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尚是幽默現象的另一個指示器。隻需瀏覽一下時尚雜誌並端詳一下櫥窗,人們便可以明白這點,如綴有趣味圖案或文字的T恤衫、花哨的駕駛艙、織有因紐特人或大象的高花紋短襪(這並不幽默,隻將平常襪子的反麵用你屬意的顏色加襯織造以實現個性化)、男性化的鴨舌帽、刺蝟發型、裝扮用的閃光片以及星狀物、平光眼鏡等,因為“人生短暫,不能衣著寒酸”。如今嚴肅也和死亡一樣,成為一個主要的禁忌,通過消除一切類似嚴肅的東西,時尚打破了由一個嚴謹、內斂的世界所造成的禁錮,時尚自己也普遍變得幽默起來。雅致、高貴如今被視作扭捏作態、故作高雅,這也是成衣時裝在紛繁活躍的時尚大潮中排擠了高級時裝的原因。如今,“詼諧”取代了高雅及最時興品牌,幽默時代取代了美學時代。

確切地說,自20世紀20年代以來,時尚便在不斷地“解放”著女性的外表,由此一種“扮嫩”的風格誕生了,奢華排場也在節節後退,諸多“荒誕的”或者“可笑的”形式也得以出現(如夏帕瑞麗[113])。總的看來,女性時尚一直到60年代都屬於純美學,從屬於審慎但鮮明的崇尚優雅的範疇,這與始自布呂梅爾(Brummell)[114]的男性時尚幾乎是同步進行的。但我們已走過了這個階段,男性和女性都是如此,另一種標新立異的文化出現了,幽默似乎成為一種引領服飾潮流的價值觀。考究不再是新潮時尚的成分,新潮在於吸引眼球,在於不拘一格,在於“裝扮”的個性化。對於時尚界頭麵人物而言,新潮是怪誕的但又不乏精致,對於所有追求時尚的人來說,它是普通而又“休閑”。對於某些人而言,時尚是愈發超級自戀性的別致,但對大部分人而言,時尚則是愈發一致性的輕鬆灑脫,自戀社會與時尚界的分化,與標準、要求的缺失,與各類風格的並存都是相輔相成的。讓人驚詫莫名的時代結束了,貶低高雅隻為做一回真正的自我,無須刻意,但要幽默,由此人們方能指望一切,承載一切,駕馭一切,這就是“第二期”的時尚;在個性化的軌道裏,時尚被非實體化了,它既無重要意義,也無須麵對挑戰。

近幾年再現的流行時尚點明了這層含義。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各年齡層次風靡的仿古服飾沒有一點兒像是時尚,它不符合嚴格而新穎的規則,隻是體現了對過去在服飾搭配上的隨意性的崇尚。在這個意義上,複古滿足了個性化的社會對擺脫束縛、建立寬泛模式的渴求。但矛盾的是,複古時尚這種對過去有趣的膜拜在功能上卻與如今的時尚是高度一致的。沉湎過去看起來像是反時尚或者非時尚,但這並不意味著時尚的終結,而意味著時尚進入了幽默的階段或者滑稽模仿的階段,這和反藝術通過將幽默內涵整合進藝術從而催生出一個嶄新的藝術階段的道理是一樣的。自此,這類反體係的發展借用的是幽默的力量,而懷舊並不是其實質所在,反體係並無什麽所指,它隻致力於一種輕詼諧的模仿,主旨在於闡釋與明晰這種擬古的時尚。複古成為時尚體係,意味著時尚本身進入了重複與模仿的時尚第二期,而那種漫畫般的再現,它既不是懷舊,也不惹人生厭,它隻是亞體係的。幽默走向了影射嘲諷,而依據幽默的這種亞邏輯進程來展現自我、塑造自我也隨之成為各類複古時尚的最高目標。由此看來,在達到一個高點之後,這些體係又要努力回歸成為原來的自己,這是以創新為基礎的社會的新矛盾。如果說現代主義是建立在冒險和探索的基礎之上,那麽後現代主義依靠的則是再征服、自我展現,對社會體係而言,後現代主義是幽默的,但對心理體係而言,它則是自戀的。不再是大步向前,取而代之的是追本求源、完善內心。

“沒有什麽比擺出一副不關心時尚的樣子更時尚了。因此,人們穿上緊身舞蹈衫或穿上軍便服以捍衛超經典的舒適的勞動服,並帶著一副膩歪的神情,表示永遠不屑與那些世俗的花哨為伍。以一副無所謂的神情,身著拳擊運動短褲或精心搭配的護士服,人們就這樣引領著時尚潮流。”自牛仔裝開始,時尚便不斷推動著類似勞動、軍隊、運動等裝束的發展。背帶褲、作戰套服、漆匠連體服、派克大衣、水兵厚呢大衣、跑步衫、農夫裙等服飾,都著眼於得體而實用,時尚效仿的是職業階層,因而也具有了一種清晰的詼諧模仿風格。通過模擬實用的服飾,時尚淡化了自己的特征,由此,“雅致的”派頭消散無形了,以往中規中矩、矯揉造作的風格不複存在了,而時尚和外在表現也不再尖銳對立了,這與到處可見的旨在消除對立的運動是一致的。如今,時尚便是不拘小節,便是自然鬆弛;新的東西看起來應當像舊的、自然的。最精妙的時尚便是模仿自然,這同樣也和後現代的習俗製度的軟化是一致的。時尚不再是陽春白雪,時尚風格也變得幽默了,中性化的空洞的模仿成了發展的動力。

滑稽模仿的對象不再僅是勞動、自然或者時尚本身,而是擴大到了整個文化,也即整個文化被幽默進程涵蓋了。源於此,流行的埃弗羅小辮(Afro)[115]很快就成為時尚,這曾代表著禮儀與傳統的小辮完全失去了自身的厚重感,成了怪異的裝扮。這是一種新式的種族滅絕,也即用幽默新殖民主義來繼續滅絕外邦文化及人口。如今想讓白種人兼顧形式與內容是不可能的,人們甚至對有些影響到我們與“他者”關係的做法也不再加以排斥、針砭,後現代社會喜歡標新立異,因而它什麽都不加拒絕。反之,卻歡迎一切,追憶並且接納一切,但是代價便是放肆地嘲弄“他者”。無論我們的主觀意圖是什麽,但透過時尚表現出來的他者形象總是幽默的,因為時尚表達已陷進了一種為了求新而求新的邏輯之中,它摒棄了一切文化上的意義。這並非藐視,詼諧模仿是不可避免的,它不以我們的意誌為轉移。

讓人沒想到的是近些年來,在時尚之中又出現了一個全新的普遍現象:文字也被服飾一並納入了時尚。牛仔、襯衫、套衫、品牌、銘文等,均直陳眼前,T恤衫、字母、首寫字母縮合詞、語段、慣用語等也隨之大範圍出現,且呈一副普遍開花的態勢。采用凸體字印刷的涉及特征描述的東西也大量出現。這是廣告嗎?如果是,那麽問題就極為簡單了。事實上,這些東西與公司的產品或名稱沒有任何關係。那麽,時尚中的文字是想告訴大眾自己的團體屬性、年齡階層、文化或宗教身份嗎?也不是。無論是誰、無論何時、無論傳遞什麽,都與身份的確認無關。實際上,時尚通過將文字納入自己的邏輯之中,隻為再次擴大自己的疆域並拓展潛在的組合範圍,因此文字、文化、意義以及各類衍生物都成了幽默的參照係。符號脫離了原本的意義、用途、功能以及主旨,成了一種諧趣模仿的遊戲,或是一堆矛盾的混合物,其中,服飾幽默化了文字,文字又幽默化了服飾,正如連環畫中的古騰堡一樣,休閑而又詭異。

一切步入時尚軌道的事物都受到幽默的影響,而一切落伍過時的也源自同樣的原因。如今,再回頭看一下在過去曾風靡一時的那些服裝以及發型,會發現它們顯得那麽滑稽和可笑。和年代久遠的時尚一樣,近來落伍的時尚也讓人啞然失笑,似乎隻有時間倒流才能讓人徹底明白時尚幽默的實質。落伍帶來的勉強、略呆板的幽默襯托了當今輕鬆的、生機盎然的輕幽默。因此,如果說時尚是一種幽默體係,那麽它所依據的不僅是無傷大雅的內容,還有更深層次的內涵,這就是時尚的功能本身,也即無休止地在形式上推陳出新或者“真”推陳“偽”出新的邏輯。時尚是幽默的構架,而非美學的構架,因為在時尚範疇內,依據永恒的、周而複始的創新進程,新的和舊的遲早都會淪為“滑稽的”參數。沒有任何創新是輕浮的、獵奇的和趣味的,也沒有任何複古是為了搞笑。

像廣告一樣,時尚也是一種空洞的結構,沒有任何主張,因而人們錯誤地認為它是一個現代版的神話。但時尚要求的並不是自說自話或者讓人著迷,而是在於改變,是為了變化而變化,時尚本身也就體現在不斷的淘汰過程中。因此,時尚就是我們以快速驗證為基礎的曆史體係的真實麵目,它通過一種趣味的、不經意的方式來對曆史體係的內在功能加以呈現。變化體現在實際行動上,隻是形式要多於內容,雖然時尚在意創新,但它更在意諧趣變化,它掌控變化節奏,縮短淘汰周期,務求以新促新,力爭日新月異。這是偉大的善意諧趣模仿的時代,雖然時尚執著於創新,強求去舊圖新,但時尚既非致命的也非自殺性的,它是幽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