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半月裏雨多,雨打榆柳,枝葉落了一地。淅雨順屋簷淌著,滴到廊下一排排竹簾扇裏。雕花窗子後靜得很,屋外卻有低語傳來。
王氏跟著崔發並排站到連廊上,手撐著廊柱,探頭往前麵屋裏看。
王氏抹淚思忖,戚聲問著一旁皺眉的漢子:“官人,這丫頭怎的還不醒?慕哥兒想她想得緊,在我身邊鬧了好幾回。說他二姊不醒,他也不回學堂讀書了!林家也派婆子來催,三天兩頭往家裏跑!”
崔發瞥她一眼,閑她吵鬧:“好了,哭哭啼啼有什麽用。你在這裏守著她也不醒,不如出去走走,還能給二姐個清淨。”
二人無功而返,剛拐了彎,前麵那扇緊閉的門扉便被女使推開了來。
小女使吸著鼻子,探探頭,往外一喊:“二娘子醒了!”
院裏幾位養娘正拿著笤帚掃水,二娘子落水昏迷的時候,她們不管事,隻會搬著藤椅在廊下賞雨。一聽這消息,各個麵有愧怍,還是老媼反應快,叫人去家主院裏報信。
崔沅綰覺得身邊哭聲在左右耳裏來回打轉,偏偏眼皮乏,費了好大力氣,才睜開了眼。
秀雲跪在床邊,低頭垂眸,手絞著帕子,哭自家娘子命苦。眼睫的淚花還閃著,不過隨意朝床榻上瞥了眼,眸子裏乍現驚喜,直起身前問著:“娘子,可有哪裏不舒服?你昏了兩日,如今總算是醒了,老天保佑!”
崔沅綰被扶著起身,怔怔瞧著眼前的人。秀雲還是她記憶裏的靈巧模樣,身上披的衣裳也是從前她熟悉的金貴樣子。
“你……”崔沅綰開口才發覺嗓子眼似是被堵著一塊沉石一般,聲音也被狠狠刮過,沙啞不堪。
“去把那扇小圓鏡給我拿過來。”清清嗓子,瞧著秀雲起身走遠的背影,再看看周遭布局,想必是一場夢境罷。
那小圓鏡曾是她出嫁前最喜愛的物件,她想看看自己的臉,自己的身。
妝奩匣上就擺著那鏡,隻是秀雲想及娘子是個好幹淨的,鏡身墊了一層軟布,恭恭敬敬地端了過來。
小圓鏡剛好能照全臉盤,柳葉細眉,桃花媚眼。昏了兩日,唇上的色淡了些,可瞧上去依舊飽滿。身子不用照,低頭一看,膚如凝脂,沒有凍瘡,沒有厚繭。
眼眸流轉間,心裏清明了然。話本子裏說的前世今生,眼下在她身上上演。
仁盛三年夏,她嫁給林之培,彼時林家位低。後來林之培拜相,她這貴家女卻成了糟糠妻,橫死草席,無人知曉。
秀雲站在一旁,看她怔著,隻當她是小病初愈,一時沒回過神來。
崔沅綰反手把銅鏡壓到床褥上,輕聲問道:“林家大哥可曾來過信?”
秀雲當她是思郎心切,輕笑道:“來了,來了。娘子真是心心念念,大哥這兩日都給咱家裏送了信。不過家主想叫娘子養養身,都把信攬到了夫人屋裏。娘子暫且先歇息著,待大夫再來把把脈,就能去把信取來了。”
崔沅綰哦了聲,心裏不屑。一個兩麵三刀的偽君子,所謂深情不過是為著借她家上位罷了,她家被害得敗落,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他倒過得安然!
秀雲彎腰,把床幔係好,說道:“娘子莫急,過不了幾個時辰林家大哥便會來上門拜訪。”
崔沅綰點點頭,想著對策。上輩子她與林之培也不過是逢場作戲的假夫妻罷了,他圖崔家的名兒,何況崔家的把柄也落在了他手上。
她是崔家的嫡女,自然要為家族讓步。
於是那次她選擇下嫁林家,可這輩子她不會再去迎合那個裝腔作勢的小人。
“備衣,我去見爹娘。”崔沅綰看向衣櫃,道:“穿那條素青暗紋褙子。”
秀雲說是,心裏止不住感慨。娘子平日裏喜愛紅豔衣裳,外出張揚明媚,是人群裏最紮眼的。估摸是落水叫人心煩,她也沒心再去拾捯自己。
崔沅綰端坐,隨意指了根篦子,叫秀雲給她戴上。
剛收拾好,女大夫提著藥箱敲門而進。
“娘子的病好了,我再開幾方藥,吃幾日穩妥一些。”女大夫起身告退,不多叨擾。
崔沅綰揉著眉頭,還是有些乏,道:“藥給小廚房罷,就按大夫吩咐的辦。”
秀雲說是,前堂那邊催得緊,忙跟在崔沅綰身後,前去見人。
*
前堂。
崔發坐在主位,端起茶盞呷了一口。
王氏和二房張氏也跟了過來,慕哥兒不懂事,拿著撥浪鼓自顧自地玩。
“二姐來了!”王氏眼尖,一眼就瞧見崔沅綰過來的身影,揪著崔發的衣袖驚呼。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崔發也歎口氣,二姐可不能倒啊,家裏就指望著她呢。
崔發感慨完,這才注意到一旁王氏的激動模樣,趁人不注意,不動聲色地把衣袖給揪了出來。
崔沅綰走近了,抬眼便見自家娘眼眶泛紅的樣子,心裏一陣酸楚。不禁想到婚後自己的慘狀,心下動容。就連禮也不顧得行,趕忙撲到了王氏懷中去。
“娘……娘……”崔沅綰再也忍耐不住,摟著王氏泣淚。
王氏也是劫後餘生一般,喃喃低語:“好孩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好了,就坐罷。”崔發心裏也歡喜,不過他是一家之主,怎能與小女子家一般失態。往常崔沅綰這般無禮,崔發定要絮叨一通。
“二姐前兩天落了水,可是叫成郎好生心疼。好在醒得早,也不枉家裏流了這麽多淚了。”張氏嬌柔的聲音響在崔發耳畔,悶漢如他,此刻也扯著張氏的細手摩挲。
“多謝小娘牽掛。”崔沅綰早從王氏懷裏竄了出來,此刻斂神坐在梨花紋高凳上,除卻鼻尖泛紅外,瞧不出半分哭過的狼狽姿態。
她這話說得恭謹,細品還能聽出些生分來,噎得張氏再說不出半句關心的話。張氏瞧著崔沅綰那張臉,病中帶媚,和那端莊死板的娘半分都不像。隻是那張蒼白的臉,總叫人覺著和從前不同。
張氏趁著崔沅綰和王氏攀話時,仔細打量著崔沅綰。看了許久,也隻是覺著她的眸子要比先前亮許多。若非得說出個緣由,大抵是眸生豹虎,要吞了人一般。
不過崔沅綰一直都是那般好勝脾性,張氏也沒往心裏去。想這些有什麽用,不如琢磨些叫自己肚裏有貨的法子。
瞧王氏兒女雙全,張氏心裏簡直淬了火一般。
慕哥兒扯著崔沅綰的衣襟下擺要抱,那撥浪鼓隨意一扔,竟扔到了張氏腳邊。
這撥浪鼓,是張氏在慕哥兒生辰宴上獻上的禮。鼓麵繪著孩童嬉鬧圖,麵一圈都鑲著金玉,垂下來的鈴鐺也是細繁珍貴。她娘家不好,也是費勁心力才討了個人人都愛的好玩意兒。如今被這麽隨意扔到地上,染了灰塵。
張氏麵上的笑掛不住,心裏隻想著找茬去了,說出口的話也不過腦子:“慕哥兒這般粘人,也不知心裏清不清楚自家姐兒要嫁人了。”
這話一出,崔發王氏麵上一僵,崔沅綰心裏卻跟明鏡一般。這話倒點了她,眼下崔林兩家正商議著她與林之培的婚事。崔家正忙著給她準備嫁妝呢,地產厚資都在往她手裏攏。
張氏這話叫崔發心裏不滿。崔沅綰也是他寵著長大的孩子,容貌才氣,哪個不在汴京城裏出名。若不是家裏把柄被人拿捏,再有林番海曾救過他命,他哪裏舍得把小女下嫁林家。
崔發臉拉著,嚇得慕哥兒往王氏懷裏竄。
“沒出息!”崔發低聲罵了一句,這話本是說給慕哥兒聽的,誰知張氏聽了往自己身上攬,嘴撅得能掛上一個油瓶。
寒暄幾句後,崔發便上了膳食。
下的是太陽雨,雨剛停,日頭就照得人睜不開眼。
許是心裏緊張,崔發鬢角都濕了大半,王氏一看,趕忙叫人把冰甕給搬了過來。
恰好女使又端來了茶餅,崔沅綰一見,便叫女使走到自個兒身邊。
堂室裏因著張氏這番話落入一片難堪境地,崔沅綰心裏清楚。瞥眼茶餅,竟覺著眼生。
那茶餅上紋著鴻雁,便是晏家派人送來的珍貴物件。城東晏家與她崔家不同,是這幾年才起來的大家。往白處說,晏家養出了位學士,位列三相,那位學士一手撐起一家。
汴京城裏大家之間都有交往,晏家送禮也不稀奇。
“天熱,喝些茶降火。”話語間,崔沅綰便碾碎了茶餅,又持茶羅篩成細末。
晏家送來的茶餅,能叫人聞出一股清幽的氣兒。王氏、張氏不知,可這味兒崔發總覺得熟悉,細想又想不出。
說也正巧,晏家送了上好的茶餅,林家又送了山泉水。
“正好,水和茶具都溫熱了。”王氏含笑對崔沅綰說道,“二姐,點茶罷。”
也是想在張氏麵前炫耀一番:看我家小女多爭氣。
崔沅綰應聲說好,指尖點過青花裂紋茶盞,熱氣傳過指尖,隨即茶末便被倒入茶盞。茶膏濃稠翠綠,崔沅綰拿起桌上的水壺,倒出來的水的確清澈,是好水。
七湯擊拂,水丹青即刻而成。
崔發大眼一望,一下就瞧見了那幅水丹青。崔沅綰有心,點的正是崔發最愛的翠鳥。
“二姐這丹青深得我心啊。”崔發的臉上這才有了笑意,伸手一指,“真可謂雅。”
崔沅綰當然是在討好自家爹爹。無人知她心底事,她得叫爹爹生出愧疚感,才能提出那解婚約的事。
保她崔家長盛可不止下嫁一條路可走,隻是到底是誰都沒想到另一條路會是哪處而已。
王氏到底心疼自家孩子,喝著茶,滿心苦澀。這樣好的孩子,難不成真要嫁給那位各處平平的林家大郎?
“官人,你看這婚事,能不能再……”王氏低聲說著,可崔發偏偏顧著和張氏調情,一時沒把這話聽見。
還未等王氏再開口,懷中的慕哥兒坐不住了。
“爹,爹!”孩童咿呀聲把崔發從溫言軟語裏叫了出來,小孩鬼靈精,竟直接把王氏的意思一股腦地說出口。
“不要二姊嫁給他!”慕哥兒愈說愈起勁,竟直接跳了下來,跑到崔發身旁,又扯著他那剛擺平的衣袖撒潑。
王氏一聽這話,臉霎時白了起來。瞥見崔發那陰羅黑臉,心裏一沉。
“什麽不要嫁!你懂什麽!”崔發怒聲道。小孩子懂什麽嫁娶,毋庸多言,這自然是他那娘平日裏常繞在口頭的話。
“林家怎麽不好,我覺著好得很,再沒有比林家更好的去處了。”崔發一副被逼急的模樣,低聲吼著。
衣袖往下墜,也不知小孩子怎麽有這般大的力氣。
話音一落,除了張氏稍作驚訝,旁人怔愣不止。
崔發暗自和慕哥兒較勁,一麵說道:“婚事已定,不會再有變化。安心準備大婚罷。”
隻是這話剛一說出口,措不及防地被打了臉。
“家主,晏學士送來的緊急物件。”宅老匆忙走到崔發身旁,遞上一小匣盒兒。
王氏方才吃了癟,眼下看著崔發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著:“晏學士與咱們家關係也不算近。難不成是朝堂上發生了什麽事?”
崔沅綰心有疑惑,也看向崔發那處去。
崔發打開匣盒兒,裏麵放著一封信。慕哥兒瞧著物件眼生,胖手一揮,竟碰到了匣盒兒的機關處。
“啪嗒。”
一封庚帖就這麽壓在了信上。
崔發撥開那封庚帖,展信默念。
眾人隻見崔發臉色變了又變,眉挑複落,嘴揚又癟。
信不長,隻一張,崔發卻看了許久。
“也會有變。”崔發似是也覺著打臉,聲音悶悶的,不過還是能叫人聽出話外的樂意。
“與林家的婚事不過口頭之言,不足成讖。晏學士傾慕二姐已久,誠意可見。二姐,你覺著如何?”
霎時,一屋人都扭頭看著崔沅綰,眸裏暗藏著各種深意。
上輩子,晏家可沒鬧出這茬事。崔沅綰垂眸,眼睫輕顫,不知在想什麽。
作者有話說:
下本寫《病弱夫子今天也在黑化》,求收藏QAQ
文案:
浮雲卿,當朝最得寵的小公主,桃腮杏臉,嬌俏靈動。可惜讀書一竅不通,官家氣急,賜她位專屬的教書夫子。
夫子芝蘭玉樹、溫潤恭謹,隻是體弱多病,眉睫仿佛肅靜的霜雪。總是含笑勸學,不曾朝她發過半點脾氣。
浮雲卿貪戀這份溫柔,任性下令,命夫子入贅公主府做駙馬。
起初,夫子持書卷教她聖賢明理,辨人識心,對她學業要求嚴苛。後來,夫子嚴管她的起居交友,把她牢牢扣在身邊,不給她半分自由。
浮雲卿動著小心思,表麵待他如常,背地裏卻尋找竄逃時機。
直到某晚,她無意間看見——
溫潤如玉的夫子手執長劍,劍鋒沾血,勾著薄唇,一點一點碾碎死士的手指。身手狠辣從容,哪有半分病弱的模樣。
似是聽見她的聲音,夫子轉身,臉上笑意如常,眼底卻像淬了冰,“死士不忠,臣殺之。公主無需擔憂。”
撞破對方秘密,浮雲卿滿心驚慌,可夫子對她最壞的時刻,也不過是在榻上一邊握緊她的小腿,一邊吻掉她的眼淚,聲音低啞繾綣,
“我是公主虔誠的奴,公主也當為我一人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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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亭頤芝蘭玉樹、天資無雙,一朝平步青雲,位極人臣。
可無人知道,他年少困頓之際,險些喪命,是一個小姑娘掰了半塊餅,救他於水火之中。那恩人便是明眸善睞的小公主。
公主雖說喜愛他溫潤端方,可心卻與他疏遠。
他慢慢撕下偽裝,清除惡人,逼著公主看清她所謂無上好友的真麵目。他要叫公主知道,除他懷中,她別無依靠。
敬亭頤想,哪怕公主厭惡他、恐懼他,她也隻能是他的。