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時候,秋日慵懶遲鈍的陽光透過重咖啡色的玻璃窗斜著投射到稍顯淩亂的辦公桌麵上,反射出一片令觀者昏昏欲睡的灰黃色光澤。桂卿接到了北院會計的電話,讓他趕快去領工資。此時劉寶庫和渠玉晶還沒來到辦公室,他也沒法和誰說一聲,隻好不辭而別先去北院辦理這樁他認為應該算是私事的事情,那個麵相不善的會計安排的任務是絕對不能耽誤的,盡管這邊沒人替他值班。
財務股在一樓最東頭上首的位置,因為這座辦公樓是傳統兩頭沉的形式,所以財務股是兩間南北方向較長的大屋,看起來比較寬敞,頭上正對著朱彪的辦公室。
桂卿剛一進財務股就迅速感覺到了一股與眾不同的奢華氣息,這裏所有的辦公設施都比其他科室強很多,甚至比南院大樓裏絕大多數辦公室的條件都要好。房間裏擺放了不少應該是比較名貴的花花草草,他都叫不上名字來,顯然這不是隨便從家裏帶來的普通花草。那些一望而知就器宇不凡的辦公桌椅也都厚實堅固、舒服耐用。電熱水壺錚明瓦亮且肚子很大,肯定比一般的水壺有肚量。沙發新穎別致、寬大柔軟,任誰看見了都想上去坐一會。門窗的密封性都特別好,好到夏日的冷氣和冬日的暖氣一點都跑不掉,隻能乖乖地留在屋裏。金黃色的窗簾高端大氣、色澤明快,看著很是養眼。就連會計和出納喝水的茶杯都透著一股子不平凡的豪華味道,盡管其風格讓他不敢隨便苟同。
這間屋子裏他不敢苟同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不可能一一列舉,也沒不要一一列舉,其實說是看不慣也行,不過他現在是沒有資格看不慣人家的,因此隻好先忍著。說是先忍著,其實後來他還是得忍著,因為除了先忍著和後忍著之外,他也就隻能忍著了,他根本就沒有改變這個世界的任何能力,除了星星點水般的那一點可笑的想法之外。
會計叫毛玉珍,出納叫王兆前,她們兩人都是典型的從外表上看著平淡無奇實際上也平淡無奇的中老年婦女,隻是毛玉珍比王兆前的年齡略大一些,實際上就是略老一些。桂卿和她們都不是太熟悉,也就是以前點名的時候見過幾次麵而已,因此印象並不深刻,也拿捏不準她們的脾氣和秉性,不知道她們說話辦事的風格。
毛玉珍身材中等,胖瘦適中,順直的衣服裏麵應該是一身她的丈夫以為較為緊致的五花肉。她長著一頭烏黑、油亮、倔強、堅硬、簡短的頭發,這一圈頭發顯然是精心焗過油並仔細打過摩絲的。她的臉色又黃又黑,仿佛得了北協和、南湘雅都看不好的某種絕症一樣。但是,她那副威嚴凶悍的麵部表情卻又明明白白地告訴別人她的生命力不僅硬得很,同時也強得很,完全不是林黛玉那種弱不禁風的病人樣子。讓人更加過目不忘的是她的鼻子,那個鼻子為了和總在有意無意地噘起的嘴巴遙相呼應,無論何時都在不停地囊著,翹著,仿佛其主人一直都站在以前農村常見的那種肮髒無比、臭氣熏天的大茅坑跟前,也好像哪個城裏的著名無賴欠她一百萬巨款似的。
桂卿僅憑直覺就明白了這位毛會計肯定也不是個善茬,遇事絕對不好說話,因為她那種凶悍霸道的表情已經完全固化在了她的臉上,估計用多大馬力的水磨石機子都打磨不平了,真是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愚公來了也移不走她臉上的一座座大山。
王兆前生得嬌小玲瓏、柔若無骨,一頭花重金燙過的栗色披肩發鬆散地掛在腦後和臉龐邊。她的皮膚很白且毫無血色,冷若冰霜卻並不豔若桃李,就像富貴人家圈養的智商極低的寵物狗一般,高貴傲慢、性格孤僻,喜怒完全不形於色,仿佛對什麽都不屑一顧,即使快要餓死了也不去吃一口孬飯。她個子雖然很矮,按理說應該很不壓風的,卻給人一種盛氣淩人和高高在上的異樣感覺,靠的就是她那種目空一切和旁若無人的奇葩架勢,以及不知如何養成的強大自信。
和大多數不怎麽熟識這兩位大神的人一樣,桂卿也被她們後天修煉出來的強大氣場給徹底鎮住了,他連忙彎腰賠笑地進去和她們主動打招呼並簡短地說明來意。王兆前就像一尊華麗而冰冷的大理石雕像一般,除了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極其淡漠地翻看了一眼來者之外,就再沒有任何其他的反應了,這讓他瞬間就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個隱形人了。而毛玉珍的表現就像王兆前的孿生姐妹一樣,也隻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高貴無比的頭,然後便不慌不忙地從抽洞裏捏出一個小巧的存折出來,細細地,厭惡地,不聲不響地,就像偶爾發善心扔一塊發了黴的燒餅給一個捧著爛碗的老乞丐一樣,將那個存折扔在了桌子上。
“小張,你的工資折。”王兆前對來人輕飄飄地說道,好像那個工資折上有什麽傳染性很強的細菌一樣。
她可不想被染病,她還想多活個上百年呢。
桂卿懷著謝主隆恩的恐慌心情連忙走上前去,利索地拿起那個暗紅色的長方形的存折,就像魯迅筆下的華老栓“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一樣將那個小小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一邊連聲說著“謝謝”,一邊慢慢地倒著退了出去,出了屋門好遠好遠,他才敢轉過身離開。他知道,這兩位尊貴的老姑奶奶定然是不屑於和他再囉嗦什麽的,據說她們平日裏享受的都是科級的高等待遇,絕非一般的阿貓阿狗那種人可以隨便比擬的。他出了北院的大門,推著洋車子到了一顆碩大的法桐樹下,才小心地打開那個存折仔細看了一下上麵的數字,405元,這就是他第一個月的工資。
多乎哉?不多也。
少乎哉?不少也。
孤零零地站在遮陰避日的大法桐樹下,猶如牛頓當年坐在蘋果樹下經過一番苦思冥想後終於得出了萬有引力的基本規律一般,桂卿忽然記起在中學的政治課本上大概是馬先生他老人家曾經說過的話:勞動力的價值至少應該等於用以維持工人勞動力的全部生活資料的價值,而這些生活資料要足夠工人養家糊口的,包括維持自己和下一代的生命以及培育必需的勞動技能等,以便源源不斷地向資產階級提供可用的勞動力,勞動力的價值的多少基本上決定了工資的多少……
對於社科方麵純理論的東西他不是多精通,所以注定也思考不了多長時間,想不多深入,最多就是毫無章法地胡亂引用一些似是而非的概念來論證自己心中那種並不成熟的觀點罷了。他現在最多隻是一個看似有點想法的偽思想者,離真正的思想者還遠著呢,盡管他壓根就沒打算成為一個永遠都是出力不討好的思想者。
他現在委實不知道這405塊大洋的工資夠不夠他養活自己的,夠不夠他撫養下一代的,能不能準確地體現出他的勞動力價值。幸好他現在是吃住在父母家裏,凡事都不用自己過於出麵和操心,否則的話這個事還真不好說。至於以後的事情他真不敢去想太多了,那些未來的事都太過虛妄和縹緲了,根本就沒法形成具體的有價值的目標,所以也就沒法激勵他做什麽或者不做什麽。小學生一般不會去考慮大學生所麵對的問題,大學生一般也不會去考慮院士所麵臨的問題,這都是一樣的道理,他覺得在人生漫長的旅途中自己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學生。
他仔細地想了想,覺得說到底他其實隻是一個在縣城裏打長工的標準的無產者,是個無地、無房、無車、無妻、無錢的“五無”人員,空有一個還算年輕的身體和一個日漸模糊和遙遠的不尷不尬的理想,或者他壓根就沒有什麽具體的理想,甚至從來就沒擁有過這種比較稀缺的奢侈品,他能確信這一點。
清純的理想,多稀罕的奢侈品啊,怎麽會人人都有呢?
一想到“理想”這頭已然滅絕了的史前怪物,他又憶起很久以前他曾經在奶奶生病的時候想,偶然過要去當一個醫生來從事救死扶傷的高尚職業一事。結果,他後來卻發現他其實根本就實現不了這個在旁人看起來並不是太高的理想,以至於後來他都搞不清楚他是什麽時候丟掉這個所謂的理想,轉而承認自己隻是一個平凡普通的農村孩子的。也許坦然地接受自己的缺點和平凡也是一種難能可貴的成長,這總比去盲目地做一個心比天高而又命比紙薄的人要好一點。
“醫生,究竟是魔鬼還是天使?”他不禁想道,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想,以及這樣想又有什麽積極的意義,就像任何人都有胡思亂想的時候一樣。
“那麽,我當得了天使嗎?”他如此捫心自問著,轉而又堅定有力地回答道,“肯定不能!”
同樣道理,他也當不了魔鬼,他就是一個平庸無奇的人。
他看完存折後就到附近的銀行把工資取了出來,然後就回南院接著上班去了。一個通過工資折赤露露地揭示自己無產者身份的下午就這樣在恍惚間匆匆地過去了,和別的下午好像也沒有不同。陽光依舊照耀,樹葉依舊墨綠,空氣依舊幹爽,街上依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
飛快地熬到下班之後,他又跑到金碧大廈一樓的超市給奶奶和父母買了些大路邊的東西以表孝心。他以為,這是每一個初次領工資的人都必定要幹的事情,天然地擁有某種神聖的儀式感,因此他不敢馬虎半分,不敢省略其中任何一個步驟,盡管這都是很簡約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他也沒在家吃早飯,而是在梅花山北麓的桃園糝館喝了一碗美滋滋的糝湯,外加吃了十個芹菜肉的大包子。他以前並不知道這個在青雲縣城很有名的小地方,隻是每次經過的時候確實都能看到很多人圍著吃早點。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甚至還覺得這個地方髒呢,其實那是因為他吃不起小攤,隻是他不願意麵直接對和承認這個事而已。
待結賬的時候,市井生活經驗豐富老板聽說他一個人就吃了十個大包子,有些吃驚地問道:“是你自己吃的嗎?”
“對啊,我自己吃的,”他非常自信地點點頭,同時特別興奮地回道,“怎麽了,難道你不相信嗎?”
“我看著你好像也不太胖啊,”老板隨口嘟囔道,其表情也是很好玩的,“想不到胃口居然這麽好,一頓能吃十個包子。”
他開心地笑了笑,付了錢就走人。
花自己掙的錢吃頓飽飯,就是香啊!
直到這天早上吃完可口的早飯,他才確信他已經找到了一點長大成人之後獨立自主的美好感覺,他不再是一個隻能伸手向家裏要錢花的無用之人了,他終於可以有能力回報養育自己多年的父母了。盡管昨天他買的那些東西並不貴重,但是奶奶和父母依然非常高興,那種能給大人帶來實實在在的幸福和榮耀的感覺太好了。
高興之餘他又想了,難怪雷鋒同誌那麽喜歡幫助別人呢,原來幫助別人確實能給自己帶來一種特別美好的感受。還有鳳賢曾經提到過的名、利、性的問題也確實很有道理,仔細琢磨琢磨確實是那麽回事。
“什麽是孝心呢?”興奮之際他又多想了一些內容,“孝心就是人的本性裏麵最善良最樸實的一種東西,是人在麵對父母長輩時所表現出來的一種天然的尊重和回報心理,是希望他們能過得更好的一個無言的期待,一份認真的努力,一種不能推卸的責任。”
這一整天他過得都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