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多的時候,審計科的呂翔宇手裏拿著一大摞表格,笑眯眯地走進了大辦公室,和平時的表現完全不一樣,桂卿也不知道他要搞什麽名堂,總之就是感覺黃鼠狼到雞窩裏串門,好事不多。

“恭喜你啊,桂卿!”呂翔宇滿臉喜色地對桂卿嚷嚷道,那個喜色一看就是寫滿虛情假意的,就像個超級大泡沫一樣,一戳就破,“剛才我給薑局長也匯報過了,他說今後讓你負責咱單位團委的工作——”

“你小夥子年輕有為,”不等桂卿反應過來,他就把事先準備好的一頂頂高帽子直接扔了過來,“材料寫得也好,辦事有活力、有幹勁、有水平,以後幹個團委絕對是綽綽有餘,不在話下……”

“那個什麽,”剛剛故作高姿態地送完高帽子,他就忍不住要暴露出真實目的了,“剛才東院那邊的來了個文件,讓填寫一下年度統計報表,還有其他的一點小事,你就看著給弄弄吧。反正這個事也好弄,都是常規性的東西,在你手裏就是小菜一碟——”

說著說著,他便把那一摞無辜而討厭的東西直接扔在了桂卿的辦公桌上,然後膩膩歪歪、心懷鬼胎地看著桂卿,就等著他馬上表態了,而且還必須得是他所期待和希望的那種表態,不然的話後果實在難以預料,因為他已經拿到薑月照給的尚方寶劍了。

呂翔宇身材中等,渾身上下都帶著中年人特有的虛胖和浮腫,他的頭發濃密而厚實,又被主人刻意梳成了不倫不類的大奔頭,因此顯得很是搞笑和滑稽。他的重發之下呈現給觀眾的是一張似笑非笑、欲哭不哭的黃白色大餅子老臉,這張老臉總是布滿斑駁的油漬,存滿蒙蒙的灰塵,好像永遠也洗不幹淨的樣子。在這張頗能讓人充饑的大餅子臉前麵假模假式地安裝著一個發育非常成熟的酒糟鼻子,這個紅紅的酒糟鼻子在那裏忠實地履行著過濾空氣的神聖職責,呼哧呼哧地直響。紅鼻子裏麵有幾根黑色的鼻毛不安分地想要往外探頭探腦,因而橫七豎八地架在門口,覬覦著外麵精彩紛呈的花花世界。

聽著呂翔宇口裏那明顯不是多厚道的聲音桂卿心裏突突直跳,他剛開始還以為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呢,想不到自己剛上班沒幾天居然能弄個單位的中層幹幹,這確實也不錯。雖然他從來都沒有往上爬的意思,但是對於主動送上門的職位他還是很樂意接受的。好歹也帶著兩個字啊,聽上去還挺能滿足一下他的小小虛榮心的。於是,他便在惴惴不安中輕聲答應了呂翔宇的意思,同時親眼看著對方十分滿意地離開了。他感覺,離開的那個人就像是一個剛找完小妹的資深老嫖客一樣,搖著腚,甩著腿,晃**著胳膊,就那樣溜溜達達地離開了。

他心想,就算是人家不讓他幹這個多少還有點光環的,沒有那個不大不小的甜棗掛在空中引誘著他,他也不能斷然拒絕呂翔宇讓他幹活的要求啊,他明白自己目前還沒有那個拒絕的資格。同時,在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的情況下貿然拒絕人家也不是他的做事風格,他辦事習慣於給自己留點餘地。不過讓他感覺稍微不高興的地方是,事先竟然沒有任何人來和他商量一下,事情就這麽確定了,這確實有點傷他的自尊。但是翻過來再仔細一想,他算哪根蔥哪根蒜啊?人家確定的事用得著征求他本人的意見嗎?就算是征求了,他敢說一概不同意嗎?想到此處他的心裏就平衡了不少,甚至私下裏還有些小小的竊喜,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屋裏其他人的臉色和表情,真是有些鬼迷心竅了。

劉寶庫對此事自然是無動於衷的,因為這不關他的事。

渠玉晶本來也應該無動於衷的,因為這也不關她的事,但是她從來都是一個愛管閑事的女人,於是這就成了她的事。等劉寶庫出去辦事的空,她像一個十足的旁觀者一樣主動問桂卿:“我看你還一副挺高興的樣子,你是不是覺得好事終於來了啊?”

“嗯,也不完全是那個意思,”桂卿被看穿了一小半的心思,但這被看穿的一小半對他的影響卻很大,所以他的臉色馬上就紅了起來,他諾諾地答道,“人家既然有意叫我幹,我也不能不幹呀,對吧?”

他並沒沒明說是讓他幹活還是讓他幹,他有意把兩者混為一談,還以為這是情商較高的一種直接表現。當然這裏邊也有不好意思的成分,隻是他確實不想明說什麽,覺得沒甚意思,也懶得說。

“年輕人啊,我勸你別迷了,咱整個大院裏這些人哪個不是修煉多年的老狐狸啊?”她冷笑了一聲後直接揭示道,也不管對方能不能接受得了,反正有些話她是一定要說的,“你用腦子仔細地想想,呂翔宇為什麽讓你幹這些事啊?他為什麽給薑局長匯報完了再來找你啊?”

“我哪知道這裏麵的事啊?”他這話說得有些委屈。

“哼,我料你也不知道具體的內情,”她自信滿滿地說道,無上的優越感又一次無端地爆棚了,“呂翔宇這家夥多聰明了,他平時就能得和猴似的,一般人根本就繞不了他,他這是玩的先斬後奏的把戲,先慫恿著薑局長同意了,然後再來壓你,不怕你不幹。”

“按理說幹這個也是件好事啊,”他剛說完這句硬皮話接著就後悔了,因為他本來不想反駁什麽的,但實際上他這樣說就等於是針鋒相對地反駁了,“從他那方麵來講,人家這是看得起我,眼裏有我,給我麵子啊,我總不能直接拒絕他吧?另外就是,我覺得年輕人多幹點活也是好事,就當是鍛煉鍛煉了——”

“所以說,你這個人沒心眼子吧,”見他不怎麽入路,她把話說得更直接和更坦白了,這一點深深地刺傷了他的心,讓他默默地難受了好半天都不敢言語一聲,“你再用腦子仔細地想想,什麽時候好事會主動掉你頭上啊?你是給人家送禮了,還是請人家客了,還是有什麽要把的人物背後替你打招呼了?你既沒送禮,也沒請客,甚至連根煙都沒搭,又沒人替你撐腰,他們怎麽會主動地把好事讓給你呢?”

“你自己覺得世界上有這樣的道理嗎?”她像撈芋頭一定要撈著飛根一樣大聲地質問道,恐怕這一?頭的力氣白出了。

“那你說他們是什麽意思?”桂卿看起來傻傻地問道,他也不是解不透對方的意思,而是覺得有幾分好奇和不服,他隻是老實地堅持了某種做人的原則而已,什麽時候就成了沒心眼子的人呢?

“真是豈有此理!”他想說的是這句。

“哼,難道你還沒看出來嗎?”渠玉晶的表情更加把持不住了,好像馬上就要被選為萬人敬仰的泰國公主了,她張嘴就教育道,仿佛說話是天底下最簡單的事情了,她從生下來那天就會了,“呂翔宇這是繞你玩呢,他嘴上許給你一張空頭支票,其實內裏安的是哄著你替他幹活的心。還有一點你也得注意,這都是呂翔宇自己說的話,你又沒聽老薑親自說,你知道他在老薑跟前到底是怎麽嘀咕的你?”

“再說了,就算是老薑說的話那也比放屁強不了多少,古往今來他說過的話多了去了,誰能一個一個地給他去較真呢?”她又進一步論述道,說得確實句句在理,雖然語氣不怎麽友好,但畢竟是忠言逆耳利於行啊,她的心還是好心,而且桂卿也著實聽進去了,“這都是空口無憑的事,又沒人給你行文公布,到時候誰承認你是咱單位的啊?有些活你現在掙命勞力地幹了也是白幹,到時候你反正不能厚著個臉皮去向老薑要那個職位當吧?你也不是那樣的人啊,根本就幹不上來那樣的事,雖然那個位置也不是什麽值錢的好窩。”

“我把不好聽的話先說在頭裏,不信你就走著瞧,”她接著放言道,索性把這個先知先覺的重要人物充當到底,以證明自己的思想確實英明偉大,她確實屬於先驅者的行列,“別看你現在悶哧悶哧地替他幹這個活,出這些牛馬力,真到單位開始調整的時候根本就沒人考慮你出的這些冤枉力,幹的這些冤枉活,你這純粹就是瞎忙活,懂嗎?”

她的這番話就像一把鋼刀插進了他的胸膛,他忽然間覺得她的話貌似很有道理,仔細一琢磨還確實是這麽回事。他就忍不住想了,這個女人雖然平時嘴上沒有把門的,說起話來東一句西一句的沒個準頭氣,但是她的話裏卻總是帶著幾分不可辯駁的歪巴道理。從來良藥都苦口,忠言都逆耳,也許她說得對,好像她就站在真理先生的肩膀上了或者她就是真理先生的親小姨子,所以才能把事情看得這麽透徹。不過事到如今單憑他個人的力量又能怎麽樣呢?俗話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本身就處在挨宰和被操的不利位置上,除了挨宰和被操之外還能怎麽樣啊?誓死反抗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又不是舊社會被封建統治者逼得活不下去的農民,還可以起起義或造造反什麽的。

“小張,你還記得上次在凱旋門大酒店吃飯的時候,那個小妹唱歌的時你去敬酒的事情吧?”她見他一時無言以對,接著便拿出“宜將剩勇追窮寇”的磅礴氣勢來眉飛色舞地問道。

“記得啊,怎麽了?”他連忙問起,就知道這裏邊肯定有事。

“哼,還怎麽了,我幹脆就實話告訴你吧,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你敬完酒之後,你知道呂翔宇當時是怎麽說你的嗎?”她暫時收起想要賣賣關子以讓自己的臉上增光添彩的架勢,轉而充滿無限憐憫地說道,一副收放自如、談吐隨意的瀟灑氣派。

“他怎麽說我的?”他趕緊問道。

就算是當場累死,一命嗚呼了,他也想不出來正確的答案,因為缺乏足夠的工作經驗這個硬傷再一次限製了他本就蒼白的想象力。

“他說你啊,一看就是個好色之徒,”她繪聲繪色地描述道,依照她的個性雖說免不了添油加醋的成分,但大致情況應該差不到哪裏去,這話估計呂翔宇能說得出來,“逮著人家小妹的大白胳膊老是不舍得丟掉,還一個勁地摸來摸去,摸來摸去的,那個眼珠子都不夠用的了,盯著人家小妹的大脯肋子使個愣勁地看,恨不能一口吃到肚去,連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也不知丟幾個錢的人……”

他一下子就暴怒了,差點氣炸心肝肺,唾碎口中牙。

“給小妹敬酒是他讓我去的,我當時根本就沒那個意思,他怎麽能反過來說我好色呢?”他長出了一口悶氣,然後又仰天長歎道,恨不能一巴掌打在呂翔宇的臉上,把這家夥的狗嘴打爛。

“真是豈有此理!”他憤憤不平地說道,看來心中的怒火一時半會是消滅不了的,“我隻是按照他的意思去給人家敬了杯酒,什麽心思都沒有,他怎麽能血口噴人,硬說我好色呢?”

“我要是真好色的話,他這麽說我,我也不覺得虧得慌,問題是我當時壓根就沒那個意思啊,他憑什麽這麽說我?”他愈加委屈和煩悶地嘟囔道,沒想到被別人深深地誤會是如此容易和隨意的一件事情,“再說了,我要是好色想占人家小妹的便宜,我還會讓他這個喜歡胡說八道的人看見嗎?我有那麽笨嗎?”

剛說到這裏,他突然想到上次吃飯的時候呂翔宇專門讓他跟著馬中俊去衛生間伴駕的事,如此看來這家夥肯定知道馬中俊在旁邊有人的情況下尿不出尿來的老毛病,顯然就是故意為之。他慢慢地低下頭,緊閉嘴唇約摸片刻後又沉沉地“唉”了一聲,並暗暗地握緊了拳頭以發泄心中強烈的鬱悶和煩惱之情,雖然這個拳頭握了也白握。

“這個事你也別太往心裏去,俗話說誰人背後無人說,哪個背後不說人?”她大約也感覺到說這話有些搬弄是非和閑著沒事挑起事端的嫌疑,便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補充道,“隻要你走得正站得直心裏沒鬼,管他別人怎麽說呢,誰愛幹嘛就幹嘛唄,是吧?”

“是,誰願意怎麽說就怎麽說去吧,”他無奈地搖搖頭後又歎氣道,心情糟糕得要命,“反正嘴長在人家身上,咱又不能拿東西給人堵上。再說了,這種事情往往是越描越黑,說了還不如不說,提了也沒意思,誰也沒法去和他當麵對質,也隻能裝作不知道了。”

一個讓他氣憤和惱怒的上午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