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照R.斯奈特的方式將自戀與心理主義做一個比較,人們很快便遇到一個大的難題:對肉體的精心照料與嗬護,讓肉體成為一個備受尊崇的明確對象。對肉體這種明顯自戀性的關注表現在頻繁的日常行為之中,如苦惱於年齡與皺紋,糾纏於健康、“線條”與衛生,熱衷於一些檢控(體檢)和保養(按摩、桑拿、運動和保健食譜),迷戀日光和治療(導致對醫療護理以及藥物的過度消費)等。不可否認,社會對肉體的反應也經曆了變遷,其深度堪比對“他者”所做的反應,“他者”觸動了民主社會,自戀也由此而生。與他人之間相異性的消失成就了生命體之間同一性的盛行,同樣,為了實現與生命主體、與“人”的同一,肉體也失去了相異性、客觀實體性以及無聲的物質性。肉體不再是一種下流,也不再是一部機器,它是我們深層次的身份,身體上沒有什麽地方是可羞恥的,因此在沙灘上或者在演出中,人們便可以**身體以盡顯其天然本質。肉體像人一樣贏得了尊崇,人們必須要尊重肉體,並且要不斷地關注它以使之處於良好狀態,要勤加運用肉體以防止退化,輪流使用手術、運動和膳食等手段以掩蓋衰老的征象,因為“有形”衰老已讓人所不齒。

克裏·拉什就此指出,現代對衰老和死亡的恐懼也是自戀的成因,而對下一代的漠不關心則更是強化了對死亡的焦慮。上了年紀以後,生命機能便要退化,而且也將不再被人看重,不再有人豔羨自己的美麗、魅力及敏捷了。如此的境遇,讓人對即將到來的衰老處境無法容忍。事實上,通過係統排除所有超驗的立場,個性化進程製造出一種純現實的生活方式,這是一種既無追求也無意識的徹底的主觀性,青睞的是令人目眩的自我**。封閉於信息隔離圈內的個體,自此以後沒有了任何“超驗的”(政治、道德或者宗教的)依靠,以應對死亡的宿命。尼采曾經說過,人們所抗爭的真正意義上的痛苦並非自身的痛苦,而是一種莫名的痛苦。死亡和衰老成為痛苦,而如今的莫名狀態則更加深了人們對它們的恐懼。在一些個性化的體係裏,此後便隻有善待、保養肉體,以增加肉體的可靠性,以便爭取時間、贏得時間。肉體的個性化需要年青、需要與現世的逆境做抗爭,而抗爭的目的在於保持我們的身份,使之既無間斷也無故障。保持年輕、拒絕衰老甚至成為一道命令。這是純功能性的命令,是循環利用的命令,是非實體化的命令,旨在清除歲月的痕跡,消除年齡引起的不和諧。

與所有重大的二元對立一樣,肉體與精神之間的二元對立也變得模糊了;個性化進程,在此特別表現為心理主義的擴張,它淡化了僵化的等級和對立,混淆了確切的身份與界限。心理化進程作為非穩定化的一個成因,在其波及範圍內,在一個普遍化的不確定性之中,讓所有的衡量標準變得遊移不定且起伏不定。這樣一來,肉體便不再拘泥於與一種非宇宙的意識相對立的物質實證性的地位,一如梅洛—龐蒂(Merleau—Ponty)所言,它成了一種“主體—客體”,一個難以解決的範疇,一個飄忽的意識與感覺的混合物。肢體的表達、現代的舞蹈[32]、瑜伽、生物能、拉爾夫按摩(Rolfing) 以及完形療法等讓人目不暇接,那麽肉體到底要何去何從呢?肉體的範疇在不斷地擴展著,其界限也變得模糊不清;“意識運動”是一種對肉體同時也是對主觀力量的再度發掘。心理學的肉體取代了客觀性的肉體,恢複肉體自身的意識成為自戀本身的目標,即要使得肉體為自己而存在,要激發肉體自主自反性,要重新賦予肉體以內在性,這才是自戀的意義所在。如果說肉體與意識在進行著互換,如果說肉體與無意識一樣也是一種表述,如果肉體也需要表達、交流、傾聽和愛戴,那麽由此也就產生了一種從內部來再度發掘肉體的意願,也即對肉體特異性進行一種歇斯底裏的尋找,這本身也是自戀,它是肉體心理化的動因,是借助當代一切表達、集中與放鬆的手段以實現肉體主觀性的一種工具。

R.斯奈特謂之人性化、主觀化是有道理的,肉體在各種“指導模式”的幫助下,自身成為一個主體,一個進入解放軌道裏的主體,更是進入革命軌道裏的一個主體,而這種革命肯定是性方麵的,但同時也是美學、營養學和衛生學等方麵的。這表明:我們正處在一個“個性的文化”之中。[33]但不要忽略的是,自戀在發揮其個性化功能的同時,也完成肉體正常化的使命。對肉體的興趣根本不是基於自發的和“自由”的狀態,它還要服從一些“線條”“狀態”以及性**等一類的社會命令。所有將自戀作為實現非標準化的或標準化的一種機製的描述,都被自戀加以盡情發揮甚至是超越,盡管如此,此標準化仍非彼標準化,它仍要順應個性化的一些細節要求,因為後現代的標準化是實現真正自我的必由之路,一個年輕、苗條的和朝氣蓬勃的真正的自我。[34]自戀所追求的是讓肉體擺脫各類禁忌以及曆史的沉重感,使之能為各種社會規範所接受,隨之而來的便是肉體的狂歡,也就是心理的膨脹。在“我”非實體化的同時,肉體也非實體化了,不過不再是遵循從前的苦行的邏輯,即不再利用製造稀缺性來清除原始和靜止的肉體存在,而是恰恰相反,依照一種飽和的邏輯,通過新聞轟炸以及規範來進行非實體化。自戀,通過對肉體近乎苛刻的關注,通過對肉體最佳機能的不間斷關注,瓦解了“傳統”的抵抗,從而可以支配肉體進行一切的體驗。自戀也即這般行動起來,它清肅了環境,借助飽和實現了空虛,摧毀了不受規範所左右的核心堡壘,一切是那麽地自然,用R.斯奈特的術語表達就是:自戀漸露端倪的背後是“公眾的角色受到了侵蝕”。也就是說,要對所有的習俗、技巧和慣例加以冷待,因為它們“即便不是矯揉造作,也是某種幹巴巴、生硬的且流於形式的東西”,而且還對“我”的真實內在的表達形成了阻礙。如此一來,肉體和意識一樣也成為一個飄忽的空間,一個遷移的範疇,且任由“流動的社會”擺布了。盡管這種論點有一定的合理性,卻無法解釋慣例化的對於肉體的狂熱崇拜,如果自戀確是由疏遠的浪潮而引起,那麽被波及的應該是那些“崇高的”價值觀與抱負,而根本不會涉及社會角色和慣例,但非常奇怪的是,斯奈特對此卻一言不發。自戀是對慣例的一種“超級關注”,絕不是對社會現實零關注,它是一種全新的對靈魂和肉體的社會控製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