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這天下午快接近下班的時間了,市裏一把手吳建設按照預定計劃來青雲縣視察和看望活動辦公室的人員們了。對於這麽大的人物來視察青雲,縣裏包括馬開江和朱得遠在內的有關人員自然是不敢有絲毫懈怠的,特別是統管活動辦公室這幾個組的部副職李觀禪,更是忙得不知道東西南北了。
李觀禪皮膚既黃又白,黃得很到位,白得也很到位,尤其是那張毫無皺紋和褶子的團蛋臉更是把黃白二色運用到了極高的水平和境界。他是非常典型的單眼皮,而且一個眼大一個眼小,外觀上看著很不對稱,本來他在男人當中也算是很有風韻的了,隻可惜他並不是扮演寶姐姐的張莉,因而也就隻能把優點變成了缺點。
他腦袋前邊和中間的頭發早早地就掉光了,本來他可以留個清朝人常見的那種發型的,隻要去掉辮子就行了,可是他非要把兩邊的頭發刻意地留長,一心想要蓋住中間的部分,這就顯得十分搞笑了,尤其是那些兩邊的頭發遮不住頭頂的時候。本來他是有很多白頭發的,畢竟年齡也不小了,可是他偏偏又特別喜歡染發,於是他腦袋兩邊和後邊那些長長的頭發就越發黑得嚇人了。
他生就了一副標準的苦瓜臉,本來是很惹人討厭的,可是他偏偏又保養得很好,頗有些細皮嫩肉的感覺,於是在那種令人厭惡的情況裏又加入了一些可愛的小娃娃的情趣,這就讓人不忍心去厭惡他了。
他是沒有眉毛的,一根也沒有。
他的耳朵就和87版電視連續劇《西遊記》中孫悟空的耳朵非常相似,圓圓的,小小的,薄薄的,就像一朵黃褐色的木耳。據說擁有這種耳朵的人通常都是沒福氣的,可是他偏偏又做到了東院部的副職兼老幹部局一把手的位置,這就令那些喜歡看相的人覺得有些詫異了。
活動辦公室的室內外衛生是很好打掃的,大家一起動動手就可以了,反正本來也不是太髒,可是窗戶玻璃卻不好擦,因為幹這個活確實太危險了,大家都不敢幹。起初李觀禪要求大家自己動手擦,可是根本就沒人響應,連那幾個組長都沒吱聲,於是他就安排閻春竹找保潔公司的人來幹。保潔的人開的價碼他又嫌高,於是又重新安排大家擦。大家又一次給頂回去了,他才接受人家開的條件。
“李這個人難道一直是生活在真空裏的嗎?”閻春竹在百無聊賴地看著那兩個保潔人員吊在牆外認真擦玻璃的空,對著康賢才和鍾庭等人嘲笑道,“她還想著花個百兒八十的就能把這些玻璃擦好呢,恁說說這可能嗎?還不夠人家保潔公司的人笑話的呢。”
“對老百姓習以為常的生活常識知道得越少,就越顯得這些人的地位高,水平高啊!”康賢才笑著接話道,他就喜歡插空諞個不大不小的能,小小地勝人蛋一把,其分寸把握得倒還可以,恰好能博得閻春竹的喜歡和敬佩。
“據說上海有一位廳級人員就是這樣的,”他隨手舉了個例子接著講述道,很好地論證了自己的觀點,“平時要是沒有司機開車接送他上下班的話,他自己連家和辦公室的門都找不到,因為他不會坐地鐵和公交車,他早就失去那個功能了。”
“你想想,”他用平淡無奇的表情感慨道,“在上海,一個小小的廳級人員,說起來官也不算太大吧,居然都能慣成這個熊樣。”
“其實也對,”鍾庭插話道,他終於瞅準機會了,“都說條條道路通羅馬,可是有些人人家本來就生在羅馬,那就沒治了,咱就是脫了褲子,撒開腳丫子,恐怕也是追不上人家的。”
幾個人又隨意說笑了一陣子,那個期待中的光輝偉大的時刻就悄然來到了。幾輛黑色的小車魚貫地繞過東院辦公樓,從東邊滑行過來,然後就停在了檔案局的樓前。小車剛一停穩,略過片刻,吳建設等人便微笑著下了車,舉止間自然地流露出一種獨特的儒雅和從容之氣,那是他那種人員所獨有的東西,外人肯定是絕對模仿不出來的,特別是那些比他級別低的人員和普通人物。
吳建設進入門廳了。
他穿過門廳了。
他開始上一樓了。
他開始上二樓了。
他開始上三樓了。
他開始視察後勤組了。
他開始視察組了。
他開始視察指導組了。
他終於開始視察綜合組了。
綜合組的人都激動壞了,因為這是必須的,但是大家還要努力地克製住自己的情緒,以使自己顯得不那麽激動,就好像他們都曾經見過很多很大的世麵一樣。有一種非常默契的約定俗成的完全不由人控製的溫暖、輕鬆、舒服的感覺歡快地洋溢在所有人的周圍,久久地不肯隨風散去。如沐春風,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睿智沉穩等等,所有這些以前不曾想過的詞,突然間便井噴式地出現在了眾人的腦海中,且大家都覺得這些詞用在此時此刻是多麽恰如其分啊……
“你叫什麽名字?”吳建設輕輕地問桂卿,這是他今天已經重複好多遍的老話了。
“張桂卿。”盡管表情是極其謙恭和充滿微笑的,但是桂卿卻一個字都不敢多說,自然也是覺得沒必要多說。
“你也是抽調來的嗎?”吳建設又問。
“是的,,”桂卿如實地回答道,同時又多說了一點情況,“我是水務局的。”
“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吳建設再問。
“同州大學。”桂卿答道,他已經有點習慣了。
“嗯,好,”吳建設一邊輕輕地說著,一邊又和另一個等著和他握手的人說話了,“你叫什麽名字?”
後邊還是那一套,了無新意……
然後,吳建設一行人就走了。
“我看了,”在大人物走後,陳曉雨閑著沒事霧霧症症地說道,他的高光時刻終於到來了,“要是沒有稿子的話,吳建設的嘴裏也說不來什麽道道,弄不巧還不如我的嘴管呢,別看他是市裏的一把手。”
“他這個人本來就不大愛說話嘛。”康賢才冷冷地說道。
“所謂的一人一個風格嘛,”閻春竹守著全組的人,稍顯激動地賣弄道,她必須得說點與眾不同的東西才對得起組長的稱號,“吳這個人是無論走到哪裏都不怎麽吱聲,基本上是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表態,而李市長這個人則是走哪裏都嘟嘍個不停,那個嘴根本就沒有閑著的時候,吳十輩子說的話,都不如李市長一個星期說的話多,他兩人那是整翻一個,在鹿墟市也算是獨一無二的絕配了。”
“這個別管走到哪裏都不說話,那他到底是怎麽當的官呀?”陳曉雨又語出驚人了,“那幹脆弄個木偶當一把手不完了?”
“你看,你看,你老人家怎麽又開始迂沫了?”康賢才嬉皮笑臉地教育陳曉雨道,意在讓大家都跟著開心一下,畢竟有些玩笑是可遇不可求的,“人家在公開場合不說話,到了關鍵場合難道也不說嗎?”
“隻不過人家說話的時候咱見不著罷了。”他又道。
“人家這叫心裏有數,懂嗎?”章凡插話道,不由自主地幫著康賢才說起話來了,“俗話說言多必失,禍從口出,人家就是不說,你能怎麽著人家啊?你抓不著人家的把柄了吧?”
陳曉雨瞪著一雙傻乎乎的眼睛笑著,就是不說話。
“所以說,”章凡諞能道,“這也是保護自己的一種獨特方式,也是一種高超的藝術行為,或者說是一種大巧若拙的行事手段。”
“嗯,說得也是,你像李市長,無論走到哪裏都是滔滔不絕地講,顯得囉裏囉嗦的,就和個農村老娘們似的,你說人家到底能記住他說的哪句話啊,是吧?”桂卿感覺自己有必要發表一下看法,省得被大家冷落了,從而失去了存在感,“因為他說的話太多了,反而一句有用的都沒有了,這就是說得多等於沒說。”
“這個說得多其實也是一種十分高超的藝術手段,”章凡又在恰當的時機插話道,他到底是幹部子弟,懂得東西就是多,見解就是不凡,觀點就是新穎,“因為他說過的話太多了,太雜了,誰也找不到重點,誰也抓不住要害,所以他反而又是安全的了。”
“你說說,針對某一件事他到底都說過什麽有價值的話?”他接著便更加有力地論述道,一看就是頗能自圓其說的架勢,叫人不得不佩服其機智靈活性,“弄到最後你會神奇地發現,其實他什麽也沒說。能滔滔不絕地在那裏講上半天,中間都不帶停頓的,而到最後又讓你總結不到什麽核心的東西,那說明他的水平也不低。”
“哎,你說那天晚上咱幾個人辛辛苦苦地幹到夜裏十二點半,點燈熬夜地給馬開江弄那個匯報材料,最後人間吳建設聽了就和沒聽的一樣,到底有什麽意思呀?”陳曉雨突然天不怕地不怕地說道,嚇得閻春竹渾身猛一哆嗦,差點當場尿崩,“我覺得,馬開江不一定按照咱寫的匯報,吳建設也不一定按馬開江匯報的聽,反正一切都沒個準頭氣。”
“這就是咱們這些形形色色的鳥人存在的價值所在啊,不然的話還要咱們來幹熊的?”康賢才漫不經心地戲謔道,大有一種笑看世間萬種風雲的超然意味,“興師動眾地吆喝著這麽一幫子人來,要是不給你找點事幹,連你自己也會覺得不是那麽回事,不好意思的吧?”
“講話稿到底用還是不用,又怎麽個用法,那是人家的事,”桂卿最近習慣於把別人的話總結一下再說出來,好顯得自己說話水平高,性格沉穩大方,“寫,咱還是必須得寫的,因為每個人的位置不一樣,起的作用就不一樣——”
“行了,都別叨叨了,”閻春竹不早也不晚,單單在桂卿說話的時候開始阻止大家議論領導了,搞得桂卿非常惱火,“再叨叨也沒什麽意思,戲也演完了,咱也該散場了,大家都回去吧。”
得了組頭(豬頭)的令,大家便陸續地散去了,桂卿因為心裏感覺有些不舒服,便有意地想晚走一會。正當他準備回家的時候,鳳賢神不知鬼覺地踱了進來,一看就是想要找他聊天的意思。
“你怎麽還不走的?”穿著一件黑色皮爾卡丹羊毛衫的鳳賢貧死濫厭地笑問道,“難道說你準備在這裏抱窩嗎?”
“不是,閑得無聊,我想晚走會。”桂卿並不打算把心中的些許不快告訴對方,因為連他都覺得其中的原因有些拿不上台麵。
“是不是在這裏等著約會相好的呀?”鳳賢戳嘍道。
“你會選擇在辦公室裏幹這種事嗎?”桂卿嘴上雖然這樣說著,大有否定對方之意,但是心裏卻禁不住又一次想起了曉櫻。
而一旦想到她,他便不知道自己到底身處何地,又究竟該幹些什麽了。是溫暖如春,還是冷若冰霜,哪種感覺他都說不清楚,說不準確,隻是覺得心裏難受得要命,這還是因為想她想的。
確實不該去想她,他又想。
“外邊那麽冷,凍得要命,這裏有空調,很暖和,為什麽不可以在這裏約會呢?”鳳賢賣嘴道,興之所至,嘴皮子自然張得開,“當然了,前提是你得有個相好的才行,不然的話隻能在這裏自擼了,正所謂擼(律)人先擼(律)己嘛。”
“十足的大棍!”桂卿給鳳賢下了個定義。
“你在哪裏弄的皮爾卡丹?”之後他又好奇地問道,“穿得人模狗樣的,看著還不孬看唻。”
“前兩天去下邊跟著拍片子,”鳳賢無比驕傲地回道,在外人看來是惡俗得不能再惡俗了,好在他知道桂卿並不在意這些,因為就算在意了也奈何不了他,“大塘鎮的人給的,一人一件。”
“哎呦,大塘鎮可真大方啊。”桂卿羨慕地說道。
“你沒撈著去,心癢癢了吧?”鳳賢刺激道。
“聞景也有吧?”桂卿問道。
“那還用說,什麽好事能少了他?”鳳賢歪著頭回道,如同剛被皇上親自接見過的當朝新科狀元一樣。
“中午回來的時候,”鳳賢又搖頭擺尾地炫耀道,滿臉都是喜不自勝的可笑表情,“大塘鎮的頭還在曉雲餐廳請了一場客呢,那回喝的紅酒很高檔,我從來都沒見過那個牌子。”
“我給你說啊,”他接著說道,“你之所以不喜歡喝紅酒,那是因為你平時喝的紅酒都太孬了,真正好的紅酒太好喝了。”
“孬紅酒我平時也沒喝過呀。”桂卿嘟囔道。
“哎呀,不怨地不平,還是咱不行啊,”鳳賢聽後深有感觸地歎道,也不枉喝了一回喝酒,“咱平時接觸的好東西真是太少了!”
曉雲餐廳是東院東邊不遠處路北的一家高檔餐廳,新開業不久,生意非常興隆,去的都是自認為有頭有臉的人,比凱旋門大酒店又時髦和先進了一些,不過普通老百姓知道的卻不多。
那個地方前不久桂卿倒是去過一次,那是上回康賢才請他老家那個鎮來縣校參加新任村幹部培訓班的人吃飯的時候,喊他作陪的。他當時很為曉雲餐廳富麗堂皇的氣勢所震懾和壓迫,好半天都舒不開身,搞得渾身汗流浹背的,頗為尷尬和難熬。倒是那些被請的村幹部們,一個一個生龍活虎、大大咧咧的,好像都見過很大的世麵一樣,根本不把這一切放在眼裏,完全不當回事。
那裏的酒是極好的,菜是極好的,服務員也是極好的,服務員好的標準就是**而漂亮,知道顧客的興奮點在哪裏。
“比如說,”桂卿在艱澀地回憶了一番曉雲餐廳的各種動人情景之後不無譏諷地對鳳賢道,“你平時看個別貪官和極少數有錢人包二奶或者養情人的時候,你肯定是恨得牙根癢癢的,可是等你也有那個能力去包二奶或者養情人的時候,你也許就不那樣想了,你恐怕會非常同情那些人,能充分會體諒他們的辛苦和不易。”
“那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扶貧吧,”鳳賢接話道,他看問題的眼光就是特殊,而且很毒,“有本事的人想玩漂亮女人,窮的漂亮女人想要錢,各取所需,互利互惠,平等交易,這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嘛。”
“皮爾卡丹啊,”桂卿又把話題饒了回來,他現在並不想討論權貴的事情,“絕對的一流名牌,肯定不便宜的,他們可真舍得啊。”
“你看跟誰去的呀。”鳳賢笑眯眯地說道。
“誰?”桂卿問,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錢三鼎啊,除了他誰還有這個麵子?”鳳賢道。
“哦,你是說那個有名的下三濫?”桂卿鄙視道。
“唉,天塌下來自然有個高的頂著,下三濫也是他下三濫,誰叫他是領頭的呢?”鳳賢立即安慰桂卿,同時也是安慰他自己道,“咱不過是跟著喝油的小嘍囉罷了,咱操那個閑心幹嘛?”
“也是,你跟著賺巧就行了,”桂卿善解人意地附和道,心中裝的卻都是醋,“你要是不要,還顯得別人不好看呢。”
“出頭的椽子先爛,我諞那個熊能幹嘛?”鳳賢冷笑道,下邊的話說得就更直接了,“再說了,我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英雄人物,貞潔牌坊也不是靠我一個人就能立起來的,已然有些頹廢沒落的社會風氣也不是靠我一個人能扭轉和改善的。”
“不過你穿這玩意真心不大好看,號有點太大了。”桂卿轉而笑道,關於社會風氣的事他可不敢再議論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鳳賢稍顯尷尬地笑道,說的都是毫無心機的大實話,“我個子淺,穿這個號肯定不合適,就和穿龍袍似的。”
“不過我不好意思找別人調換,”他又解釋道,“送給別人穿呢,我又舍不得,隻好這麽將就著了。”
“我就喜歡你這種蠢得無可救藥,笨得**氣回腸,懶得理直氣壯,傻得得意洋洋的可愛樣子!”桂卿突然打趣道,把他好幾天前就總結好的東西和盤托出,以求得到讚同。
“你做人的境界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至臻地步了,”他繼續誠心誠意地恭維道,“一般人就是吃兩袋子化肥恐怕也追不上你。在很多方麵你簡直是天下無敵了。”
“一個人要是連自己都不在乎自己,那還有誰能輕易地擾動到他的內心世界呢?”他接著誇誇其談起來,自成體係的小理論也是一套一套的,“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如果你不是庸人,不光你自己擾不到你自己,就是那別人也擾不到你……”
“桂卿,你知道我現在最盼望的事情是什麽嗎?”鳳賢神神秘秘地問道,搞得桂卿一頭霧水,不知道對方葫蘆裏究竟賣的哪丸子藥。
“不知道。”桂卿道,他的態度很誠懇。
“自然是退休啊,”鳳賢莞爾一笑,輕輕地回道,“可惜退休之路艱辛而漫長,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就會先瘋掉。”
“完全不用擔心,”桂卿胡扯道,“誰瘋掉你都不會瘋掉的,你的神經堅強得都可以抽去當鞭梢用了。”
“過獎了,過獎了,”鳳賢倒是不客氣,隨即拱手笑道,“不過我這個人撐天了就是瘋掉,可是有的人卻在退休之前就掛掉了,真是太可笑了,也太可憐了。”
“誰會那麽傻?”桂卿將眼睛一睜,非常警覺地問道。
“縣建設局的一把手宋建乾啊!”鳳賢終於可以再一次笑得比較光輝燦爛和心無旁騖了,所以他提起這個事來顯得特別興奮,外人看著肯定有點不講究,缺乏最基本的人情味。
“怎麽,你還不知道他的事情嗎?”他道。
“他和我有什麽關係呀?”桂卿直直地問道,就和個農村的小愣頭青一樣既不通世事,又不懂得迎合對方的小心思,“或者說我和他有什麽關係呀?我為什麽要知道他的事情呢?”
“前一陣子審計署駐北埠特派員辦事處來青雲縣查賬,”鳳賢一看桂卿實在太不入路了,再啟也不發,便有點生氣地說道,“結果還沒正兒八經地查到他呢,他昨天晚上就跳樓自殺了——”
“這個沒出息的家夥,真是無用透頂了!”他評論道。
“我,還有這等事情?”桂卿本來還想在“事情”兩個字前麵加上一個大大的“好”字的,但是又覺得有些不忍心,便沒那樣說。
他雖然沒那樣說,但在心中卻實實在在地那樣想了,其實也和用嘴說出來的效果差不多了。“某些人員的聲譽已經差到這等可憐的地步了,也真是讓人無語了,不然的話我怎麽會有這種本能的反應?”他暗暗地想道,且覺得這極有可能是一種較為普遍的社會現象。
“確有這等事情。”鳳賢道,同時他開心地笑了。
他想說這等事情是不少圈子內的人員和很多群眾都喜聞樂見的好事情,但是又覺得對於死者而言未免有些過分了,便十分難得地住口了,算是留了點口德。思想上雖然經過如此的波動和鬥爭,不過他心中的竊喜還是掩飾不住的,因而他臉上的笑容就顯得更加可笑和明顯了。
“建設局的樓又不高,至於摔死人嗎?”桂卿問。
“他又不傻,去跳建設局的樓。”鳳賢不厚道地笑了,竟然拿別的痛苦當成自己快樂的源泉。
“你以前上班的地方對過那棟十三層高的縣工商銀行大樓,”鳳賢輕描淡寫地說道,因為這不是談話的重點所在,“你應該知道,他跳的是那個樓。我給你說,那個地方跳起來很過癮的,一跳就死,一腳就能踏上黃泉路,都不帶後悔的。”
“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螻蟻尚且知道偷生,他即便是真有事,又能有多大的事呢?”桂卿十分不解地說道,同時也對此事感到非常惋惜和同情,畢竟這種死法有點太剛烈了,也太慘痛了,“大不了去蹲幾年的監獄罷了,他非要來這麽一出,又是何必呢?”
“難道說他就不留戀他的父母,他的孩子,他的媳婦嗎?”他又進一步說道,頗能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
“唉,別提了,”鳳賢長長地歎了口氣後非常悲涼地說,“要不是因為他媳婦,說不定他還不選擇跳樓呢。”
“哦,此話怎講?”桂卿忙問。
“據說啊,這個話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鳳賢象征性地壓低聲音解釋道,他也不想當個無情無義的人,“在沒有審計署的這個事之前,有很長時間了,他媳婦就整天嘟囔他,嫌他沒本事給他兒子安排個好工作,還好意思腆著個熊臉當建設局的一把手什麽的,為這個事他也是鬱悶了好久,覺得自己窩囊得要命,根本就沒臉見人。”
“咦,他媳婦的話殺傷力就那麽大嗎?”桂卿一知半解地問道,既覺得震驚,又覺得有些奇怪。
“唉,兄弟,實話給你說吧,”鳳賢仰天長歎道,作為一個社會學意義上的人,他似乎隻剩下長長地歎息這一個生物功能了,“女人的抱怨和嘮叨,其殺傷力一點都不比刀子和毒藥差啊!”
“真的,等日子過長了你就知道我說的不是虛妄之言了。”他隨即又補充道,兩隻眼中充滿了無比真誠的無奈和遺憾之意。
“就是說,查賬的事隻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其根本的原因還在他對於自己的家庭已經絕望了,對嗎?”桂卿道。
“正是,哀莫大於心死啊。”鳳賢肯定道。
“看來,選擇自殺的人基本上都是要臉的嘍?”過了半天桂卿又斜刺裏歎道,好像在無意間發現了很好玩的新景致。
“那是當然的了,”鳳賢帶著些許溫情冷笑道,“像這種人多少還是有點羞恥心的,不然的話他也不會自殺了,他不像那些死不要臉的家夥,撞了南牆都不想回頭,出事了隻怪自己倒黴,運氣不好,從來都不知道反省和懺悔。”
“你別看有的家夥進去之後哭得就和個牤牛蛋子似的,”接下來他又憤憤不平地議論道,重又恢複了往日的他,一個老是喜歡嬉笑怒罵和懟天懟地懟空氣的他,“又是辜負了組織的培養,又是對不起親人的厚愛和朋友的信任,又是背離了為老百姓服務的根本宗旨等等,其實那不過是為了減輕處分而精心上演的一出出戲劇罷了,他們都是一水的戲精,哪裏是什麽真心話啊!”
“一整天了,除了你,我都沒聽別人說起這個事,真是奇了怪了。”又沉默半餉之後,桂卿才開口道。
“恁組裏的人根本就沒拿你當自己人唄,”鳳賢又開玩笑道,語氣裏也有些許憐憫的成分,“所以他們才覺得這麽有價值的新聞怎麽能輕易地告訴你,讓你知道那麽多呢。”
“也是啊,他們憑什麽要告訴我呢?”桂卿嘴裏痛快地承認道,心裏想的卻是那個跳樓的人在起跳前的一刹那,腦子裏想的究竟是什麽。
“這下你滿意了嗎?”他替臨死前的那個人想道,“我死以後再也沒有人惹你煩,再也沒有人讓你不滿意了。從此以後你愛幹嘛就幹嘛吧,你看誰比我好,你就去找誰吧……”
是這些話嗎?
他不確定,因為他畢竟不是那個跳樓的人,他還有值得留戀的事情,他離死還遠著呢,他以為。
“哎呀,你真是有名的後知後覺啊,”鳳賢在盡興地感歎完之後又接著赤露露地褒貶道,他縱然是不想居高臨下地和桂卿談話恐怕也不行了,他對桂卿實施的一係列的降維打擊那也是水到渠成和自然而然的事情,並不是他有意為之,“這樣說來的話,恁單位的事你不知道的毒了,也不是哪一樁哪一件了。”
“你還要再一次地強調嗎?”桂卿自嘲道。
為了順應對方的心情,他朝自己的心口窩開了一槍。
他慣於使用這種提前自戕自賤的方式處理問題。
“那倒是,”鳳賢行雲流水般地笑道,“你是啥也不管,啥也不問,就知道悶頭幹活,而且還是讓別人支使著幹活,就像頭笨牛一樣,從來都不知道抬頭看路,也不知道和支使你的人套套近乎。”
“你不如說像條狗一樣。”桂卿繼續自嘲道。
“你還不如一條狗呢,”鳳賢這廝笑得更加猥瑣不堪了,他知道桂卿的意思,遂滿足了對方,“說起來狗的待遇都比你要強。”
“我現在混得不如狗,恐怕以後混得更不如狗。”桂卿不禁心想,悲涼和頹廢之意突然間湧上了心頭。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年輕人時一眼看到末了。
“在宋建乾的事發生之前,還有一件事很好玩呢,”為了不把桂卿打擊得過於厲害,讓其有點喘息之機,鳳賢趕緊又用賣弄信息的方式來撫慰對方那顆已然受傷的心,“這件事就發生在你們水利係統。”
“哎,可不是我們水利係統啊,”桂卿急眼了,好像有人平白無故地說他是賊是強盜是大騙子一樣,於是他立即反駁道,絕不允許任何人汙蔑自己,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行,“是他們水利係統——”
“這個事,你必須得搞清楚!”他嘟囔道。
“好,好,好,他們水利係統,他們水利係統,”鳳賢聽後趕緊賠笑道,他非常理解對方這個賤人的真實意思,是不屑於和單位裏的那些爛人為伍,覺得將其與他們相提並論是一種莫大的侮辱,“我懶得和你這個擰筋頭再爭執這些鳥事了。”
“知道就好。”桂卿道。
“咱再接著往前說啊,”鳳賢道,一副平心靜氣的樣子,顯得非常有涵養,能在爭執麵前及時地全身而退,“前一陣子省水利廳工程管理局和省水利勘測設計院的人來青雲縣對牛河水庫進行安全運行情況鑒定。詳細地檢查完之後,省廳那些專家們認為牛河水庫的大壩坡度過陡,壩頂寬度也不夠,壩後邊滲水比較嚴重,而且護坡的質量很差,放水洞存在漏水問題,溢洪道被衝刷破壞得太嚴重了等等,這都給牛河水庫的防洪安全帶來了巨大的隱患……”
“哎,你怎麽知道這麽多的?”桂卿十分震驚地問道。
他想不到一個標準的外行人,竟然比他這個所謂的內行人知道的內幕都多,這不禁讓他感覺有些汗顏,心裏很不是個滋味。而且對方的用語也非常專業,好像科班出身一樣,這一點也著實令他佩服不已。
“你別問我是怎麽知道的,”鳳賢依然不講究地笑道,也不照顧照顧老夥計的麵子,光知道顯擺自己的本事,“你聽我接著給你講就是,別的事先不要問那麽多。”
“說實話,本來這些事都不是個事的,你說哪個水利工程是百分之百沒問題呀,對吧?”他繼續十分內行地說道,讓桂卿聽了又是羨慕又是慚愧,同時還有幾分難以掩飾的好奇,“都有問題,隻是問題的大小,嚴重的程度不一樣罷了。”
“嗯,這倒也是,”桂卿附和道,“三峽大壩還有爭議呢。”
“不過現在既然人家省廳的專家檢查出問題了,那就認真地解決問題好了,這才是一個正常的態度,你說對吧?”鳳賢道。
“應該是這樣的,可未必就是這樣的。”桂卿笑道。
他當然知道鳳賢的意思,不然的話對方也不會這麽說了。
“所以啊,”鳳賢嘿嘿地笑道,雖然被桂卿猜中了心思,但是他還是表現得非常開心,因為他要的就是這個默契勁頭,“恁那個奇葩一把手江海龍不是這麽想的,他二溝裏偷偷地給專家組的人送了一份很大的禮,就把人家給打發了,而對於怎麽解決牛河水庫的隱患問題卻不怎麽上心,外表是就和壓根就沒有這回事一樣。”
“當然了,這些現實問題確實也不是他當一把手的時候造成的,這個客觀事實咱得承認,可是他既然是水務局的一把手,他現在就得負這個責呀,對吧?”他又開始講起理來,因為他開始站在更高的平台上看問題了,“要不然,他別幹這個一把手啊,對吧?”
“然後呢,他就被人舉報了?”桂卿嘿嘿一笑之後輕聲地說道,胸腔中仿佛被人硬塞進去了一小撮莫名其妙的興奮。
“然也!”鳳賢笑道。
“而且還是被自己人舉報的,不然的話誰能那麽知根知底,實行這麽精確的定向打擊呢?”桂卿繼續笑道。
“聰明至極!”鳳賢喜笑顏開地讚道。
“大概就是這麽回事吧,”他稍顯平靜地透露道,“然後市紀委的人就來查他了,新張老賬要一塊算——”
“這個事很好辦呀,”桂卿挺著脖子笑道,傻子也學聰明了,“他既然能給省廳的人送禮,擺平牛河水庫的事,那他當然就能給市紀委的人送禮,擺平有人告他的事啊,對吧?”
“而且權力集中在誰的手裏,”他繼續慷慨激昂地顯擺道,好像突然開掛了一樣,大有甩開鳳賢獨自突飛猛進的意思,“誰就會受到持續不斷的**和攻擊,別人受不了這種莫大的**和攻擊,那些專門懲治別人的人就能受得了這種**和攻擊嗎?”
“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的人,當然受不了了。”鳳賢道。
“再這樣發展下去的話,”他接著死不要臉地笑道,“你的智商就有望和我追平嘍,看來離那一天也不遠了。”
“嗤,一天不搖騷你會死嗎?”桂卿開心地抹咕鳳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