。
就這樣過了好些年,他的侄子文簡百川長大了,百川和文浚親厚,文浚也有意將他放在他身邊曆練,他的大哥難當重任,可是百川不一樣,他年紀雖輕而充滿野心,文浚在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
空閑的時候,文浚還是喜歡去旺角他最常去的那家咖啡廳,點一杯美式,有時會叫上歐陽,歐陽說:“文浚,你有沒有覺得你變了。”
文浚說:“是你不夠了解我罷了。”
他不是不了解他,他是太了解他了。讓歐陽頗為震驚的不是那個曾經說“眾生與我何幹”的文浚,這幾年默默開始做慈善。而是永遠知道怎麽利用好媒體的商人文浚,現如今,大把大把捐錢,人卻謂之低調,幾乎從不在任何慈善晚會頒獎典禮上現身。
歐陽歎息:“一九九二年,那個跨年夜,我在醫院第一次見到她,就覺得這女孩不同尋常,沒想到,她竟能讓你為他改變至此。”
文浚露出些微疲憊的神態:“歐陽,你記得我爺爺離開那個夏天,我們坐在這裏喝過一次咖啡嗎?”
歐陽想了想,說:“我記起來了,那天你心情不好還淋了場雨。”
文浚指了指樓下的屋簷:“那天有個人在那兒踩著雨點的節奏跳舞。”
歐陽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忽然懂了:“是柳瑩瑩。”
不久後的一天,文浚察覺秘書謝銘滿腹心事,欲說還休,問他:“有事?”
謝銘愁容滿麵:“文總,嘉樹那邊剛剛來電,柳小姐的那隻叫白雲的孔雀死了。”
動物是有靈性的東西,在瑩瑩離開後那段時間,白雲也變得鬱鬱寡歡,不再到處走來走去,整天耷拉著翅膀,無精打采地在水缸邊上曬太陽。
嘉樹在它麵前撒了一把米,它也愛答不理。
嘉樹忽然難過地想它一定也很孤單,後來還尋思著,要不要弄一隻雄孔雀來陪它,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後,它又自顧自地生龍活虎了起來。
聽到謝銘的匯報,文浚麵上沒有太多悲傷,隻說:“一隻孔雀的壽命最多不會超過二十載,白雲算得上長壽了。”
謝銘知道老板嘴上不說,心裏難過。但凡關係到柳小姐,再小的事,他都會放在心上。
他習慣性摩索著他的心思,想說點什麽轉移他的注意力,又有點別有動機的意思:“我這兩天無意間看到網上有個保護野生綠孔雀的公益活動,還挺有意思的。”文浚手在桌上敲了兩下,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謝銘是個好秘書,勤勤懇懇跟在文浚身邊幾十年,文浚沒有虧待他,給了他公司的股份與期權,在其他人看來,謝秘書所站之處,不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個位置。
而他們之間也養成了一種旁人難以企及的默契。
有時候,文浚的一個不易察覺的眼神和一個微不可見的動作,謝銘都能迅速準確的捕捉,心領神會。
這回更是不用多說,謝銘馬上迅速地整理了公益活動的資料送到文浚手裏。
文浚是臨時起意去K城的。
這些年,文總幾乎已經快成了半個慈善家,可是,無論多大場麵的晚會,多麽有背景的人物,都請不動他本人出席。誰能想到一個微不足道的動物協會竟然能讓他親自前往。
這些年,文浚是不是當局者迷,謝銘也不敢說,但作為一個旁觀者,謝銘腦海中是保留著清明的。
05
謝銘的資料是這個民間動物保護協會的宣傳冊子,十六開銅版印刷,一半是孔雀的圖畫冊和協會的介紹,一半為活動信息。在冊子的中間,有一個大拉頁,是一張海報。
文浚的心髒驟然收緊,在畫麵映入眼簾的那一刹那。
那是一個戴著大大的花朵麵具的人物側臉特寫,高鼻薄唇,黑目烏發,肌膚似雪,眉毛上貼著細柳般的碎花斜飛入鬢角烏發,整個麵部線條優美得像神之得意雕刻,在她的頭上孤傲地立著潔白如雪雀冠。
文浚喉結滾動,幾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卻又徒勞地縮了回來。
他合上冊子,當晚,即命人訂了去K城的機票。
誰也未想這場公益表演竟然頗具規模,現場來了不少人。
文浚穿著質地優良的襯衫,坐在鬧哄哄的觀眾席上,坐得筆直端正,下顎線條緊繃,他竟一時之間,像個要去見心上人的愣頭青,心裏直緊張。
忽然,全場的交頭交耳,竊竊私語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向了同一個地方,盛裝的舞者隨著音樂緩步升上舞台,任何詞語也無法細致描繪出他們眼之所見到的美。
舞台之上,滿目薔薇妖嬈盛開,她化成一隻孔雀,拖翅、曬翅、抖翅、亮翅、展翅、點水、蹬枝、歇枝、 開屏、飛翔……靈動輕柔的,是她那細瘦纖長的手臂, 婀娜旖旎的,是她柔軟的身姿,華麗優雅的,是飛揚旋轉的裙裾……
可她,是一隻斷翅的孔雀,一次一次地起飛,又一次一次的墜落。
這一生,有過兩次驚鴻,第一次是在旺角的咖啡店無意中隔著雨幕看那場倉促的雨中獨舞,那是文浚第一次遇見她。
第二次,便是現在。
她唯美化身為孔雀,在小溪邊戲水,在叢林中漫步,在薔薇園中奔跑跳躍。
高貴,冷豔,優雅,靈動,孤獨……
還有絕望。
文浚的眉眼染了霜雪,時間仿佛又將他們帶回到了海邊那個種滿薔薇的大房子裏。
那一年,薔薇盛開的時候,那個瘦小的身子縱身一躍,心中又是帶著怎樣萬念成灰絕望。
每當想起這一幕,尖銳的刺痛便劃過他的心髒,讓他血液逆流,懊惱與鈍痛排山倒海朝他襲來。不是感同身受,而是那樣割骨裂肉的絕望,在她離開之後,日日輾轉在他心上,折磨著他。
舞台上的“孔雀”,在她的傾情演繹下,像是有了人的感情,亦真亦假,似實似虛,惟妙惟肖,直擊人心,美麗的孔雀又一次飛了起來,飛得比剛剛任何一次都要高,可是隻有一瞬便再一次重重墜在花圃中,她匍匐在地,肩膀輕顫,緩慢而又倔強地仰起麵孔,亮白的燈光恰好打落下來,落在她的臉上,她的羽冠搖搖欲墜,長睫輕輕顫抖。眼角,無聲地劃落一滴淚,指間,是一瓣凋零的薔薇。
文浚看得清楚,在這一刻,這個畫麵在與過往記憶裏那個亭亭玉立,無憂無懼,天真倔強的少女在他腦海中重合,又更加快速地剝離。
她變了很多,可她又什麽也沒變。第一眼看到那張海報,他就確定,那是他的瑩瑩,是他所日思夜想的那個人,是故,他帶著劉嘉樹萬裏奔赴而來,他別有用心地想,她也許會將他之千裏之外,但她一定想見一見她疼愛的弟弟。
故而有了那場飯局——酒店裏倉促照麵,她落荒而逃。
文浚一早就料到這個結果,可心中還是免不了悵然。行動已經先於意識,長腿一邁,追了上去。
她跑得跌跌撞撞,幾次差點撞到路人。
他借著腿長的優勢,沒用太久,便追上她。
“瑩瑩。”他喊。
這一聲讓她覺得恍若隔世,她下意識地掩著自己的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從容鎮靜,有幾分冷若冰霜:“對不起,您認錯人了。”
“我知道是你。”文浚胸口發悶,字字篤定,“我愛的人,即使化成灰我也認識。”
這酒店外麵有多客棧和民宿,每一家都各有特色,瑩瑩驚慌失措不知自己怎麽跑進了別人的院子。
這個院子古色古香,入口是圓弧形的,像半麵屏風,瑩瑩站在裏麵,入眼是牆角盛開的三角梅,而文浚追上來的腳步聲就在外麵不遠處。
“不要過來。”她的心跳到了嗓子口,這種院子一般隻有一個出口,如果他在追過來,她便沒路可逃了。她心裏知道自己這麽說也是徒勞,文浚從來不是會聽別人勸解和告誡的人。若是換作以前,這會,他人早就已經結實者在她跟前了。
然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這一次,文浚竟然聽話地停下了腳步:“好,我不過來,我就在這裏和你說說話。”
“那有什麽話,你快說吧。”饒是如此,靠在牆上的她仍舊感到,呼吸困難。
文浚急切地想要走近她,從看到那張海報那一記得起,他的心口便有一團燃燒的火,又怎麽會輕易就因為她陌生而冰冷的口吻澆滅,可是她的話卻讓他不敢冒進:“瑩瑩,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沒有想過你我之間會變成這樣。”
“都是過去的事了,不要再提了。”瑩瑩感到喉間艱澀,她定了定說,“你走吧。”
“那好……”文浚抬腕看了看表,依依不舍地回頭看了看,“你也早點回去休息,我先走了。”
一直聽到他的沉穩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瑩瑩緊繃的神經才微微鬆懈下來,她小心地探出頭,確認外麵沒有人了,終於重重地舒了一口氣,胸腔仍舊起伏著,雖然極力壓下心頭的跳動,試圖穩住自己的情緒,可是,通紅的眼睛卻早已經出賣了她。
她歎息一聲,文浚啊,我該拿你怎麽辦?
之後幾天,瑩瑩回到她所住的木客棧二樓曬衣服,客棧的老板忽然上下打量她,說:“柳、瑩、盈,你是哪個名人嗎?外邊來了幾個記者說是要采訪你啊?”
“我不是。”瑩瑩無奈地搖頭,她把衣服掠完。回到房間,撩起窗簾的一角朝下看去,果然看到那下麵站著幾個背相機的人。
看來最近小城民生安逸,他們這些人沒什麽新聞,才有這個閑工夫來找她。
她飛快地放上窗簾,可就在那個瞬間,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落入了她的眼裏。
瑩瑩一整天閉門不出,中午也用外賣草草對付,一直等到夜裏人靜,瑩瑩才鬆了一口氣,走到院子裏坐了一會,這個兩層樓的院子占地麵積雖然不算大,但小橋和流水可謂之詩意。
瑩瑩坐在吊籃上,滿臉倦色,她微微閉上眼睛,搖著搖著。
鐵鏈發咯吱咯吱的聲音,風很溫柔,在耳邊輕輕地吹,她的思緒不知道飄到了哪裏。
忽然,“砰”的一聲巨響,是鐵架子上的藤編吊籃忽然倒了下來,瑩瑩身形纖瘦,坐在吊籃裏整個人被拋了出來,朝前栽去,“撲通”一聲栽在了水裏。
住客聞聲紛紛開門走出來,客棧老板正從外麵回來,見此情景,慌忙放下手中的東西,欲上前拉瑩瑩一把,可是有人先了他一步。
一雙有力的手拉起瑩瑩,她大半個身子都濕了,全是水,可是那人卻全然不顧,將他攔腰抱了起來朝房間走去。
客棧老板是個壯實的男人,他扶著自家吊籃,頗為小心地坐上去,搖了搖,發現仍然很結實。
“這吊籃擺在院子裏八年,還從來沒有人坐垮坐倒過。”他像自言自語又像對其他住客說道。
下一秒,老板發現了更驚奇地發現,這個叫柳瑩瑩的女人已經被住在一樓的那個男人抱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記得這位房客是一個香港人,叫文浚。
老板搖了搖頭,他們民宿又多了一段豔遇。
06
瑩瑩在搖椅上吹著風睡著了,這一摔有點沒有回過神來,就看到一張熟悉的英俊的眉頭緊皺如冰山的臉,她第一反應是在做夢。
因為過往無數次夢裏也有過這樣的情景,淒涼之處在於,明知是夢,可她還忍不住伸出手,指腹輕觸他的眉心。
他不閃不躲,那雙像冬日湖泊的眼睛深深地凝視她。
真實的觸感讓她覺得詫異,是不是因為白天見過他,所以這一次夢的格外真實。
下一秒,她忽然像觸電一般被彈開,這不是夢。
文浚穩穩地將她放在沙發上,聲音很輕:“怎麽了?”
“這不是我的房間。”瑩瑩這才發現這個房間格局和擺設雖然和自己那間大同小異,但這不是她住的那一間。
“這是我的房間。”文浚穿得很休閑,襯衫濕了一大塊,語氣卻很自然,說,“你的頭發和衣服濕了,我去給你拿毛巾和吹風機。”
瑩瑩錯愕,又從錯愕變成悚然,所以剛剛她做了什麽。
“你到底想做什麽?”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文浚已經拿了條浴巾出來,認真地幫她裹在了她身上,接著又按住她的肩:“別動,我幫你吹頭發。”
到底骨子裏他還是那個霸道的大男子主義的文浚。
“我問你,你住在這裏,到底想做什麽?”她像是突然找回了理智。
“頭發吹幹了我再告訴你。”他嘴角噙了抹笑,竟像哄小孩一樣哄著她,“乖。”
瑩瑩霍然站起來搶過他手上的吹風機,扔在沙發上,急急地往門口的方向走。
走到門口,手握住門把,卻沒有往下旋轉,忽而停下了動作。
文浚麵色一喜。
卻見她迅速轉身,摘下了自己臉上的薄紗。
文浚的笑容僵在嘴角,他心中的狂喜還沒有完全溢出,接著被巨大的震驚和心痛取代,因為他看到她那張精致美麗的臉上盤了一條醒目的疤痕。
香消玉殞,佳容不再,聞者歎息,見者側目,令他幾乎不敢去想,她是如何度過這些漫長的歲月。
“瑩瑩……”他的聲音喑啞。
“你也看到了”她漠然地說,“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已經付出多麽慘痛的代價。請你……放過我,也放過我自己。”
都是肉體凡胎,誰能真正刀槍不入。
因為臉上這塊疤,即使最熱的夏天,她也終日戴著絲巾和麵罩,不敢直麵人潮,隻能活在陰暗和背光的角落,像個影子。
如何不痛,不過是哀莫大於心死罷了。可同時,她也因此而飲鴆止渴似的尋求著心理的安慰和救贖,她反複地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她做錯了事,這是應該付出的代價。
饒是如此,這樣巨大的、慘痛的代價,她再付不起第二次了。
過往所有的痛苦又重新襲轉而來,在她揭下紗巾的那一刹那,她將自己那半張留著醒目傷痕的臉清楚地暴露在他麵前,將她的脆弱、難堪都暴露在他麵前。明明心裏痛得要命,卻虛張聲勢,決心要將他嚇跑。
殊不知她的冷漠在他麵前破綻百出,像刀一樣割著他,日日將他折磨不得安睡的,是她因為他所受的苦,是她在不為人知的地方默默流過的淚。
臉上忽然傳來了指溫,瑩瑩才意識到他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她麵前,而他的臉也在眼前無限放大,眼眶已經紅了一圈,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他淚盈於睫。
“瑩瑩。”他低喚著她的名字,伸出手,失而複得,無限憐惜地捧住她的臉。
黑眸中壓抑的,克製的情感幾乎要噴薄出來,將她湮沒。
瑩瑩閉上眼睛,想要逃避這與她糾纏了一生,依舊無法終結的宿命。
這一刻,世界靜得仿佛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聲,他修長的手在微微發抖,她的心也跟著發抖。
“還記得在你出事的前一晚,我和你說過的那句話嗎?我說過等我回來,我有事情要告訴你?”良久,他吐字清晰緩慢,像是生怕自己嚇跑了她。這個含著金湯匙出生,在商海沉浮半生,讓她痛徹心扉的男人瘦了,麵容沉冷,鬢已微白。
瑩瑩睜眼,沒說話,茫然空洞地看著他身後,那裏什麽也沒有,可是無數的往事往事撲麵而來,她的思緒像是被貓抓亂的毛線團。
混亂裏,有一個線頭若隱若現,沒錯,他說過那樣的話,在那個月色如紗,無限溫存的夜晚,他讓她枕在他的胳膊上,說:“我要出幾天差。”
她嗯。
他說:“回來我有事要告訴你。”
“好。”她也不問是什麽事,因為知道問了也沒有用,他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
或許是因為上上次她趁機想逃跑的原因,他並不是每次出差都和她說。隻是這一次,好像格外不舍。
“你沒有一點期待嗎?”他在黑暗裏凝視著她。
“期待什麽?”瑩瑩本不想在這個時候激怒他的,他最近來得太勤了,難得出差能讓她鬆一口氣。
大手蓋在了她的額頭上,長身已經傾覆過來,表示了對她的反問不滿。
……
回憶依然清晰,隻是,那時的她心如死灰,無瑕多想。
“瑩瑩,我本想那次出差回去就把和高蓉解除了婚約的事情告訴你。”他一字一頓地將遲來了很多年的真相和從未表露過情感講給她聽。他說:“我的心裏除了你,再沒有過別人。”
瑩瑩心中絞痛,她懷抱著美好的願望,以為她可以重新開始生活,以為時間會淡化和稀釋一切,以為她與他的羈絆是前世因果,可他又猝然出現,將她從虛妄如同一場大夢的人生中猝然拉回。
那是她窮盡一生,以死相搏也未能擺脫的心結,她轉過身對著門,蓄滿了眼眶的淚水終於不堪重負,再也忍不住簌簌滾落下來。
他看她細瘦單薄的肩膀抽了抽,忍不住走過去將她抱在懷中,大手安撫似的撫著他的後腦勺,將它按在自己寬闊的胸膛,抱得那樣緊,恨不到得這麽多年的思念都揉進她身體:“瑩瑩,回到我身邊好嗎?”
他的呼吸熾熱,心跳有力,這是她所熟悉的那一個擁抱。
忘記吧,她亦想,自己能夠忘記。
可那些實些發生過的愛恨算計又如何能當作沒有發生,它們隔在其中,提醒著她,永遠不要再靠近這個人,不能向自己的內心屈服和投降。
瑩瑩努力收住自己的眼淚,掙開他,冷聲:“文先生……”
“不許拒絕。” 他好像知道她要說什麽般,打斷道。
她譏誚地笑了:“那麽,你還能給我什麽?”
這句話讓文浚瞬間沉默,是的,他曾經對她有過算計,用過手段,他也曾以為她和世間所有尋常女子一般錦衣玉食便能收買。
可他錯了,錯得離譜。
他所擁有的那些東西,那些讓別人趨之若鶩的,於她來說不過是冰冷的毫無溫度的沉重枷鎖。
“我什麽也給不了你,除了文太太的身份。”他歎了口氣,折身在衣櫃裏拿了一件毛衣,認真地裹在她身上:“夜裏涼,穿上它。”
很多很多年前,他們在山頂俯瞰整個維多利亞港的夜景,他脫下外套,不由分說地披在她身上,對她說:“穿著。”
那時的他何等風光得意。
而此刻,客棧檸檬黃的燈光斜斜落在他身上,將他的影子投在地上,讓他高大的身影看起來竟有一些孤單寂寥。
瑩瑩驀地心裏一軟。她忽然發現,那個很多很多年前對她說“我可以給你想要的一切”的文先生,那個意氣風發的文浚,真的老了。
全文完)
初稿二零一八年春天,米炎涼寫於北京通往上海的高鐵
定稿二零一八年夏天,米炎涼於上海某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